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南衣很開心,在這辭舊迎新的夜晚,竟生出一種有了著落的錯覺。
可當(dāng)她的目光無意間瞟到桌上攤開的佛經(jīng),一絲沉重又浮了上來。
她昨夜認(rèn)認(rèn)真真地比對完所有的字跡,確定了望雪塢里的細(xì)作就是喬因芝。今天她沒來得及告訴謝穗安,只能明天再同她商量對策。
在此之前,她觀察著望雪塢里的人,有鬼祟的,可疑的,她都懷疑過,但她根本沒有想過會是這個人。
她旁觀著她對謝衡再逝去的思念和哀傷,所有人都在忙碌著新的生活,只有她走不出來,守在槐序院中。她只是一個妾,并沒有人在意她過得如何。
所有人都相信她很愛謝衡再,南衣也深信不疑。
如果喬因芝不愛謝衡再,怎么會對南衣有如此大的敵意?這敵意是發(fā)自內(nèi)心對夫君的維護,絕非逢場作戲。
可偏偏就是這張深愛的面具之下,是一個無情的諜者。是她出賣了謝衡再最重要的計劃。
南衣甚至敢說,謝衡再的死也跟她有關(guān)系。
人人面上都一張皮,貪嗔癡怨,藏在內(nèi)里,她能看到的,不過是水面上的千萬分之一。
想到這里,南衣剛熱絡(luò)起來的心就平靜了回去。
謝卻山這樣鐵石心腸的人,就算偶爾給她一些恩惠和憐憫,恐怕也只是一種收買,做不得真吧。
第44章
妾心意
大伙都在甘棠夫人的院中守歲,槐序院里依然是冷清的。
往年謝衡再的身體再不好,也總歸是兩個人一起守歲,可今年獨剩喬因芝一人與白燭對坐。
今年謝衡再的新衣早就做好了,他們的新衣用的還是同一款料子。是他親自選的。
她雖為妾,但他待她如妻。
發(fā)呆了半晌,聽到子時的更聲響起,舊歲已換了新年,喬因芝疲倦地準(zhǔn)備歇息,卻聽到外面?zhèn)鱽砟_步聲。
這么晚了,女使們都聚在一塊守歲,不會來這里,也不知道是誰。
喬因芝披了外袍起身開門,外頭空無一人。
她狐疑地往外張望,門外毫無動靜,她只好關(guān)上門回到屋中,腳步卻忽然一頓。
屏風(fēng)后,映出一個人影。那人不知何時走到了書房里。
喬因芝站在原地,臉上那種世家妾的溫順漸漸褪去,露出某種罕見的決然。她緩步走到屏風(fēng)后,不動聲色地行了個禮,絲毫沒有慌張之色。
“家主�!�
喬因芝緩步入內(nèi),對于謝卻山的出現(xiàn)并不驚訝。
桌上倒了三杯茶,一杯是謝卻山自己的,兩杯放在對面。
“這兩杯茶,一杯給大哥,一杯給你,”頓了頓,謝卻山道,“一杯有毒,一杯沒有�!�
喬因芝坐下來,什么都沒說,隨手端起一杯茶,平靜地飲盡。
桌邊檀香絲煙裊裊,過了半晌,喬因芝仍安然無恙。
謝卻山笑,端過另一盞茶,打開杯蓋,任由熱氣蒸騰出來。
“喬氏,看來你運氣不錯,在這杯茶涼掉之前,你還能有說遺言的機會。”
不過是一個簡單的試探,卻藏滿了機鋒。
喬因芝若不肯喝,是個貪生怕死之輩,謝卻山自會馬上出劍了結(jié)她,不會再多一句廢話。
人在面臨死亡前的反應(yīng)騙不了人。
看她此刻的神情,竟是決然而悲傷的。一個背叛者,并不應(yīng)該有這樣的反應(yīng)。
她畢竟是在大哥身邊十余年的人。在大哥死后,她應(yīng)該有很多機會逃跑,但她并沒有,而是靜靜地等候在府里,此時此刻,他也想聽聽其中曲折。
“家主,您想問什么,盡管問吧,事到如今,我定知無不言�!�
“你來謝家十余年了,鶻沙是怎么說服你,讓你為他賣命的?”
