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謝卻山硬著心沒有望向她,拂袖轉(zhuǎn)身。
他手無寸鐵,可外頭的守衛(wèi)也只敢持著劍朝他,沒人敢動手?jǐn)r他,就這么生生讓出一條路來,讓他揚長而去。
見人走出了門,有守衛(wèi)想上去解救駱辭,但謝卻山的腳步陰沉沉地停下來。
他回頭,語氣里含著不怒自威的壓迫感:“讓你們東家親自來救他的好狗,誰敢?guī)退幌拢覛⒘怂�。�?br />
墻上搖曳的火光把謝卻山的背影拉得漆黑細(xì)長。袖袍之下,他的拳頭卻已經(jīng)握緊到指節(jié)發(fā)白。
他又何嘗不是在用狂怒來掩飾自己的無能呢?
但他非常清楚,他對她展露出一絲一毫的關(guān)心,都會成為他們傷害她的武器。在當(dāng)下被動的局勢里,他只能這么做。
該做的防備,他早就做好了。他要南衣恨他、畏懼他,就是怕這一日的到來。在她心里,他是一個板上釘釘?shù)膼喝�,歸來堂不可能從南衣口中問出關(guān)于他的蛛絲馬跡。
但她是因他而受罪的,他做不到袖手旁觀。他得保證自己在賭桌上,才能把她贏回來。
他手里雖然毫無籌碼,卻虛張聲勢,偽裝成抓了一手好牌的樣子,希望對手能望而卻步,丟盔棄甲。
他得救她,但他必須沉住氣。
第73章
意中人
駱辭被釘在墻上,半只手臂已經(jīng)浸滿了血,但就礙于謝卻山那句話,沒有人拿得定主意該怎么做。
連駱辭自己都不許人幫他下來,只派人迅速去大覺寺請東家回來。
當(dāng)然,人都走了,沒有眼睛看著,謝卻山不可能知道到底是誰把自己救下來,但他的目的是讓東家明明白白地看到他的憤怒,所以駱辭必須老老實實地被釘在墻上,流著血等著東家來決策。
東家當(dāng)時交代,若秦氏嘴里什么都問不出來,那就去把謝卻山請過來,讓他親眼看到她在這里受刑。
——待他走后,再去告訴完顏大人,歸來堂抓了一個秉燭司黨人,地位不低,秉燭司欲營救此人,請大人派兵設(shè)伏,將歹人一網(wǎng)打盡。
章月回篤定謝卻山會救這個女人,于是為他設(shè)下了一個堪稱完美的陷阱。
但現(xiàn)在駱辭覺得,謝卻山和她之間,似乎并不是他們認(rèn)定的那種關(guān)系。當(dāng)下的局勢已經(jīng)超出了他能控制的范圍……
被人抓住了軟肋,謝卻山竟一點都不心虛,也不遮掩自己的憤怒——無非就是兩種可能,要么就是這把柄根本撓不到他的痛點……要么就是他根本沒把拿捏的人放在眼里。
難道是東家的判斷出錯了?這個女人根本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駱辭艱難地側(cè)頭,透過小窗看向刑訊室里的女人。
他很少見過這樣的女人,說她嘴巴硬吧,也不全是,她痛急了的時候也會沒有尊嚴(yán)地求饒,會大哭,會說一些胡話。但說她心智不堅吧,她也沒亂說過一句有用的信息,甚至每天那兩個干巴巴的饅頭,她都會伏在地上沒有尊嚴(yán)地一口一口地吃完。
她似乎永遠(yuǎn)都有一股韌勁,不肯放棄自己的身體,她要吃進(jìn)去東西,才能維持一點力氣。
駱辭覺得這是一個奇怪的人。人在極痛的時候,分明是察覺不到餓的,也根本咽不下東西,就算吃進(jìn)去了,也會在刑訊的時候吐出來。
他不知道她在堅持什么。
這樣一個女人,真的是通往那個秘密的橋梁嗎?
