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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她猶豫了,她不想背叛禹城軍,也不想背叛宋牧川。

    她找了一個蒙混過關(guān)的說辭:“我不想在謝家守寡,就想了個法子脫身,逃到山里躲起來。”

    “是誰在幫你?”

    “沒有人幫我,我自己跑的。”

    “那又是如何遇到禹城軍的?”

    “什么禹城軍?我不知道�!�

    “看來夫人是不愿意說實話了,”駱辭嘆了口氣,“那就只能看看夫人能嘴硬到什么程度了�!�

    駱辭手勢一落,后退了一步。

    行刑手面無表情地將鞭子沾了水,憑空甩了甩,發(fā)出振空聲。

    她并不是沒挨過打,自小也是糙皮糙肉地活過來,她很清楚自己要面臨什么�?扇丝偸呛昧藗掏颂�,她太久沒有受到過這種真切又原始的皮肉之苦了。一鞭子打下來,她渾身頓時繃緊,猛地倒抽了一口氣。

    空氣竟像是含著冷冽的刀子似的,剮著從鼻腔到胸膛的血肉。

    一瞬間,她仿佛回到了衣不蔽體的從前,偷一頓吃的就要挨一頓打。

    連她都以為,自己會被疼痛打倒,忍不住跪地求饒,可自從披上了人皮,學(xué)會了禮儀,也開始知道自矜,疼痛過后更多涌上來的,卻是一種羞恥和憤怒。

    他們以為這樣就會讓她低頭嗎?她已經(jīng)不是以前那個小賊了。

    她如今能承受的,遠比他們想象的要多得多!

    這種憤怒迅速地在她身體里散開,成為支撐起她殘破身體的一股力量。已經(jīng)死過一次了,無非就是再死一次。

    休想從她口中問出一點消息。

    她面色煞白,額角青筋突突地跳著,眼中涌上猩紅血色,她瞪著駱辭,咬死了道:“我是謝家的少夫人!你們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地動私刑,還有沒有王法?!”

    “謝家的少夫人已經(jīng)跑了,蹤跡難尋,有誰會知道您在這里?”

    駱辭試圖瓦解她的防線,告訴她沒有人會來救你。但他在她眼中沒有看到一絲的恐懼。顯然現(xiàn)在她還能怒目圓睜地抵抗,咬緊牙關(guān)忍著,說明遠還沒到崩潰的時候。

    駱辭看了一眼行刑手,示意繼續(xù)。

    鞭子一道道落在皮肉上,女子的痛呼聲不絕于耳,漸漸的,她的聲音變得喑啞,一點點弱了下去。

    駱辭是章月回最得力的屬下。章月回是個風(fēng)雅的人,不喜歡這種臟活,因此這些事都是駱辭經(jīng)手來做。從駱辭手下拷問過的人,沒有成千也有上百。情報不僅得從墻縫里聽,也得從血肉里擠出來。

    以他的經(jīng)驗來看,女子是最吃不住痛的。都打到只剩半口氣了,怎么也該松口了吧。

    他命人把南衣按到水里,硬生生把人喚醒。

    南衣大口地喘著氣,水沿著額角滴下來,刺得更加睜不開眼了。

    “夫人,既然這個問題你不喜歡,不妨我們聊點別的吧。比如,聊聊你是怎么加入秉燭司的?”

    南衣虛弱地回答:“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謝卻山,謝大人,他可是你的聯(lián)絡(luò)人?”

    寂靜了幾秒,南衣費力地抬起眼,駱辭分明從她眼中看到了一絲困惑。

    南衣以為他會問宋牧川,沒想到問的是謝卻山。

    她甚至緩了口氣,說真話要比說假話容易,謝卻山怎么可能是她的聯(lián)絡(luò)人?

    “謝大人……他是我亡夫的弟弟�!�

    駱辭的聲音陡然提高,異常嚴厲:“你與他同一天從瀝都府消失,緊接著他回了城,你去救了禹城軍,分明是你二人在暗度陳倉!”

    “那是他要殺我,我傷了他,死里逃生而已!”她提著一口氣,喑啞著聲音吼了回去。

    “他為何要殺你?”

    “一個寡婦出逃……世家怎么可能容忍,他早在他大哥下葬那天就想殺我了,只是一直沒有機會�!�

    真假參半,南衣只能這樣回答,她不知道面前的人到底是什么立場,但若追溯到謝衡再葬禮那天,必然會牽扯到陵安王進城的事。

    最糟糕的是,她還知道陵安王藏在哪里。要是在哪里說漏了嘴,這些人不得一寸寸地剝皮剔骨,也要從她嘴里拷問出這些東西來?

