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南衣無語地站起來,回頭看謝卻山:“你不會當(dāng)真了吧?”
斜陽的余暉落在南衣臉上,照得她臉上的神情無比生動。
謝卻山在外面奔波了一日,處理的事情無非是滿城戒備依然找不到謝鑄,完顏駿被那群文人罵得跳腳又不敢大開殺戒。
烏煙瘴氣,一回到院中看到披著滿頭烏發(fā)的少女蹲在夕陽里玩泥巴,竟莫名覺得清爽。
謝卻山笑:“反正你也無聊。”
南衣蔫頭巴腦地跟著謝卻山進(jìn)了房間。
“洗手�!敝x卻山朝一旁的水盆抬了抬下巴。
南衣只將手草草在水里沾了沾,就算洗完了。
謝卻山皺眉,走過去將南衣的手按回水盆里。
他從后面環(huán)著南衣,讓她一瞬間有點僵硬和不知所措,只能任由他擺布。他用皂角幫她仔細(xì)地洗了三遍手,看到她那藏污納垢的指甲,更是眉頭直皺。
他不由分說地拉她到榻上坐下來,從抽屜里找出剪子。
南衣看到他拿出剪子的時候就開始犯怵了,連忙縮回自己的手。
“我只是拿樹枝戳小泥人,你不至于要拿剪子戳我吧?”
謝卻山翻了個白眼,將南衣的手拉回來,開始認(rèn)真地低頭幫南衣修剪指甲……南衣緊張地盯了半天,發(fā)現(xiàn)他確實只是在幫自己剪指甲。
這雙殺伐決斷的手,竟然幫自己在修指甲?
這一刻南衣有點困惑。
她抬眼看謝卻山的臉,他低頭垂著眼簾,這個角度看去,原來他的睫毛很長,將他素來冰冷的目光覆蓋住了,此刻的他像極了一個心無旁騖的少年郎,專注在一些無關(guān)風(fēng)月的事情上,搓磨掉大把的年少時光。
南衣的手被謝卻山托在掌心,他手心里有微汗,房間里靜得只有剪子咬合的聲音。
他忽然問:“你這鐲子,是誰給你的?”
他托著她的右手,右手腕子上正好戴著那只玉鐲。她戴了很久,他從來沒問過,不知道今日哪根筋搭錯了,忽然問這個事。
朋友?心上人?
南衣卻脫口而出:“未婚夫�!�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撒這個謊,她幾乎是下意識的,想用一些謊言拉開一些和他的距離。
可她和他之間,能有什么奇怪的距離呢?
他動作頓了頓,抬眼看她。
南衣被看得發(fā)慌,又心虛地補(bǔ)充了一句:“以前的。”
“他人呢?”
“三年前他去參軍了,分別前給我留了這只鐲子�!�
謝卻山嗤笑一聲:“明知道亂世之中守財難,偏要給你留這種顯眼又貴重的東西,怕是沒留什么好心�!�
南衣急了,反駁道:“你胡說!他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既然那么好,又怎么會讓你流落街頭,去做個小偷?”
南衣還想辯駁,卻啞口無言。
他說得似乎也沒錯,他們初遇時,她就因為偷東西和身懷這只價值不菲的玉鐲而顯得極其狼狽,但這也只能怪世事難料。
南衣還是要掰回一局,硬是頂嘴道:“你這種沒有感情的人,根本就不會懂�!�
謝卻山不回答,繼續(xù)低頭幫她修剪指甲。
南衣已經(jīng)有些抗拒了:“你到底是要做什么?”
修剪完了,謝卻山才將南衣帶到書桌前,讓她坐下。
“讀書寫字,要身凈,心靜�!�
南衣腦子發(fā)蒙,原來他對讀書有著如此的儀式感。
謝穗安說起謝卻山的過去時滿是惋惜,她也曾崇拜過自己的兄長。但一談及現(xiàn)在,她恨不得將謝卻山里里外外罵個遍,她說,他根本不配為士族,不配讀圣賢書。
那時龐遇和客棧眾人死在她面前的畫面太過沖擊,南衣一直以為,這個人只會拿著劍,浴著血,如閻王般生殺予奪。
可她忽然想起來,初見他時,她也曾將他錯認(rèn)為哪個士族一塵不染的貴公子。
他身上有許多面,讓她捉摸不透。他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又有著怎樣的信仰呢?
