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他的手掌只是虛虛地覆在她脖子上,但南衣怕極了。她以為只要自己聽話,就能求到一絲希望,就像以往每一次的有驚無險那樣。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在,在山谷里的那個破道觀�!�
謝卻山一點都不驚訝,他笑了起來。
“你果然知道�!�
這個瞬間,南衣猛然后悔了,她意識到自己不該說。這是一個陷阱。
在這個陷阱里,她暴露了自己的致命弱點——為了活命,什么秘密都能往外抖。
能背叛甘棠夫人和禹城軍,那就能背叛謝卻山。
可這是因為,她潛意識里是信任謝卻山的。她并不覺得謝卻山會真的出賣二姐。
但這樣的反應,落在謝卻山眼里,卻是致命的。
他有那么多的秘密在她手里。先前沒有人聯想到他們之間有關系,他才能借她的手去成一些事。可這些事,若是被她有意或是無意地說出去,將在岐人面前葬送了他多年的經營,他會粉身碎骨。
這艘船可以順流而下,逃出她說的一切紛擾,他們可以不是謝卻山,不是南衣,好像也可以獲得永遠。
但是不行,他們都已經被這個亂世賦予了意義。他們早就是局中人了,滔滔東去的長江水渡不了他們,只會把他們送到更危險的處境里,一著不慎,滿盤皆輸。
他能深入岐人的這個位置,是無數人多年的艱辛攀爬與相送,甚至是犧牲,他并非他自己,而是王朝深入敵營一把秘密的刃,肩上擔著千萬人的生死。
當年幽都府城破前夜,他本要與城同命,死守到最后一刻,卻在軍營里見到了風雪兼程趕來的老師沈執(zhí)忠。
老師說,城破已是事實,昱朝式微,官家一心求和,無力與岐人久戰(zhàn)。但求和換不來幾年的太平,岐人野心甚大,總有一天要卷土重來。正面的戰(zhàn)場無法抵抗,但背后的戰(zhàn)場也許能博到一線生機。
老師問,朝恩,你愿意活下去嗎?
死了,便是守國忠將,名垂青史,而活著,前路卻是刀山火海。
從活下去的那一刻起,他便沒有退路了。他只能往前,不能有私情,不能僥幸,不能仁慈。
他這樣一個走在懸崖邊的人,怎么能允許一個背叛過他的人活著離開呢?
等南衣反應過來的時候,謝卻山手上的力氣已經陡然增大。
朽木既不可雕,那就折了吧。
喉中的空氣被瞬間奪舍,窒息感讓南衣跐大了眼睛。她真真切切地感覺到了他的殺意。這是從未有過的感覺。
這一刻,終于被逼到了生死的邊緣。南衣掙扎著,她胡亂去抓他的衣襟,她嗚嗚地哀求著,臉龐漲得通紅,然后又變得煞白,她的力氣在慢慢變弱,但他不為所動。
以前他也說過要殺她的話,做過似是而非要殺她的動作,但都不是真的,可這一次,他動真格了。他麻木地看著她的生命在他手中流逝,施加著手中的力,可恍惚之間,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將死的幻覺,她竟看到他流了一滴淚。
連他也沒想到,這滴淚是真實為她而流的。
他想到了不久之前,也是在這樣的一葉扁舟之中,她分享了他的一滴淚。她的世界沒有太多的規(guī)矩,總會露出一些出人意料的野生感。
她會對他的眼淚好奇,會看穿他的偽裝,會在適當的時候沉默地陪伴,她的每一個棱角,都正好彌補了他撕裂的靈魂。
手上的力氣不自覺松弛下來,兩個被撕裂的他在打架,一半是血肉之軀,一半是鐵石心腸,一直以來,這兩個自己都和平相處,卻在此刻為了這個女孩要斗到你死我活,但那都是他自己,無論誰占上風,痛的都是他。
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忽然,咔嗒一聲,機關咬合聲在黑暗中響動,一枚箭弩從她袖中發(fā)出,射入他的肩胛,他吃痛地一縮,手臂撤了回來,南衣竟就勢掙脫開來,劇烈地咳嗽起來。
凜冽的空氣涌入胸腔,她又活了過來,她不敢松懈,緊接著便從袖中抽出了匕首,想都沒想,就朝謝卻山刺去。這是她求生的本能,不反殺,就要死。
她的動作是莽撞而無章法的,謝卻山卻像是鈍住了。這一刻詭異得很,他明明可以躲開,他卻沒有躲,任由她的匕首沒入他的胸口。
那是他送她的刃與箭,是他教她的一身本事。
桌上花燈被兩人激烈的動作打翻在地,火舌舔上了布罩,一下子便燒了起來。
火光將船篷照得亮如白晝。
她愣了。
她沒想到自己可以成功。她看著滿手的血,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這可是謝卻山,她居然要殺那個只手遮天的謝卻山?她怎么可能成功?