    她必須守死了,她和這些事情沒有關(guān)系。

    “撒謊!你一聽說他的死訊,便不顧一切地前往瀝都府,你和他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

    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怎么會有人懷疑他們的關(guān)系?

    除去那一點不足掛齒的情誼,他們之間還有什么?他照樣想殺了她。他們就是敵人啊。

    這些人想查的方向從根本上就錯了。

    ——但是忽然之間,南衣捕捉到了一絲異樣。他們怎么會知道她是因為謝卻山的死訊才去瀝都府的?

    難道他的死訊只是一個陷阱?

    南衣猛地抬起頭,已經(jīng)脫力的身體卻瞬間爆發(fā)出兇狠的眼神:“所以謝卻山?jīng)]有死?”

    駱辭嚇了一跳,他分明感覺到這個眼神里飽含著濃烈的恨意。

    “謝大人當然還好好地活著。你那么關(guān)心他的生死,是為什么?”

    南衣笑了起來,臉上的表情都有些猙獰起來——沒盼來他的死,倒是把自己折了進去。愚蠢的又是她。

    好,好得很。

    她在這里受苦,可他這樣的人,怎么能平安無事,長命百歲呢?!

    她氣得要發(fā)瘋,她想把他一起拉到地獄里來,就像他對她曾經(jīng)做的那樣。

    “我恨他!因為我只是想活,他卻靠著自己凌駕于我之上的權(quán)力和能力來殺我……想看仇人死,不是很正常嗎?”

    駱辭被她這番話震住了。

    他心里的謎團越來越大,他能感覺到,此刻她沒有撒謊。她并非是因為掛心謝卻山而來瀝都府……好像是真的想來報仇的。

    她和謝卻山的關(guān)系,似乎并不像東家猜的那樣。真相到底是什么?

    駱辭皺緊了眉頭,難道是這個女人太會演戲了?

    ——一定是這樣,是他小看了這個女人。

    他朝行刑手抬了抬眼,示意上大刑。

    第72章

    籠中鳥

    每年這個時候,章月回都會消失七天。

    滿門抄斬的時候,他逃出了京城,沒能為家人收尸。

    他有一個妹妹,出事那年才七歲大,團子一般的白玉小人兒,就喜歡黏著他,哥哥哥哥地滿院亂喊。妹妹是死在大牢里,聽說是被姨娘喂了毒藥。

    家中男人斬首,女眷們都要被投入教坊司,淪為官奴,姨娘覺得如此余生,還不如重新投胎。

    如果妹妹能活著,他現(xiàn)在一定有能力把她救出來,可他也無法責(zé)怪姨娘當時的決定。做決定的人只會更痛苦。

    這種愧疚折磨了他很多年。

    他不知道為什么,他的家人也從不托夢來找他。為什么沒人來告訴他,他們的尸骨被遺棄在哪個荒郊野嶺,給他一個做孝子的機會。

    是不是在他家人心里,他永遠是指望不上的那一個?

    有些事,他再也得不到答案。

    他只能遍尋高僧,為家人立牌位,塑寶塔,在佛前誦千萬遍經(jīng)文,愿他們的亡魂不要在這世間游蕩,早日過黃泉,轉(zhuǎn)世投胎。

    年年如此,竟了章月回的一個習(xí)慣。

    然而內(nèi)心深處,他知道這些體面、排場,都只是亡羊補牢。這更像是他送給自己的一劑安慰藥,每年這個時候,他才能和那些牌位上的名字有一個近乎荒誕的重聚。

    他是無家的孤魂,無人能超度他。

    不……曾經(jīng)也是有過的。

    但他舍了那個家,走了一條離經(jīng)叛道的路。他心里對這個世界都有恨,那恨意逼著他往前走。而那個被他舍棄的人,仿佛人間蒸發(fā),沒有給他任何彌補的機會。

    往年他從來不許愿。

    他天生桀驁,他想做的事,逆著天也會去做,他不需要天助�?纱丝趟K于察覺到了一絲無力。

    他跪在佛像前,許了一個愿。

    愿望是找到她。

    不知道跪了多久,他起身離開大殿,竟見住持和尚不知何時站在外面,合十揖了一禮。

    大和尚望著他,眉目中似有悲憫。

    他道:“世上最公平的就是因果。陰錯陽差,便是施主要受的苦果�!�

    章月回錯愕,陰錯陽差?可是他錯過了什么?

