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謝穗安心里生起猜想——不會是來了新的話事人吧?
最后一道門被推開,少年隱身退了回去。
謝穗安進入其中,此間墓室空曠,四周墻上整齊排列著無數(shù)抽屜,中間置一張小案。
正中央是斑駁的壁畫,壁畫上巨大的神佛垂目。
而一個青衫男子就站在神佛的目光下,燭光在他身上搖曳。
謝穗安覺得他的背影有點眼熟。他回過身,摘下臉上的面具,朝她微笑。
“宋七哥哥!”謝穗安驚呼出聲。
“謝小六,好久不見�!�
謝穗安沖上去,抓著宋牧川上下看看,目光瞥到他身后翹頭案上的長長卷軸——
卷軸無字,只有一只只鮮紅的手印,那是諜者們?nèi)氡鼱T司的儀式。
謝穗安反應(yīng)過來:“你——”
“我奉中書令之命,接管瀝都府秉燭司,之后,便由我來負責(zé)新帝南渡的任務(wù)�!�
謝穗安眼里含淚,她與宋牧川相識十余年了,她也是把他當(dāng)成了自己的親哥哥。他出走后,前幾年還有只言片語的消息,后來便斷了音訊,她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活著。
她知道他這么多年都在擰巴,大家都用恨來解脫了,只要恨著謝卻山,那么日子就能過下去,但他不愿意。
今日重逢,他眼中有了光彩,她便猜到,他一定想通了一些事。至少,找到了一種自洽的活法。
“太好了,太好了……”她激動得甚至說不出話來了,捋了捋舌頭,才迫不及待地問:“宋七哥哥,我們下一步該做什么?岐人們還在到處搜三叔,要怎么把他送出城?”
“謝小六,這么多年不見,你也不問問我過得如何?”宋牧川笑。
謝穗安也笑,眼里卻有幾分落寞:“我不敢問,這么多年,沒有人過得好�!�
宋牧川的神情亦是黯淡下來,想提龐遇,又把話咽了回去。
他接手秉燭司的情報后,得知不久前龐遇已死,但看謝穗安的樣子,她似乎還不知道。
只要藏住這個秘密,龐遇便能一直活在她的期待里。如此……也好。
見宋牧川沉默,謝穗安以為是自己的話讓他傷感了,忙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
“不過沒關(guān)系——”謝穗安是個豁達開朗的人,不管多黑暗的地方,她都能找到一絲希望,“我們現(xiàn)在做的一切,不就是為了讓這個世間好起來嗎?”
宋牧川頷首,笑道:“是。只要能助陵安王登基,長江以南一帶萬民歸心,不說收復(fù)疆土這種大話,至少能劃江而治,為江南百姓留下一方凈土�!�
“你可有什么全盤的計劃了嗎?”
宋牧川正色,道:“你先隨我來�!�
他帶謝穗安進入另一間密室。密室里竟放著一具被白布遮著的尸體。
宋牧川做事極其滴水不漏,接管秉燭司后,他要盡快掌握城內(nèi)所有諜者的信息,分發(fā)暗號,召集諜者們見面,下達任務(wù)。同時,他還做了一件事,便是查最近七日內(nèi)城中死去人的尸體。
死人身上,會留下很多信息。
掀開白布,謝穗安心底一駭。尸體應(yīng)該是個女子,面容卻被毀去,瞧不出一點原本的樣子。
“這是……”
宋牧川托起尸體的手,手指上涂著鮮紅的蔻丹。他就這么看著謝穗安,并不著急說話。
謝穗安反應(yīng)過來,驚得后退一步。
“不可能!”
“小六,”宋牧川聲音沉沉,“敵人,無孔不入。”
謝穗安緩了好一會才重回過神,這是長嫣的手。長嫣死了。
在花朝閣的那個女人是假的。
她時常與長嫣碰面,甚至沒有發(fā)現(xiàn)一點異常。
“我去把她殺了�!彼蠡谀埃炔患按肴浹a自己犯下的這個彌天大錯。
宋牧川搖搖頭:“不著急�!�
“還等什么?她就在三叔身邊,誰知道她會探去什么消息!”