不對,是他沒有躲……他們之間,必有一個人瘋了。
他要做什么?
她松了手,胡亂流著淚,想要往后退,卻被他一把攬過后頸,阻止了她的動作。他們就在咫尺的糾纏間,她只要再把那匕首往里推一寸,他必死無疑�?伤桓�,她渾身的力氣和膽量都用完了。
傷口汩汩流著血,他明明落了下風,甚至將空門大露給她,絲毫沒有懼意。
他喘息著,含著血腥的熱氣噴到她面上:“南衣,好得很。”
還沒反應過來,南衣只覺后頸猛地一陣刺痛,緊接著眼前一黑,不省人事,軟軟地向后癱去。
他將指尖那根刺暈她的銀針隨手一扔,最后一分力氣也用盡了,他癱坐著,捂著胸口的傷,面上才顯出實實在在的痛意。
船篷也燃燒起來,像是江上裹著的一團火�;鸸庵�,謝卻山望著這片狼藉和昏迷的南衣,他們好像要在這明月孤懸的江上共同走向毀滅。
第61章
何所生
瀝都府已經戒嚴。
前一天還歌舞升平的城,好似一陣邪風刮過,轉瞬便空空蕩蕩,只剩來不及拆去的花燈在蕭瑟的風里晃蕩。
無人敢在街上亂走,生怕撞上搜捕的岐人,就會扣上逆黨的帽子,被抓去審訊。
畫舫撤了回來,岐兵將船只里里外外搜了一遍,只找到一具舞女的尸體。舞女死于割喉劍傷,那尸體手里握著一枚劍穗,像是無意間扯下的來自兇手劍上的東西。鶻沙總覺得那劍穗眼熟,一時也想不起來是誰的。
再去查驗舞女的身份,得知此人應該是花朝閣的歌姬,卻戴著一層人皮面具。歸來堂說,這是他們放在船上的暗樁。
兇手必然是秉燭司那一派的人,只是那劍穗的主人暫時沒線索,就成了一樁懸案。
至于謝鑄,早就無影無蹤,那引來滿城風雨的陵安王更是連影子都看不到。
當夜還死了一個大人物,瀝都府知府黃延坤,被人刺殺在自己的馬車中。
車夫在審訊時自殺,兇手不明,沒留下一丁點有用的線索。
再往下查時,據說有個士兵拿著知府的令牌進了閘口機關室,但當時大家都在緊張江上的動靜,沒人注意到那士兵的樣貌,線索又斷了。
城里還少了一個人——謝卻山。
謝卻山本來應該在四方橋上畫舫,卻提前在詠歸橋渡口就上去了,之后便從畫舫上消失了,不知所蹤。
事情變得撲朔迷離了起來,瀝都府上下人心惶惶。
鶻沙賠了夫人又折兵,事后像是只瘋了的狗一樣到處亂咬,誰撞上他的怒氣都得褪一層皮。
最可氣的是他在章月回那里下了血本,竹籃打水一場空,可偏偏那個奸商事先說得清清楚楚,這消息未必是真。鶻沙也拍著胸脯承諾了,不管是真是假,都跟他沒關系。
這火壓根沒地方發(fā)。
但看似唯一的贏家章月回也并沒有想象中那般開心。
花朝閣今日格外冷清,沒了捧場的客人,只剩偶爾穿梭著掃灑的堂倌。
零星傳來的琴聲,顯出了幾分心猿意馬。
潦草地撥了幾個音后,章月回興致缺缺地停了下來,他鮮少沉浸在這種深思的神情中,偏偏此刻就是。
駱辭守在一旁,他更困惑。
“東家,您既然早就懷疑秉燭司的計劃有詐,為何還任由事情發(fā)展……”
“你說謝鑄和陵安王,誰更值錢?”
“自然是陵安王�!�
“我是個商人,我要做最有價值的生意。懷疑歸懷疑,在沒有確切的消息之前,一切都是有可能的。我賣的就是陵安王會上船這一個可能性,若是我們自己把那可能性給驗證為零,豈不是自斷財路?”
駱辭不明白,既然東家都算好了,那還有什么是想不明白的?難道因為折損了長嫣這員大將?