她平靜回答道:“我本來就是個細(xì)作,起初只是朝臣安插進(jìn)謝家的眼線,后來整個組織都被轉(zhuǎn)手賣給了岐人,我便被安排給鶻沙將軍做事了�!�
“可有軟肋在他手中?”
“我的孩子�!�
“你嫁過人?”
“沒有�!�
謝卻山停頓片刻。
漂泊的女子,少女時就被當(dāng)成細(xì)作去培養(yǎng),其間骯臟的事可想而知。至于那孩子的父親是誰,恐怕她自己也不知道。
為母則剛,難怪即便是謝衡再的庇佑,都沒能動搖她的立場。
“當(dāng)初接應(yīng)陵安王的計劃,是你傳出來的?”
“是�!�
“大哥是你殺的嗎?”
喬因芝抬眼,眼中隱隱含淚。
“大郎給你留了一封信,他交代過我,若是你尋來,便將此信給你�!�
一封封了蠟印的信遞到了謝卻山手中,蠟印上有謝衡再的私印。他的私印是謝卻山親自封入棺槨與謝衡再一起下葬,做不得假。
這封信,確實是謝衡再死前寫下的。
謝卻山倒是有些奇怪:“你沒拆開過?”
“大郎說,只能由你來看�!�
謝卻山拆了信,里頭只有薄薄一張紙箋,紙箋上空無一字。
他試著把信箋放燭火上烘了烘,沒有任何反應(yīng)。
又放到鼻下嗅了嗅味道,沒有半點墨水味,就是一張空白的紙箋。
喬因芝不說話,謝卻山也沒問。
靜坐了半晌,他抓到了一縷思路,抬眼看向喬因芝:“所以,大哥是自殺?”
若非預(yù)知到了自己的死期,怎么會將這樣一封奇怪的信交代給枕邊人。
“我不知道�!�
她的眼淚卻落了下來。謝衡再的死因,她確實不知道,她想過很多種可能,自然隱隱有猜到是自殺,但她不敢去相信這一種可能。
她寧愿自己不知道,就能不去面對其中隱晦的情意,直到被謝卻山戳破的這一刻。
她想起虎跪山迎親當(dāng)天,謝衡再就意識到情報泄露,身邊有細(xì)作。那時他就已經(jīng)懷疑到她了。
謝小六去支援虎跪山后,書房里就只剩他們兩人。
他問她:“芝娘,你背叛過我嗎?”
她是個訓(xùn)練有素的諜者,什么嚴(yán)刑拷打,都無法從她嘴里套出一句話。但他就這么認(rèn)真地注視著她,同往常一樣溫和的語氣,她竟直接丟盔棄甲,慌了神。
然后勉強擠出一個笑,草草遮掩過去,連她自己都覺得蹩腳。
這是個巨大的破綻,聰明如謝衡再,一定發(fā)現(xiàn)了端倪。
他們相敬如賓十余年,他是一個內(nèi)斂的人,體面、溫和,沒有太澎湃的情緒,就如細(xì)水一般流淌著,別人都以為他們之間如何的相愛,但在她看來,不過是謝衡再感念她無微不至的照顧,給了她一份尊重。
她一直認(rèn)為,他們之間的情感建立在她偽裝出的那副溫順體貼的賢妾面孔上。若是被謝衡再發(fā)現(xiàn)她的身份,他一定會處置她。
在兵荒馬亂的那一天,迎親接應(yīng)計劃失敗,鏖戰(zhàn)一觸即發(fā),新娘又入了謝家門,他有太多緊急的事情要處理。她以為,等這些事情結(jié)束,他就會來跟她算賬。
她甚至想過逃跑,想過編出無數(shù)種說辭來遮掩。她還收到了鶻沙的密信,讓她動手殺了他。
她也想過,但她下不去手。
然后,然后他就猝不及防地死了,沒有留下只言片語。
“你下過毒嗎?”
