第66章
完顏蒲若攤開手,骰子已經(jīng)在她手里化作了齏粉,洋洋灑灑地落在章月回的衣袍上。
光線在塵埃中有了具象的模樣。
隔著飛舞的光,章月回含笑問:“殿下知道我要什么?”
她直接反問:“你想要什么?”
章月回的目光朝那領(lǐng)頭的官差抬了抬:“這人不行,忒粗暴,將我這里弄得亂糟糟�!�
完顏蒲若回頭看向自己的手下,利落地吐出一個字:“滾�!�
*
自那次之后,完顏蒲若便成了歸來堂幕后的另一個東家。
她所圖甚大,不僅是為了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更是為了建立大岐新的王朝秩序。她享受與男人們在朝堂上并肩,享受做一個野心家,與世界的棱角與之對抗的刺激感。
而她知道章月回賺錢,看似唯利是圖,其實根本不為財,只是為了看著人們在一個個虛虛實實的賭桌前發(fā)瘋的模樣。
他要做一只不一樣的螻蟻。
很偶爾的時候,她其實覺得他很可憐。一個無家可歸的人,在這個世上,他相信的只有錢不會背叛他。
因此她也知道,他不曾真正信任她。
她也如是。
這個男人把自己活成了一個異類,但她依然欣賞極了他。他就像他的賭坊一樣,明知危險、害人,但那種贏的可能性卻足夠吸引人。
這些年,她確實在他身上嘗夠了合作的甜頭。不僅僅是他為她帶來的財富,還有他身上那種始終難以馴服的、若即若離的氣質(zhì),不斷督促著她往高處攀登。
那種微妙的征服欲。
此時此刻,她其實已經(jīng)有了一個傾向的答案。
她還是得用章月回。
他們之間的賭局,在那顆骰子化為粉末之后才正式開始,歷經(jīng)了漫長的歲月,仍未揭曉謎底。
她投入了太多,已經(jīng)無法撤離了。她明知有輸?shù)目赡�,但想的全是搏一搏,贏他個盆滿缽滿。此刻的她像是一個紅眼了的賭徒,在心里告訴自己,這是最后一次,無論成敗,就此收手。
于是咬咬牙,推入全部籌碼。
第116章
東逝水
盡管決定冒險用章月回的渠道傳消息,但完顏蒲若還是留了一招后手。
她只傳信給金陵歸來堂,聲稱自己在金陵腹背受敵,要他們秘密護(hù)送自己回瀝都府。
當(dāng)然,馬車?yán)锏牟⒉皇撬�,而是一個與她身形相似的心腹女使。
她賭章月回再有異心,也不敢把主意打到她身上來。他敢來截她的車,斷她的路嗎?
那他是真的不想活了,落到她手里,那就是千刀萬剮的死法。
這么一個自私自利的人,憑什么要為拋棄自己的王朝獻(xiàn)身?