長嫣的身份已經被秉燭司發(fā)覺,早就沒了活路,東家這么做,也是為了讓利益最大化。
章月回嘆了口氣,道:“對方是算準了,就算我有懷疑也不會阻止,因為我是個唯利是圖的人……我也是他計劃里的一環(huán),甚至是他計劃成功的關鍵。”
駱辭這才覺得后背一涼——慣常只有東家算計別人,沒有誰能算計到東家頭上。
對方究竟是個什么人?
章月回閉著眼,眉頭微微蹙起:“最奇怪的是,謝卻山為何會消失?計劃都已經成了,他沒道理在這個時候引火燒身。”
“對了東家,您讓盯著的那個謝家寡婦,昨日突發(fā)惡疾,被挪去了外頭的莊子�!�
章月回哂笑一聲:“看來這個人也不在瀝都府了�!�
“他們到底在搞什么?”駱辭也覺得愈發(fā)困惑了。
默了許久,章月回依然是沒什么頭緒。謝卻山和那個秦氏一同消失,這是一件旁人未必能注意到,卻十分古怪的事。
這個小寡婦,到底是個什么來頭,怎么跟誰都能扯上關系?偏偏幾次都殺不掉,棘手得很。
“先盯著謝六吧�!闭略禄厝嚅_眉間憂思,緩聲道。
*
望雪塢中,又成了岐人統(tǒng)治的地盤,四下都是守衛(wèi)的岐人,甚至比之前更密不透風。
謝穗安平靜地坐在梳妝臺前,看著鏡中的少女,烏黑長發(fā)披落肩上,面上不施粉黛。她該做的事都完成了。
送走三叔一家和嫂嫂,殺了叛徒黃延坤,幫宋牧川穩(wěn)住了瀝都府的局勢,接下來,她就只剩一件最重要的事了。
謝穗安拿起手邊的剪子,一寸一寸,安靜而決然地將長發(fā)剪短。
龐遇的死訊已經由一份加急的軍報遞進了望雪塢,所有人都知曉了。她的悲傷終于變得名正言順。
甘棠夫人和陸錦繡剛進院,準備安慰謝穗安時,卻見那扇閨房的門緩緩打開,謝穗安抱著一個牌位走了出來。
已經剪短的頭發(fā)簡單地挽在腦后,她一身素衣,鬢角簪一朵白花。
陸錦繡驚得腿下一軟,她意識到了什么,厲聲問道:“小六!你這是做什么?!”
謝穗安堅定地捧著龐遇的牌位,道:“亡夫已逝,我愿入佛門,終生與青燈相伴。”
“你瘋啦?!我養(yǎng)你這么大,不是為了看你自斷前程的!你這個不孝女!你松手——又沒有成親,做不得數的!”陸錦繡瘋狂地去拉扯謝穗安,她瞬間失了教養(yǎng),撲上去像個潑婦一樣要奪她手中牌位,但她立得紋絲不動,旁人撼動不了半分。
甘棠夫人卻注視著自己的妹妹。謝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反骨,必須自己撞了南墻才行。
“值得嗎?”她問。
“值得�!彼�。
甘棠夫人嘆了口氣,道:“你想好了,便去做吧�!�
于是謝穗安在所有人的注視下,入了后山佛堂。那是謝鈞的軟禁之地,她進去之后,不可能再出來了。
但甘棠夫人知道,她是在用這種決絕的方式,接過龐遇的擔子,去保護那位天下新主。
那朵屬于謝穗安的絢爛的花,還沒綻放就被埋在了佛堂那扇朱門外。
這也讓那些試圖從謝穗安身上得到一些端倪的人,又斷了線。
*
徐晝看著跪在佛像前的少女,初見時她身上那些斑斕的色彩都褪去了,只剩下一種眩目的白,像是來自遙遠天際的日光。
“殿下,以后就由我來保護您,直至您順利登基,直至我死去�!睂χ鹣�,她一字一句,如同立誓一般堅定道。
徐晝覺得惋惜:“謝六姑娘,何必沖動�!�
“殿下,我并非沖動行事,”謝穗安蒼白地笑了起來,“上回從佛堂出來后,我的失態(tài)險些暴露了殿下的藏身場所,我意識到我的性子并不適合在復雜環(huán)境里做一個諜者。我索性便隱到黑暗里,做保護殿下的一把刀。”
“你也可以遠離這一切,過著尋常女子的生活,謝家會庇佑你一生�!�
“可如今還有何人護殿下?”