“頭幾年有下過,但后來再也沒下了。沒想到大郎身子弱,那幾年的慢性毒傷了他的根本�!�
謝卻山閉上了眼睛,他在思考要怎么處理面前的女子。
他本想殺她,事后推給秉燭司,便悄無聲息地除去了望雪塢里一個暗樁。
大哥知道第一個接應(yīng)計劃失敗后,便飲下毒藥,以自己的以生死為局,讓陵安王進(jìn)城,這是他的大義。他沒有殺她,用沉默保全了這個陪在他身邊十余年的女子,這是他的私心。
而這封空白的信……是他無聲的求情。
謝衡再一生謹(jǐn)小慎微,自小羸弱的身體讓他不敢將自己置于危險的境地中,他比旁人更計較,要將踏出每一步的風(fēng)險都降到最低。
可他甚至不曾見過這女人皮囊之下的東西,究竟是善是惡,卻還是為她求情,將她留在望雪塢中,這是他的一場豪賭。
喬因芝也沒有再負(fù)他的苦心,自他死后,她沒有往外傳出一點消息。
只可惜,他們活著的時候,都不知道對方愛著自己。直到陰陽兩隔,才在生死局中看到其中藏著磅礴愛意。
謝卻山?jīng)]有睜眼,聲音里藏著無盡的疲憊:“明天一早,你就走吧�!�
早就抱著必死決心的喬因芝驚訝地抬頭,看著謝卻山。
第45章
歸來堂
第二日,等到謝穗安和南衣來找喬因芝的時候,卻被告知喬氏昨夜匆忙回了娘家。
怎么可能那么巧!
南衣和謝小六都不信,再一打聽,才知道喬氏離開之前,謝卻山來見過她。
聽到這里,南衣的心瞬間涼了。
她明白過來,他定是昨晚送衣服進(jìn)她房間的時候,看了她桌上的百人佛經(jīng),確定了喬因芝就是細(xì)作。在她和謝穗安接觸喬因芝之前,他便把人放走了。
南衣非常惱火。
他的每一個舉動都不會是平白無故,可憐她,還在為他這樣的隨手恩賜高興了一個晚上。
她快要氣炸了。
南衣已經(jīng)聽不進(jìn)去謝穗安在說什么了,悶頭回到房間,將身上的新衣?lián)Q了下來,扔進(jìn)了柜子的最深處。
除了這樣微弱無用的抗議外,她也不能沖去謝卻山面前朝他發(fā)火。
話說回來,這些事到底跟她也沒有關(guān)系。她只要乖乖地待著,像個木偶一樣任憑謝卻山擺弄,到了某個時間,他就會放她離開。
在這件事上,她還是愿意相信他的。
先好好過年吧。總歸家里少了個眼線,不用再提心吊膽,這一趟辛苦也沒算白費。
不止謝穗安和南衣,望雪塢上下都覺得這個年過得無比清爽。
甘棠夫人一回來,就趕走了家里討厭的岐人,大家都松了一口氣,自在了不少。
除夕夜大家只是匆匆地吃了一頓年夜飯,甘棠夫人提議初五的時候,謝家再好好辦一場新春宴,大家一起來熱鬧熱鬧。
看似時間還寬裕,但一場宴會,要準(zhǔn)備的東西著實不少。市場上有專門的“四司八局”為官府貴家們置辦宴席,只要出錢即可,他們會將宴席事宜安排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只是如今是戰(zhàn)時,很多東西都買不到了,巧婦也難為無米之炊。
加上甘棠夫人絕非鋪張之輩,此次準(zhǔn)備筵席,核心思想還是省錢,順便將陸錦繡管后院時龐雜的支出砍了大半,開源節(jié)流。
南衣跟著甘棠夫人打下手,本以為自己只要做個唯唯諾諾的吉祥物就好,沒想到甘棠夫人是真的把她當(dāng)成主母來培養(yǎng),種種瑣碎事務(wù)都不厭其煩地教她。
甘棠夫人是個和善但厲害的女子,她與陸錦繡的不同之處在于,陸錦繡做事的準(zhǔn)則在于“利”,而她的準(zhǔn)則在于“善”。
南衣打心底里喜歡甘棠夫人。
府中協(xié)調(diào)的事情就夠甘棠夫人忙的了,出府采買的大任就交在了南衣身上。
看到那張采買單,南衣心里泛起嘀咕。
其中的米、面、油和白糖,這些日常必需品的數(shù)量顯然遠(yuǎn)超一次宴席所需的量。甘棠夫人說這是為以后考慮,亂世里多屯點東西總沒錯。但新年的物價高于平常,她為何不等過了元宵再囤貨?