……
行刑手把南衣從椅子上架下來,扔回到牢里。她一動不動,雙腿已經(jīng)失去了知覺。身上到處都是火辣辣的痛,稍微轉(zhuǎn)折都有鉆心的痛。
南衣有種幻覺,時間也是不公平的,是因人而異的。
安靜下來的時候,痛覺把所有感官都放大了。
她偶爾能聽到厚重的墻縫之間透進(jìn)來隱約的絲竹聲。她覺得那些人的時間應(yīng)該過得很快,觥籌交錯之間,幾個時辰眼睛一眨就過去了。
上面有暖暖的炭火烤著屋子,有美味的佳肴,有女人絲緞一般溫柔的手。錦繡的衣服堆在身上,維持著體面與尊嚴(yán)。
而時間在她身上卻變得無比漫長的,沒有白晝與黑夜,只有混沌的漫長。
那些人一直在拷問她,你是誰,你跟謝卻山是什么關(guān)系。
她不是嘴硬,她是真的回答不出來。她不知道他們到底誤會了什么。她甚至還聽到,他們打算用她做局,引謝卻山來救。
南衣覺得很好笑,他們明明看到了啊,謝卻山聽到她沒死的消息,巴不得過來補一刀呢。她只能寄托渺小的希望于禹城軍,應(yīng)淮察覺到她消失好幾天了,可能會將消息遞給宋牧川。宋牧川會想辦法來救她的吧?
她還想再等等,不能就這么垮下。
……可是,太疼了。
她希望自己快點昏迷了,這樣就感受不到疼痛了。可意識偏偏頑強地纏繞著她,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不知過了多久,她似乎聽到有腳步聲靠近了,然后頓了頓,又離開了。
*
章月回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看了一眼牢里的女人,并沒有靠近。
收到來信,他就匆匆從大覺寺回來了。這兩個人的反應(yīng),都比他想象中要硬得多。
所有人都不曾在任何蛛絲馬跡里發(fā)現(xiàn)他們二人之間的端倪,但只有章月回猜出來了。
因為在大家都霧里看花的時候,只有他確定謝卻山是個臥底,這才是這個局無法撼動的底層邏輯。
既然是臥底,謝卻山就不可能真的和秉燭司的人廝殺,也不可能出賣禹城軍,他受了那樣重的傷,只可能是他自愿的。那么有什么是他折了半條命都想掩護(hù)的?
那個本該待在謝家,后來卻神秘消失,又去禹城軍報信的女人。
他們之間,必然存在著某種合作的關(guān)系——甚至遠(yuǎn)超過合作。那個女人,既然能讓謝卻山以命相搏,重要性不言而喻。
只是,在當(dāng)事人承認(rèn)之前,這終歸只是他的推測而已。既然是推測,就有可能出錯。
她可能只是謝卻山用之則棄的一枚棋子,他的傷,可能另有隱情。
他要繼續(xù)賭下去嗎?
如果堅持要布這個陷阱,就是把完顏駿也拖到了局中來,事情若照著他設(shè)想的方向發(fā)展,那他贏得盆滿缽滿,但若謝卻山?jīng)]有來,他將同時得罪謝卻山和完顏駿。
加上先前上元夜畫舫的事,他狠狠坑了鶻沙一筆,鶻沙對他不可能沒有怨氣。
此計一旦失敗,他將得罪岐人高層的三個大人物。
最可怕的是謝卻山,歸來堂已經(jīng)向他亮出了爪牙,而謝卻山要反撲不過動動手指的事。章月回能量再大,說到底只是一個商人,不可能與整個岐人軍隊為敵。屆時最好的情況,是能灰溜溜地離開……最壞的情況,他連命都保不住,整個歸來堂產(chǎn)業(yè)被岐人吞掉。
這也正是駱辭無法決斷,一定要將章月回請回來的原因。
若是尋常人,走到這一步,就該被謝卻山的氣勢壓得透不過氣來,乖乖把人送到他面前,任由他處置,當(dāng)成什么事都沒發(fā)生。
但章月回,偏偏是個天生的賭徒。
章月回皺眉稍一用力,便將插在駱辭肩上的鐵鉗拔了出來。血濺了他一臉,這張風(fēng)雅的臉此刻顯出了不同尋常的瘋狂。
駱辭悶哼一聲,也顧不上自己的傷口,當(dāng)即跪下來請罪:“屬下辦事不力,請東家責(zé)罰�!�
章月回揩了揩臉上的血跡,根本擦不干凈,反而糊了一臉血色。他此刻倒是笑了起來——示威么?