完顏蒲若對章月回的人格十分篤定。
而章月回收到這封密信的時候,起初也以為完顏蒲若是真的要回來。
金陵的情況他時刻都在留意著,聽說沈執(zhí)忠揪出了一個身份很高的內(nèi)奸,如此看來,完顏蒲若的境況確實是不太好。
可又轉(zhuǎn)念一想,完顏蒲若想走,大可光明正大地離開,何必要搞什么秘密護(hù)送?除非,她還想營造自己仍在金陵的假象,迷惑沈執(zhí)忠那群老狐貍們,而自己則秘密往來一趟瀝都府,遞送情報。
這就說明,她手里的情報很重要。
她點名讓歸來堂護(hù)送,更是一種警告——別打這份情報的主意。
章月回琢磨了半天,心里得出了一個結(jié)論,這趟完顏蒲若回來,謝卻山大概兇多吉少了。
這本來跟他就沒什么關(guān)系,麻煩的是南衣在船上。其實也沒那么麻煩,強(qiáng)搶回來就是了,但章月回自個心里過不去,他覺得這么做了,自己就永遠(yuǎn)輸謝卻山一頭了。
輸人不輸陣,他得為自己留好翻盤的余地。
他自信地認(rèn)為,在南衣心里,他和謝卻山的地位是一樣的。
反正謝卻山這么一個不要命的人,英年早逝就是他的宿命。他遲早會成為南衣的回憶,整個后半生,都是他章月回趁虛而入的好時機(jī)。
對于謝卻山,他什么都不打算做,靜觀其變,渾水摸魚,對他而言是穩(wěn)賺不賠的買賣。
當(dāng)務(wù)之急,就是想辦法把南衣騙回來。
正這時,另一則密報就送到了他的手里。
——
咔噠——一聲輕微的機(jī)關(guān)咬合聲,鐐銬打開了。
南衣自己也沒想到這次居然會成功,緩緩地,難以置信地仰頭看謝卻山。
“成了?”南衣張大了嘴巴,三下五除二地把鐵鏈扔到一邊,不確定地摸了摸謝卻山的手腕子,再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手。
很痛,是真的。
謝卻山也有些驚訝:“成了。”
南衣一下子雀躍起來,拉著謝卻山就往跑。他終于跨過了那扇出不去的門,來到了寬闊的甲板上。
她使勁晃著他的手,再也沒有討厭的窸窣聲了,她的笑臉在混著陽光的江風(fēng)里熠熠生輝。
而有些事情,到了這一刻,也必須放到陽光下說清楚了。
“謝卻山,那你現(xiàn)在是什么打算?”
南衣明媚地笑著,卻也無比認(rèn)真地看著謝卻山。
他說他不想求助秉燭司,不想暴露身份,她理解了,有些情緒已經(jīng)橫亙在那里許多年,他原諒不了自己,也不想讓那些舊人們?yōu)殡y。他帶著自暴自棄的念頭,而她不會眼睜睜地看著他送死,所以她做了她該做的努力。
期間是渺茫的,她根本沒有底自己能做到哪一步,也刻意地避開了這個尖銳的話題。但現(xiàn)在,鐐銬沒了,他可以重新選擇了。
“你想要什么樣的以后?”但謝卻山?jīng)]有直面她的問題。
“我不要你死�!�
他偏了偏頭,稍稍避開了刺目的陽光:“為什么?”
她回答得很認(rèn)真:“如果你這樣死去,于我而言,這個世界的正義就崩塌了�!�
從她獨自一人窺見他真貌的那一刻起,她就無法置身事外了。她對這個世界的認(rèn)知都被他影響著,這是他在她身上留下的烙印。
他必須要得見天日、長命百歲,他必須要萬眾擁戴、封侯拜相,這才是這個世界最樸素的公平。
最壞最壞,也要馬革裹尸、捐軀沙場,無論如何都不能默默無聞地在這里死去。
但謝卻山竟沉默了。
南衣心里又有點沒底,耍無賴地補(bǔ)了一句:“總之你要對我負(fù)責(zé)�!�
謝卻山笑了笑:“總該想想,離開這里之后要往哪走吧?”
這句話立刻點亮了南衣的眼睛,清澈的眸子里還閃爍著幾分幸福的詫異。
“你愿意一起離開?”
謝卻山舉起被南衣抓住地手腕:“有些人這么費勁要救我,總不能讓她失望吧?”
南衣高興極了,看看謝卻山便忍不住咧嘴笑,竟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上,在甲板上激動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最后趴在船舷上,朝著空曠地懸崖吶喊。
“看膩了——我們要走了!”