    其中玄機,他尚不能參破,但隱隱有種不安,在他胸膛的柔軟處泛起漣漪。

    ——

    謝卻山前些日子已經(jīng)回到了望雪塢,身上的傷口熬過了最危險的時期,慢慢愈合。

    長新肉的時候,總是有些癢,也不能去撓,時常讓人坐立不安,像是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他,傷口的存在。

    他有時很難辨別,讓他抓心撓肝的究竟是造成這個傷口的人,還是這個傷口。

    但他并沒有受其影響,該謀算的事還是繼續(xù)謀算,波瀾不驚。

    秉燭司接下來所有的計劃無非是一個方向——瓦解岐人在瀝都府的兵力,才能萬無一失地送陵安王南下。

    宋牧川幫岐人造船,大量的人力物力都會經(jīng)他的手,這里頭的貓膩多著,而謝卻山也不需要有太多的行動,為他打掩護便可。

    謝卻山本以為按照宋牧川往常溫吞儒雅的文士性格,做事風(fēng)格應(yīng)該是徐徐圖之,沒想到他一上任就相當激進,聲東擊西送謝鑄、炸山護禹城軍金蟬脫殼,這幾件事都完成得十分驚心動魄。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內(nèi)心深處,謝卻山是高興的,先前他低估了宋牧川,他絕對稱得上是一個可靠又強大的戰(zhàn)友。但連他這樣的老賭徒,有時也不免為宋牧川提心吊膽,生怕他太冒進而露出馬腳。

    好在這段時間都還算平靜。

    直到歸來堂忽然設(shè)宴邀請他。

    ……

    花朝閣經(jīng)過幾日的冷清之后又歌舞升平起來,二三樓的雅間都是宴客場所,但領(lǐng)路的小廝并沒有帶謝卻山上去,而是步履不停,一路帶著他往閣中深處走。

    入了酒窖,又打開最深處一扇厚重的玄鐵門,門后露出一條堅固陰森的地道。

    很快便有人持著一盞燭火出來迎接,是章月回身邊的下屬。

    駱辭拱手行禮,恭敬道:“卻山公子,歸來堂近日抓了一個秉燭司黨人,由于身份特殊,特意請您來認一認�!�

    謝卻山的心已經(jīng)懸起了幾分,他摸不透這是什么招數(shù)。抓了哪個秉燭司的,他為何都沒聽說過?他警惕地跟著駱辭入內(nèi),下意識觀察左右,察覺這是一個守備森嚴的地牢。

    駱辭推開一扇小小的門,門內(nèi)是一間孤室,墻上開了一道暗窗,可以看到另一邊。

    他忽然有種直覺,那扇窗后有著他絕對不想見到的場景。他的動作頓了頓,故作漫不經(jīng)心地問:“你們東家呢?”

    “東家這些日子不便見客,他的意思,由我轉(zhuǎn)達給大人也是一樣的。東家說,為表達歉意,今日的情報都是免費的�!�

    駱辭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邀請謝卻山去那扇暗窗上看。

    狩獵的本能讓謝卻山意識到自己此刻是對方的獵物,他大可以轉(zhuǎn)身就走,不入陷阱,但某種奇怪的感應(yīng)又促使他挪動腳步,走到窗前。

    然后他的目光一下子被眼前的場景牢牢釘住了。

    南衣被綁在老虎凳上,身上縱橫著觸目驚心的鞭傷。不知被澆過多少次冷水了,她發(fā)上的血污和水跡黏在一起,一縷縷狼狽地遮住了臉。

    此時行刑手在她綁著的腿下加了一塊磚,她繃得筆直的小腿幾乎要被反折上去。

    她懨懨垂著的頭一下子便被痛覺喚醒了,她仰著頭張開嘴,渾身都在痙攣,像是有一口氣堵在喉間,上不去也下不來,疼痛讓她幾近窒息,只能發(fā)出一些喑啞的嗚鳴聲。

    “這個秉燭司黨人,自稱是謝家的少夫人,不知公子是否認得此人?”

    謝卻山含著巨大殺氣的目光掃在駱辭身上,他幾乎放棄了理智思考,迅速扼住了他的脖子。

    他布了那么大一個局,差點把自己的命都搭進去,只是為了讓她平安——他們怎么敢!怎么敢這樣對她!宋牧川呢?!人給他就是這樣看著的?

    “我謝家的人你也敢動?!”