“謝大人還不知道陵安王的藏身之地吧?”
“這倒是萬幸,那天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三叔,他就被岐人帶走了�!�
“那便沒什么怕的了,敵人為我們準(zhǔn)備的這個陷阱,我們也能留給他們自己用�!�
謝穗安當(dāng)即便覺得危險:“這太冒險了!”
宋牧川并不咄咄逼人,十分平靜地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已有計劃,你就裝作不知道,在假長嫣面前不要透露什么信息,但也別露出破綻�!�
謝穗安看著宋牧川,他成竹于胸,不急不躁,來了不過幾日,便能在繁雜龐大的信息中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
她意識到,這個泡在風(fēng)花雪月里,悲春傷秋的少年是真的脫胎換骨了。
菩薩心腸,金剛手段。
那劍從滿是銹的劍鞘里拔出,是世人從未見過的鋒利。難怪中書令會選他。
她忽然就有了巨大的安全感。
“宋七哥哥,我都聽你的。不過有一件事,你必須幫我�!�
“小六,你說。”
“我家嫂嫂幫我救下了三叔,我答應(yīng)過她,要幫她離開瀝都府,但家中處處都是謝卻山的眼線……”
“你的嫂嫂——”宋牧川腦海中浮現(xiàn)出那個女子的臉龐。
“就是我大哥的孀婦。拜堂那天,大哥就去世了,他們之間并無情分。嫂嫂跟我差不多大,總不能守一輩子的望門寡吧。”
宋牧川默了默。
“我知道這很難……”
“好。”沒等謝穗安說完,宋牧川就應(yīng)下了。
謝穗安微有錯愕,她似乎在宋牧川的臉上看到了一種晦澀的情緒一閃而過。
“我一定送她平安離開�!�
第43章
除夕夜
就在這涌動的暗流之下,終于迎來了除夕。
新桃符換舊桃符,一掃過往晦氣。這個年在最艱苦的歲月里姍姍而來,人人心里都寄托了許多祈盼。
一大早,車轱轆聲軋過青石板,一路從城門的長街拐入坊中,最后風(fēng)塵仆仆的馬車停在望雪塢門前。
一位年輕雅致的女子走下馬車,右手牽著一個十來歲的男孩,手里抱著一個團子般呼呼大睡的女娃。
守門的小廝正睡眼惺忪,看到來人,難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與此同時,伏在案上的南衣猛地驚醒,桌上正攤著一卷長長的佛經(jīng)。
來不及梳妝打扮,她急匆匆地就從房中沖出去——熬了一個通宵,逐字逐句地排查,她找到那個內(nèi)奸了!
剛出院子想去找謝穗安,她就發(fā)現(xiàn)整個府里異常地轟動,不知出什么事了。
謝穗安也火急火燎往門口跑,兩人正好在連廊處撞上了。
兩個人其實好幾日沒好好見面了,這會一相見,竟然都噗嗤一聲笑了,略有尷尬的關(guān)系在這個笑里恢復(fù)如初。
到底都是和善的少女心性,扭捏一會,也都煙消云散了。
南衣挽著謝穗安的袖子,摸不著頭腦:“出什么事了?”
謝穗安臉上洋溢著巨大的喜色:“我二姐她回來了!”
這時,南衣才聽到前院傳來此起彼伏、又驚又喜的聲音。
“甘棠夫人回來了!”