好得很。
終于到了亮刀子的這一刻了。那副皮囊下到底藏的是什么人心,那顆心又能舍棄多少東西。賭得越大,他便將得失徹底拋之腦后,越覺得刺激。
“去將完顏大人請來�!�
“東家——”駱辭驚訝地仰頭,“這太冒險了,來日方長,會有更好的時機�!�
“來日方長?”章月回仿佛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竟大笑起來,眼底卻幽深得如一潭死水,“這世上多的是來不及的事�!�
謝卻山說得一點都沒錯,驚春之變害死了他的家人,他耿耿于懷。謝卻山雖不是罪魁禍?zhǔn)祝虑榛蚨嗷蛏僖蛩�,他�?yīng)該為此謝罪。
章月回就是個瘋子,籌謀了這么多年,并非為了手上那些數(shù)不完的財富,而是為了終有一天,將所有籌碼都推上桌。
要么他獨自一人毀滅……要么,大家一起毀滅。
總歸是酣暢淋漓過了,這人間本就沒什么值得貪戀的。
駱辭還想說什么,但他終歸只是一個小卒,東家已經(jīng)做了決定,便是落子無悔了。
駱辭離開后,周遭倏忽都安靜了下來。
章月回走出那間孤室,靜靜地站在錯綜復(fù)雜的過道里,滿室的腥味都開始蠢蠢欲動,仿佛黑云欲摧城。
他能感知到自己的心臟在狂跳,他的血液都在沸騰——這是一個押上所有的賭徒在等待開局的那一刻。
此刻的他是空心的,掏出了所有的血肉,連一陣不知道哪里來的風(fēng)都能貫穿他空蕩蕩的身體。
他覺得自己像是一只風(fēng)箏,不顧一切地要往天上白玉京飛去,哪怕那海市蜃樓背后是地獄的入口,他也要去闖一闖。
然后他的目光鬼使神差地望了一眼不遠(yuǎn)處的牢中——一個女人寂靜地伏在地上,像是沒了生機,后背偶爾輕微地起伏著,昭示著她還有進(jìn)出的氣。
這一幕突然讓他熱血沸騰的心落回了遠(yuǎn)處,莫名的,竟有了種尚在人間的實感。
他差點都忘了,賭注也只是一具血肉之軀。這種脆弱又把他拉回到了七情六欲之中。
他一直都對這個人有些好奇,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能讓謝卻山自亂陣腳?他甚至莫名的生出了一分閑心在想,她叫什么?
雖然女子的名從來都是無關(guān)緊要的。因為在那個名之上,有著她們的父族,有著她們的夫家,幾層大山擋住了她們原本的模樣。饒是他這樣一個情報商人,都沒想過去打聽她的名字。他也只喚她“秦氏”,或是“謝家的孀婦”,更多的時候,就直接喚“那個女人”。
他走近了幾步,想看清她的模樣。見到那個女子渾身血污,像只小獸一樣蜷縮著,烏黑的頭發(fā)黏著血塊,擋住了面龐,他竟覺得憐憫。
他并非善茬,可也很少對女子下狠手。
見到可憐的女人,他總是會想到南衣,想到他的妹妹,心便軟了三分。
但此刻,這份憐憫迅速被他扼殺了——他的對手可是謝卻山。
不瘋魔,怎么能有結(jié)果?
章月回退了一步,仿佛那里躺著的并不是一個失去力量的女人,而是羅剎的匣子,一旦打開就覆水難收。
第74章
曾記否
謝卻山回到望雪塢中,衣袍上沾著血,周身攏著寒意,像個活閻王,迎面而來的女使們都嚇了一跳,個個伏到地上,大氣都不敢出。
他也不想說話,懶得解釋,徑直往自己的房間走去。
“謝卻山!”
然后他被一個利落的女聲喝住了。
謝卻山麻木地停下腳步,回頭望去,喚了一聲:“二姐�!�
甘棠夫人走上前,皺著眉頭道:“衣冠不潔,像什么樣子?”
說著,便掏出帕子,抬手幫他去擦手上的血污。
謝卻山十分溫順,任由二姐擺弄。
“出什么事了?”甘棠夫人小聲問了一句,但很快又自言自語地接道,“罷了,你的事,也不方便讓我知曉。”
“二姐�!敝x卻山的聲音似乎是帶了幾分哀求,甘棠夫人疑心自己聽錯了,抬眼望他的臉。
他臉上還是那副沒表情的死人模樣。
但甘棠夫人能感覺到,自己的弟弟遇到了一件很大的事,他這個模樣,就已經(jīng)是在不自覺展露從不示人的脆弱了。
到底是血脈相連的家人。
“你說。”她的聲音也柔和了幾分。
“能不能幫我去找?guī)孜怀抢镏瓮鈧詈玫拇蠓颍俊鳖D了頓,謝卻山繼續(xù)道,“不要被人知曉�!�
“誰受傷了?”甘棠夫人眉頭一跳,只覺不妙。
謝卻山?jīng)]回答,就這么站著。
“知道了,會幫你去辦的�!�
得了應(yīng)允,謝卻山才離開。其實他也沒有底,做這手準(zhǔn)備有用沒有。
一路麻木地回到自己的房間,在案前生生坐到黃昏。
若是歸來堂退讓了,今天之內(nèi)一定會把人送回來,但是沒有一丁點消息傳來。謝卻山的心跟著落日一起沉到了黑夜里。
他意識到,對面是一個比他還瘋,還要敏銳的賭徒,不肯退一步,甚至押了更大的籌碼上桌。他沒有想到章月回對他的恨意這么深。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這個世道最不缺的就是一無所有的瘋子。
那他呢?他是局中人,亦是能決定賭局走向的人,是贏是輸,全憑他的決定。
……可他未必能做出正確的決定。
這時,一股若有若無的焦味隨風(fēng)送了過來,謝卻山回神。疑惑地推開窗,卻見前頭的小院升起濃煙——那是南衣曾經(jīng)住過的院子。
謝卻山一驚,以為是起火了,想也不多想,直接從屋頂掠了過去。
竟是女使們在院中燒東西。
謝卻山從屋檐落下,厲聲呵斥道:“你們在做什么?”