    駱辭被扼住了咽喉,臉上煞白,但他的手迅速去摸墻上一條細繩,銅鈴聲登時一響,全副武裝的守衛(wèi)涌了進來,嚴陣以待地堵在門口,呈對峙之勢。

    但謝卻山絲毫都沒有松手的意思,此刻大概任何一個活物靠近他,都會被他的怒意碾碎。

    駱辭艱難地道:“公子不記得了嗎?……她就是上元夜將您刺傷的秉燭司黨人,我們歸來堂……已將此人抓捕……公子……為何惱怒?”

    為何惱怒?為何惱怒?為何惱怒?!

    這個問句最終還是撕開了他的大腦,讓最后一絲理智闖了進來。

    先前是他自己聲稱秉燭司黨人傷了他,而他從對方口中套出了禹城軍所在,死里逃生回到瀝都府。

    他不知道南衣到底是怎么暴露的,又在這樣的大刑上招供了什么,但若歸來堂如此篤定她就是在虎跪山中刺傷他的人,他就該視她為敵人,才能把自己的謊圓上。

    抿出這一層意思后,謝卻山立刻就意識到,歸來堂在用南衣試探他的立場。

    關(guān)于他的立場,那是一個重磅秘密,在岐人那里,能賣到天價,又能將他置于死地。

    他若表現(xiàn)得太在意她,那就正中了歸來堂的圈套。他們請他來看這出戲,不就是為了讓他自亂陣腳嗎?

    像是被狠狠地戳到了軟肋,心底的痛意彌漫至全身,但他是個熟練的獵人,他絕不可能承認自己有軟肋,第一反應(yīng)是立刻張開渾身的刺,把自己包裹起來。

    他根本不懼身后的刀槍,甚至不收斂面上的怒意:“你們歸來堂是個什么東西,發(fā)了一點戰(zhàn)爭財,還真把自己當人物了,也敢來插手我的事??”

    而此刻,駱辭是真的有點喘不上氣了。

    這是他第一次同謝卻山打交道,先前他只從別人口中聽說過這個人間修羅的鐵血手腕,但他跟在章月回身邊久了,事事都很如意,他大意了,并沒有多把謝卻山當回事。直到現(xiàn)在,他才意識到,這幾句他以為穩(wěn)操勝券的試探,能唬住那些道行淺的,在謝卻山這里是一點都沒有用。

    他甚至看不到他為了這個女人露出什么慌亂或是痛楚之色,他憤怒的似乎只是歸來堂插手了他的事。就算跟東家猜的那樣,他和那個女人有什么私情,但是這一刻,他一定是毫不猶豫地就舍棄了她。

    這個人……絕不允許自己站在被動的位置上。

    南衣也聽到了那個熟悉的聲音,哪怕意識已經(jīng)痛到混沌,她依然抬眼朝那個方向探索,便看到了他的臉。

    像是有感應(yīng)似的,他亦看到了她。目光在瞬間的寂靜中交匯。

    久別卻不愿重逢的這場對視。

    心里是酸透了,可南衣卻沒有露出半點哀求的神色。她臉上只有麻木。

    她在他臉上看到了隔岸觀火的姿態(tài)。

    正如她所料,他并不會在意她的生死。當她清楚她求不到他的憐憫時,她就會乖乖把力氣收起來,放在更有用的事情上。

    比如克服疼痛。

    她又閉上了眼。

    她的失望是一把把無形的匕首,又一次將他捅穿,但謝卻山迅速斂了神,目光落回到駱辭身上。

    “去告訴你們那自作聰明的東家,驚春之變他死了全家,他想報復(fù)我,有本事就直接來殺我�!�

    謝卻山松了手,放開了駱辭。駱辭剛喘過氣來,卻感覺肩胛上一陣劇痛。

    竟是謝卻山隨手抄了一把掛在墻上的鉗子,快準狠地釘入他的鎖骨,將他直接釘在墻上。

    饒是駱辭再訓(xùn)練有素,此刻都沒忍住慘呼一聲。

    昏暗的光影雕刻出謝卻山冷峻的輪廓:“至于這個女人,我早就想殺了——你們誰有這個膽子,就來替我動手�!�

    南衣分明聽清了他的話。

    一字一句,直沖耳膜。

    身上很疼,但臉上竟浮起一個凄涼的笑意。

    那兩次,她就該在虎跪山中被他殺死,多活的這些時日,像是從老天爺手里平白偷來的,所以老天爺要給她一個巨大的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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