徐晝晃神了許久,他仰頭見神佛,可神佛不言語。
——
南衣再醒來時,恍惚覺得又回到了起點。
那片白雪覆蓋的虎跪山,是她最開始逃亡的地方,而此刻她一睜開眼,還是荒蕪的山路。
她雙手反剪著捆在身后,整個人被橫放在馬背上,頭朝下,只能看見馬蹄和腳下的路。
這是一匹野馬,毛色粗糙,蹄上沒有馬蹄鐵。馬馱著她不知道要去往何處。她試著動了動,沒辦法翻身。
但她能感覺到,身后有人擋著風,馬背上還有一個人。
是他嗎?他沒殺她?
馬蹄不久便在一處荒廢的獵屋前停下。
謝卻山下了馬,走到她身前。她的視野是顛倒的,只能看到他袖袍上的血跡和遲緩的動作。
這昭示著船中的那場搏斗是真實存在的,她傷了他。在撕破臉之后,他們之間理應沒了余地。但他沒有當即殺了她,帶她來這里做什么?
她挺著脖子艱難地仰起頭,充滿警惕和敵意地看向他。都彼此亮過了刀子,此刻也不必偽裝了,裝可憐裝傻求饒什么都不管用,他們就是赤裸裸的敵人。
只是在面對他時,她最恐懼的是永遠也猜不到他要干什么,就像是在凝視那沒有波瀾的深淵一樣。
他一言不發(fā),將她從馬上拽了下來,不由分說地拖進獵屋。
虎跪山中有不少這種獵戶們臨時歇腳的獵屋,這個時節(jié)山中天氣惡劣,獵物少,獵屋自然也就荒廢了,人跡罕至。
為了防止半夜野獸從窗戶里鉆進來,房中唯一一扇窗戶用鐵樁釘上了欄桿。
像是一個牢籠。
不等南衣猶豫,謝卻山便粗暴地把她推到了窗邊。他傷得很重,胸襟的衣袍被鮮血浸透了,顯得觸目驚心。
人在極端的痛意下,就成了一只野獸,他對南衣已經失去了耐心,每個動作都是不留情面的。他稍稍松了一截繩子,要把她綁在欄桿上,但她并不是一個甘愿被擺弄的,感受到手上束縛松了,便立刻掙扎起來。
他的力量仍是壓倒性的,立刻用身體抵住她的動作,一只大手將她兩只手腕都牢牢攏住。余光見她仍下意識地在護著右手上的玉鐲,他眸色一暗。
這里不是人人端著臉面的望雪塢,無論什么微小的情緒都會被無限放大,都可以隨時釋放,他霸道地抬起她的手臂舉過頭頂,示威似的將她手腕往欄桿上一撞。
玉鐲撞到了鐵欄上,發(fā)出锃的一聲清脆的響聲。
鐵欄震顫著,余聲嗡嗡,直達腦海深處。南衣仿佛一下子被定住了。緊接著繩索便纏了上來,將她的手牢牢箍在欄桿上。
這是他無聲的警告,此刻她就是砧上魚肉,任人宰割,她連自己的命都保不住,不要說這只小小的玉鐲了。
“謝卻山——你到底要做什么?為什么不殺了我!”
她絕望地朝他吼。
他一個激靈。
這張看了無數遍的臉,此刻有一種陌生的神情浮在她的臉上。她第一次對著他,直呼他的大名,向他露出了野獸一樣的獠牙。這才是她最真實的面目吧,他不能否認,她是一個弱小卻有力量的人。
讓他為之心神顫動的,從來都是她的這一面。
他竟升起一種隱晦的征服欲,看著她還在掙扎的手,不肯放棄掙脫繩索的動作,他硬生生撐開她的手掌,五指滑入她的指縫,偏要與她十指相扣,讓她無處可逃。
禁錮和糾纏是一體兩面。
他喘息著,每一個動作都牽動著自己撕裂的傷口,傷敵一千自損八百,但他沒有動,目光肆無忌憚地將她臉上每一寸細微的神情都收入眼底。
南衣忽然覺得不安,他好像在慢慢地,放出一只怪物,那只怪物在過去的好幾個瞬間里,差點要破冰而出。她從未見過那是什么,但她知道它降臨時的感覺。
他們離得太近了,近得像是兩只廝纏在一起的獸,丟掉了人性與體面,只剩下利爪與傷口。
甚至連他們都不知道,下一秒是廝殺還是擁抱。
第62章
歡情薄
這個時候,謝卻山忽然說起了一樁遙遠的往事。
“少年的時候,我和娘親逃出嵐州,一路流亡,遇到過一撥山匪。為了躲避他們,我們和u藏在一個空的老虎洞里,有個山匪發(fā)現了我們,但他并沒有聲張,放過了我們。我本來很感激他……直到后來,意外得知他只是跟同伴打了個賭,賭老虎回巢時,是先吃那個女人,還是先吃那個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