謝卻山含笑看著南衣,目光里有種異樣的篤定。
……
鐐銬一除,他們離開這艘船就變得容易起來。明日等送飯的人一來,便將人拍暈,搶了他的船,趁機(jī)逃跑。
謝卻山和南衣約定好了,離開這里之后,暫時不回瀝都府,免得引發(fā)一些不必要的麻煩。等宋牧川的計劃完成,一切塵埃落定了他們再回去。
那時謝卻山的心境也許又會有不同,南衣當(dāng)然希望他能被所有人理解,得到屬于他的榮光,可這些到底還是遙遠(yuǎn)的奢望,當(dāng)下能活著,他們能在一起,能走一步看一步都是很好的結(jié)果了。
今夜就是船上的最后一夜了。
南衣已經(jīng)很久都沒這么開心過了。她覺得前路都變得明朗起來。
喝了點酒,她開始飄飄欲仙。別人的酒是喝到肚子里,她的酒卻好像喝到了眼睛里,水汪汪,亮晶晶,月牙般的眼睛,溢出清香的醉意,只是看她一眼,仿佛都要在那眸子里沉醉過去。
她手舞足蹈地說著話。
“別人說,金陵是沒有晚上的,那街上的燈籠能舞到天亮!我可從沒去過那么繁華的地方。”
謝卻山托著腮,也有了幾分醉意,整個人溫和得不像話:“我也沒去過�!�
南衣豪氣萬丈地一拍桌子:“那就必須去金陵!我們辛辛苦苦把陵安王送進(jìn)城,總該分點慶功宴的肉湯喝吧?”
她一揮手,不切實際地暢想著:“到了金陵,我們天天住酒樓好不好?我聽說金陵的席面跟北邊的可不一樣了——這么大的盤里頭,只放這么一點點拳頭大的菜肴,只夠一人吃一口的,但這一口就好吃得不得了!那我不得連吃個十天八天?”
“這怎么夠?那得吃他三兩個月才行�!�
“對對對,還是你謝大人格局大——到時候,必須讓新官家給你封個大官——把你的功績……都給刻在碑上……我得蹭你的風(fēng)光呀——別說酒樓了,那皇宮的御席,你也得帶我去吃!以后你走在路上,別人見了你,都得說一句——這就是那位忍辱負(fù)重!臥薪嘗膽!立下汗馬功勞的謝大人!”
謝卻山笑著抿了一口酒:“哪學(xué)的這么多成語?”
南衣拍拍胸脯:“現(xiàn)學(xué)現(xiàn)賣!”
說著說著,她感覺身子有點重,晃了一下,以為自己是喝多了,撐著桌子坐下來,不服氣地看了一眼謝卻山的杯盞,他的杯子也是喝空了,可人還是不動如山地坐著。
她揉了揉額頭:“怎么我酒量比你差這么多呢?”
謝卻山溫和地扶了扶她的手臂:“困的話,就先去睡吧。”
眼前的重影越來越晃,她幾乎要看不清謝卻山的臉了。她渾身感覺輕飄飄的,使不上一點勁。
最后一點意識支撐著她……謝卻山怎么會這么平靜?
這不對勁。
“你……”
南衣抓緊了謝卻山的袖袍,撐著最后一份力,死死地看著他。
她這才看清,他的眼里好落寞。
他陪她喝了一場離別的酒,她竟然還高興地不得了。
她心里一下子就開始慌了,他要做什么?他們不是說好了嗎?
“你……你騙我?”
謝卻山扶起南衣,柔聲道:“你該睡了�!�
“騙子……”每說一句話,都會耗去她為數(shù)不多的力氣。可她還在與自己即將昏沉的意識做對抗,她不能讓他得逞。
她要一直說,只要一直說話,就不會昏迷過去。
“為什么?我們就算逃跑了……被岐人追殺……也只是我們的事情……又不會影響瀝都府秉燭司……為什么?”