謝棠安是謝家長女,早早嫁入定遠侯府。她的夫君乃先皇后的弟弟,她自然也與先皇后關(guān)系親密,封為誥命夫人的時候,皇后特賜“甘棠”二字,以示榮寵。
南衣將要說出口的話吞了回去,在這個時候和謝穗安聊細作的事似乎不太應(yīng)景了,此事倒也沒有那么著急。
*
甘棠夫人是接到謝衡再逝世的消息回來奔喪的,只是路上戰(zhàn)火紛飛,耽誤了許多時日,堪堪趕著除夕,終于到家了。
她的親娘謝氏嫡母已經(jīng)去世,府中還有她的乳母胡氏。胡氏平日里守在太夫人身邊照料,深居簡出,這會更是拉著她的手哭成了淚人。
亂世中的親人重逢,更顯珍貴。連病床上的太夫人都來了精神,抱著那兩個重外孫笑得合不攏嘴。
整個謝府上下都沉浸在團圓的氣氛中。
南衣有點無處安放,剛想灰溜溜地縮到角落,就聽到甘棠夫人爽利的聲音:“這位就是大哥房里的孀婦吧?”
人群的目光都落在了南衣身上。
南衣咧著一個干巴巴的笑,走出來對甘棠夫人行了個禮。
甘棠夫人憐惜地看著她:“看著也還是個孩子呢,卻為謝家守著寡,苦了你了。”
謝家的人都看不上她,認為她攀龍附鳳,吃這苦也是活該。這樣憐惜的話從來沒人對南衣說過,南衣頓時對她充滿了好感。
“聽說,如今是你在掌后院?”
南衣琢磨著她這意思,應(yīng)當(dāng)是想把她這虛職給去了,便主動道:“是的,但是我向來粗鄙,擔(dān)不起這大任,還請甘棠夫人再找個能勝任的人�!�
“無妨,你擔(dān)得起。正好年里年外瑣事多,我來幫你打理,你也能快些上手�!�
她說話不急不緩,不兜圈子,也不盛氣凌人,穩(wěn)重又果斷,叫人極其舒服。
不過南衣還是有些懵——謝家又不是沒人了,干嘛非得叫她做這麻煩事呢!
只有謝穗安是高興的:“好呀二姐,有你在,嫂嫂定能把后院管得井井有條!”
忽然,堂中的哄鬧聲弱了下去。
是謝卻山回來了。
他站在堂外,遙遙看著,知道自己與這闔家團圓沒什么關(guān)系,進來怕是不合時宜,可不進來也顯得無禮了。
眾人看看謝卻山,又看看甘棠夫人。每個人與謝卻山重逢時,都會經(jīng)歷那么一瞬間的尷尬。
雖是血親,但立場截然不同,曾經(jīng)有過幾分親情,如今都應(yīng)該恨大過于愛了。
甘棠夫人仍是面色如常,她來的路上早就聽說了謝卻山回來了。
“謝三,過來�!�
南衣瞪大了眼睛——她從沒見過誰敢這么隨意地使喚謝卻山!