女使們連忙退后行禮,為首的那人道:“家主,前些日子少夫人突生惡疾移去了莊子,陸姨娘說,怕房中的東西也染了疫,叫奴婢們將衣物都拿出來燒了�!�
目光掃了一眼,火盆里燒著幾件半新不舊的衣服,才說話的工夫,火舌就將衣服吞沒了。
謝卻山煩躁得很:“人又沒死,燒什么!”
女使們被呵斥得不敢出聲,一個個都怯怯地低著頭,不知道家主忽然發(fā)得哪門子脾氣。
“都下去�!�
女使們轉(zhuǎn)眼就撤了個干干凈凈,院中只剩謝卻山一人。
他望著火盆發(fā)了怔,心想她若知道自己的衣服被燒了,該心疼死了。
謝卻山別開眼,她的房門大開著,他鬼使神差地就往里面走。房間被人翻了一遍,亂糟糟的,只有微末處的痕跡處還留有主人生活過的痕跡。
桌角的胭脂盒也沒來得及蓋上蓋,木梳縫里藏著幾縷長發(fā),一切都尋常得很,仿佛主人今晚就會回來。
謝卻山繞到屏風(fēng)后,書桌上亂糟糟的,文房四寶沒規(guī)矩地亂放著。毛筆還沾著墨,凍得硬挺,筆擱旁放了兩塊硯,一塊是個尋常硯臺,另一塊卻精致得有些格格不入。
謝卻山想起來了,這是春宴那天,宋牧川送她的硯臺,但拿起來一看,卻見上面刻著一行娟秀的字“愿長嫂平安喜樂,長命百歲”。
謝卻山愣了愣,才意識到這不可能是謝小六的手筆,應(yīng)該是秋姐兒送給她的,想來是感謝她救了三叔。
但為什么會從宋牧川這里遞給南衣?
有一些久遠(yuǎn)的,沒留意過的事悄悄在他腦海里連成了線。他之前好奇宋牧川和南衣的淵源,就派人去查過,得知在宋牧川進(jìn)入秉燭司的前一天,他跳過河,正好被南衣所救。
也許就是那一天南衣出門的時候,身上帶了這塊硯,然后落在了宋牧川那里?后來那次,她去虎跪山是為了跟蹤二姐,身上不可能帶著硯。
她尋常出個門,為什么要帶著這東西?而且那天,她還偷了陸姨娘的東西。
有個答案呼之欲出——為了籌到現(xiàn)錢。
原來在那個時候,她就鐵了心想走了,卻被他的話留了下來。因為他承諾她,會放她離開,讓她安穩(wěn)度過余生。
他也知道她未必有多相信他,但她是個沒有去處的人,她只能相信他。
可他卻沒給她帶來過什么好事。
謝卻山翻開桌上堆著的宣紙,歪歪扭扭都是她練的字。他都能想象她練字時坐得七倒八歪的模樣,耷拉著嘴,墨水沾到臉上,不情不愿但還是很刻苦。
底下壓著書冊,他隨手翻開,卻發(fā)現(xiàn)里頭夾了幾張疊好的宣紙。
展開來,他的目光一震。
竟是他的名字——謝朝恩。
她在悄悄地練著他的原來的名字,寫得比其他字都要端正,小心翼翼地藏在書里。
他忽然想起來,她曾開玩笑說,要學(xué)寫他的名字詛咒他。
那些記憶又變得生動起來,他能清晰地想起那日的夕陽打在她的臉上,照得她皮膚上的絨毛都熠熠生輝。
她的眼里盛著金燦燦的陽光,即便在回憶里,都能灼燒他的眼。
一想到她正在吃的苦,他的心就被揪了起來,那正在愈合的傷口又開始痛,比她親手扎在他身上還要疼。
如她所愿,他被詛咒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