盡管心里疑惑,南衣對這差事也是不敢怠慢,帶著女使?jié)M城地找鋪子買東西,還得貨比三家,不能被坑了。
街坊市集間,南衣第一次聽說“歸來堂”這個商行。
說是商行,但它們并沒有鋪面,更像是一張流動的黑市暗網(wǎng),掌握著市場上貨物與錢幣的流向。
據(jù)說只要愿意向歸來堂花錢,沒有它們買不到的東西,包括情報、人命。
南衣本不想跟黑市沾邊,但無奈有些東西,只能通過它們買。
比如食鹽,比如白糖�?此茖こN�,卻是重要的戰(zhàn)時物資,買的量一大,就需要報備官府。
南衣猜想,不管甘棠夫人要這些東西做什么,一定是圖快;借用謝家宴會的由頭采買,是不想張揚。所以南衣咬咬牙,由掌柜的引薦,進(jìn)了鹽鋪后頭的堂屋。
昏暗的小屋里頭,熏著讓人昏昏欲睡的香。里頭坐著一個賬房先生,身旁立著兩個佩帶腰刀的彪形大漢。
南衣在契約上按下了手印,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沒有過多的言語,也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不消半炷香,買賣就成了。
似乎有黑市的那么回事,但似乎也沒那么可怕。
一進(jìn)一出這么一遭,南衣后背已經(jīng)浮起了薄薄的冷汗。她帶著采買到的東西,匆匆回了望雪塢。
而她的一舉一動,已經(jīng)被悉數(shù)送進(jìn)了花朝閣那間紙醉金迷的雅閣之中。
*
謝六身邊出現(xiàn)的新人物,都成了章月回懷疑的對象。謝家少夫人,還有那位甘棠夫人。
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屬下駱辭的稟報,目光將他遞上來的紙箋來來回回掃了一遍。
上頭記著南衣今日從城里的鋪子里分散買的東西,每家都是少量,但合起來,夠謝家開十次宴了。
駱辭補充道:“東家,我們的人跟她打了個照面,近距離接觸后,確定她并沒有武功�!�
章月回將紙箋往炭盆里一扔,看著火舌舔上紙張,直至燒成灰燼。
他若有所思:“這謝家的小寡婦,究竟是被甘棠夫人當(dāng)了槍使,還是深藏不露……我竟也有些看不透。”
摩挲著下巴沉思半晌,章月回聽到外頭有嘈雜腳步聲將近,他站起身,抖了抖衣袍。
“繼續(xù)盯著。”
“是,東家�!�
剛應(yīng)完,人就悄無聲息地從窗戶走了。下一秒,門被推開了。
章月回行云流水地拱手讓禮,臉上從容。
“完顏大人,喲,這位就是——”
完顏駿引著謝卻山入內(nèi),笑道:“自然是我們大岐的王牌軍師,卻山公子,”轉(zhuǎn)臉對謝卻山介紹道:“這位就是歸來堂的東家,章月回。”
兩人對視一眼,在彼此眼里都嗅到了一絲危險的氣息。
一個漫不經(jīng)心,一個波瀾不驚,皮下都是深不可測的人。
“章公子,久聞大名,幸會幸會�!�
面上卻是相安無事,相見恨晚。
完顏駿掃過二人的反應(yīng),不動聲色。這位岐人高官年紀(jì)不大,如今在王庭里風(fēng)頭正盛,與丞相、儲君關(guān)系密切,只要這回在瀝都府立下大功,回去便能加官晉爵,更上一層樓。
所以他卯足了勁,必須在瀝都府干出一番名堂來,造龍骨船的事他親自在操持,而抓捕陵安王主要是由謝卻山和鶻沙在負(fù)責(zé)。
鶻沙性子殘暴,顯然對造船一事并不那么熱衷,若不是上頭的指令壓著他,他恨不得能屠空瀝都府。
魯莽之輩,不足以共謀事。完顏駿得把謝卻山拉到自己的陣營里來,自然,就得慷慨分享自己的資源,所以才介紹他與章月回認(rèn)識。他要成事,離不開這兩人。
三人剛要落座,卻見席面上有四個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