偏偏謝卻山?jīng)]有任何的不悅,竟然溫順地走了過去,拱手:“二姐�!�
“既然回來了,那便好好過日子�!�
堂中寂靜,沒人敢應(yīng)話。
“好,二姐�!敝x卻山回答。
“我看家里的守衛(wèi)都換成了岐人�!备侍姆蛉宋⑿χ�。
方才她進來的時候,岐人不知道這是什么人,還不識趣地要攔,差點和家里的下人起了沖突。
大家都屏著呼吸,總覺得有一絲火藥味。
甘棠夫人神色自若,朝門口喚了一聲:“唐戎�!�
不一會兒,甘棠夫人的侍衛(wèi)唐戎便從外頭進來,手里捧著一個沉甸甸的木匣子。
唐戎將木匣子放在桌上,打開,里頭碼著整整齊齊的白銀。
甘棠夫人將木匣子推給謝卻山:“這是一些酒菜錢,謝三,你拿去分給你的岐人兄弟們,讓他們也好好過個年�!�
言下之意,卻是在說,這個年,讓那些岐兵們都滾出望雪塢。
謝卻山頓了頓。
這木匣子上刻著瀝都府錢莊的招牌,分明是甘棠夫人回府前剛?cè)〉�。銀票不好分,而銀子是實實在在的財物,吃人嘴軟拿人手短,岐人拿了錢,就得撤出去。看來她早就想好回來的第一件事要做什么了。
在她來之前,謝家沒有敢這么做的人,或者說,沒有這樣拉得下臉又站得住立場的女人。陸錦繡膝蓋太軟,見風(fēng)使舵,謝穗安性子太烈,不愿服軟;剩下的,老的老,小的小,至于南衣,根本不是個能話事的。
“有問題嗎?”見謝卻山不接話,甘棠夫人抬眼一掃。眉眼還含著笑,語氣卻重了幾分。
眾人大氣都不敢出,心驚膽戰(zhàn)地等著謝卻山的反應(yīng)。
“二姐,這不大好辦�!敝x卻山十分恭敬。
“所以才叫你去安排�!甭曇羰趾V定。
“……好,二姐。”
南衣驚得下巴都要掉了!這還是謝卻山嗎?他連親爹親奶奶都敢忤逆,卻對這姐姐畢恭畢敬。
這難道就是血脈壓制?
——是的,謝卻山從小就怕自己的二姐。
謝卻山幼時也是調(diào)皮的,謝鈞無心于他娘親,對這個兒子自然也不太重視,偶爾想起來,便要雷厲風(fēng)行地教育一番,方能顯示自己的權(quán)威,但這對謝卻山這個一身反骨的人來說效果甚微。
唯獨在長他六歲的二姐面前,他不敢造次。二姐從不出錯,識大體,懂規(guī)矩,卻又沒有尋常世家女子那般迂腐膽怯,做事極其大氣。她對家中弟妹做的賞罰,公平公正,叫人心服口服。她要只要一沉眼,幾個調(diào)皮的弟妹就立刻知道分寸。
這份敬重是刻在骨子里的。
哪怕今日,謝卻山都不敢不聽二姐的話。
謝家眾人心里都是竊喜,總算有人能制住謝卻山這個魔頭了。
不過南衣隱約覺得,甘棠夫人的忽然歸家,沒那么簡單,也許這背后還有深意。
……
這個除夕夜,眾人一起用完晚膳,又熱熱鬧鬧地聚了好一會才散去。
謝卻山用了幾口,便早早走了。他不在,大家才能放松。
南衣也在席間告辭回房,這謝家家人團聚,跟她也沒什么關(guān)系,她干坐著只能無聊。
回到房中,南衣看到案上放著一個托盤。
托盤里裝著一套新的衣裳,抖開一看,里裝是鵝黃色短襖,料用得極其厚實,對襟上繡著百菊紋,下裝是一條繡著點點白梅的印金百迭裙,外頭還配著件領(lǐng)口袖邊都鑲著毛的白色長褙子,通身用的都是綢緞。
南衣雀躍起來,她平日里穿的衣服是陸錦繡從謝家?guī)旆坷镫S便挑出來拿來給她的,雖然夠保暖了,但多少有些寒磣,這套衣服卻是花了心思的,也是她的身量。
她料想這種女兒家的東西是謝穗安送的,可再打眼往托盤上一看,底下還壓著一疊宣紙字帖。
字帖的開頭是他力透紙背的遒勁字體,南衣只看得懂后面三個字:年、快、樂。
頭一個字猜也才能猜出來,是個“新”字。
南衣驚了,除了謝卻山,還能有誰?
他竟然還記得她不舍得丟掉一件沾滿血的衣服,在除夕之夜給她送了一套新衣服。
“新年快樂。”
他隔著紙箋對她說。
南衣捧著衣物,埋頭進去深吸了一口氣。
是新衣的味道,還熏過了上好的檀香。她又仔細聞,試圖聞出一絲從他手中經(jīng)過的味道。
她總覺得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