她的手臂用力地往上攀,捧著他的臉。她想看清楚,看得再清楚一點,哪怕視線不斷被涌上來的淚模糊,她依然想要看清他。
謝卻山臉上的笑容終于消失了,可他的面容依然平和。
一切都在他的計劃之中。
“南衣,你得平平安安的�!�
倘若他逃了,岐人的追殺將是鋪天蓋地的,他不想拖累她。
事情本來就沒那么復(fù)雜,只要他一個人犧牲,就可以換全局的穩(wěn)定。
“我不要平安,謝卻山……”她快要沒力氣了。
她就像在懸崖邊抓著一根藤蔓直至力竭的人,她明知道結(jié)局只能是脫力松手,墜入深淵,可她還是不甘心。
原來她做的一切都沒有用,他只是在陪她演戲。
他果然是個王八蛋。
“我會恨你一輩子……不……恨你生生世世……你做了鬼,我也要糾纏你……我們合該……一起下地獄,你休想,休想拋下我……”
終于,南衣支撐不住,眼皮沉沉地闔上再也沒睜開,整個人軟綿綿地倒在了他的懷里。
“好,恨我才好�!�
他靜靜地看著她,面無波瀾。
一聲微不可察的嘆息,滴入了滾滾江水中,一絲漣漪,很快就被抹平。
第117章
阿修羅
離涅槃計劃還剩七天。
謝穗安緊張到了幾乎是杯弓蛇影的程度,每天吃飯睡覺都抱著把劍,把徐晝牢牢地看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這一日,外頭送來一封潦草的信。
上頭寫著:“我被困于曲綾江上�!�
這么難看的字,獨此一家,謝穗安一眼便認(rèn)出來,這是南衣的字。
她一直以為南衣就是“雁”。
她怎么也不可能想到,這是謝卻山偽造的信,她以為的“雁”也只是謝卻山讓她以為的。
“雁”出了事,她不可能坐視不理,于是立刻去見宋牧川,請他幫忙救出南衣。
這是宋牧川頭一回知道,南衣竟然就是那個神秘的代號雁。
他總覺得好像有哪里不對,可確實回憶起樁樁件件,她確實都卷在了其中,還起了不小的作用。再加上謝穗安說得那么篤定,還說這是謝衡再親口交代過的,不疑有他。
原來她才是前輩,他竟還想著拉她一起進(jìn)秉燭司。宋牧川內(nèi)心又慚愧又著急,慚愧于自己的眼拙,著急于她的處境。
上次雨夜一別,他們再無聯(lián)系。他不知道她是如何暴露的,但她既然能往外傳消息,想必是還有余地。
大船馬上就要竣工,他脫不開身,秉燭司的諜者們又大多都在靜默,營救任務(wù)他只能讓禹城軍的應(yīng)淮幫忙。
當(dāng)夜應(yīng)淮便出發(fā)了。曲綾江的支流總共就那么幾條,挨個排查,便在一處偏僻的懸崖下找到了那艘懸于江心的躉船。
應(yīng)淮帶人從懸崖上攀索而下,靠近船只,沒想到船上并無守衛(wèi)。
船上的房間有生活過的痕跡,飯盒里的餐食是一個人的份量,桌邊還有半壺酒。
幃帳層層垂落著,里頭好像有人,還飄出了絲絲縷縷的酒氣。
“夫人?”應(yīng)淮試探著喊了一聲,幃帳里并無人回應(yīng)。
“您不回答的話,卑職便冒昧進(jìn)來了。”
應(yīng)淮緩緩地?fù)荛_幃帳,少女就安靜地躺在床上。他猶豫地伸出手,探了探她的鼻息,然后松了口氣。
是活的,只是怎么都搖不醒,看來是喝醉了。
應(yīng)淮放出信號,接應(yīng)的船很快便靠近了大船,幾人一起把昏迷的南衣運(yùn)下船。
那葉小舟越來越遠(yuǎn),直到在月色下看不到了,謝卻山才從暗處走出來。
他淡漠極了,臉上什么神情都捉不到。他只是平靜地走回到房間,從床底拉出藏起來的鐐銬,重新扣回到自己手腕上。
咔噠一聲,輕而易舉,回到了原點。
他坐在床沿邊上,目光漫無目的地在這個小小的房間里游離著,他臉上終于出現(xiàn)了一絲恍惚,他不確定她是不是來過。
直到在床頭看到了一縷長長的發(fā)絲。
他們之間的一切,都懸在了這縷發(fā)絲之間。易折,易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