“你有過目不忘的能力,識起字來應(yīng)該會很快�!�
謝卻山的聲音打斷了南衣的胡思亂想,翻開一本字帖。
“你真要教我讀書——為什么?”南衣真的困惑了,他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是在開玩笑。
“因為你用得到�!敝x卻山意簡言賅。
但謝卻山不是位優(yōu)秀的老師,他博學(xué)多識,很難理解胸?zé)o點墨之人的世界,因此對南衣的耐心很有限。
單是握筆,便教了半個時辰。端著手肘拿毛筆絕非一個舒適的姿勢,南衣有自己的發(fā)力習(xí)慣,一下子手腕便垮下來了,習(xí)慣性要找個偷懶的姿勢。最后逼得謝卻山拔了劍,用劍刃抵著南衣的手腕。
效果立竿見影,但南衣滿心都是不服,一邊寫,一邊裝可憐。
“我肩膀剛受了傷,根本發(fā)不了力……”
“你傷的是左肩,跟你的右手沒有關(guān)系�!�
“……”
南衣的小伎倆被戳穿,手中的力一重,一個粗細(xì)不一、極其難看的字便誕生了。
謝卻山不耐地叩了叩桌面:“專心�!�
南衣回神看向紙張。字帖里的字是謝卻山寫的,字形收放自如,筆鋒遒勁有力,而她滿紙寫的都是毫無章法的圖形,是的,只能稱為圖形,甚至算不上是字。
南衣自己都感慨:“這人和人的字跡,差的可真是太多了�!�
“世上每個人的筆跡都不一樣�!�
這句話不經(jīng)意間四兩撥千斤地點了一下南衣,她想到謝卻山荷包里的那封密信,那筆跡顯然不是謝卻山的,若是對照筆跡,是不是就能找出內(nèi)奸?
忽然,外頭傳來叩門聲。
賀平通報:“公子,知府黃大人求見�!�
“你不要出聲�!�
謝卻山低聲吩咐南衣,同時吹了桌上的蠟燭,屏風(fēng)后的書案便陷入黑暗,也不會再透出人影了。
黃延坤進(jìn)屋后,帶著滿臉的諂笑。
“卻山公子,這幾日府上可還好?”
謝卻山?jīng)]給什么殷勤的表情,淡淡道:“白日里剛見過黃知府,又深夜到訪,不妨省了寒暄,直說來意吧�!�
“卑職確實有一要事……謝鑄被劫走那天,您的妹妹謝六姑娘偷偷出府,還將我打暈,恐怕,她與此案脫不了干系。”
“是嗎?那你白天里為何不說?”
“卑職畢竟也有憐香惜玉之心,謝六姑娘英姿颯爽,我對她心儀已久,怎能將她推入火坑呢?”
南衣好奇地摸到屏風(fēng)后,偷看外面的情形。
“那你來找我又是什么意思?”
謝卻山低頭為黃延坤泡茶,動作行云流水。
“卻山公子有這樣一個妹妹在府中,豈不頭疼?鶻沙將軍多疑,如今又來了一個完顏大人,您怕是也出不得一點差錯吧?卑職有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既能管束住謝六姑娘,又能保護(hù)她�!�
“說來聽聽�!�
“您不妨將謝六姑娘嫁給我——您知道我早年喪妻,家中只有一子,一直未能再娶。一來呢,我出身士族,如今又身居高位,哪怕續(xù)弦也不能將就,二來呢,我也不是那種尋花問柳之人,尋常女子很難入眼�!�
謝卻山微微皺眉,但沒有打斷。
“我三十有五,年歲也不算太大,又在瀝都府里手握重兵。謝家是瀝都府里大世家,若你我兩家聯(lián)姻,豈不強(qiáng)強(qiáng)結(jié)合?謝六姑娘若成了我的人,我自然會將她劫走謝鑄一事牢牢藏在心中,絕不會透露半分�!�
南衣眉心驀地一跳,從利弊上講,黃知府說的話不是沒有道理。謝卻山不會把他妹妹賣給這糟老頭吧?!
短短幾句話,黃延坤便說得口干舌燥,伸手想去拿謝卻山泡好的茶。
謝卻山卻先他一步將茶杯端起,黃延坤以為他是要遞給自己,臉上已經(jīng)掐起了笑,但謝卻山毫無停頓地將熱茶如數(shù)澆在了黃延坤的手上。
黃坤被燙得驚呼一聲,幾乎彈了起來,又驚又惑地看著謝卻山。
“滾�!�
謝卻山只吐了一個字。
黃延坤氣急敗壞:“你——你不怕我去鶻沙面前告發(fā)謝六嗎?!”
“城防圖,我只給了你,那日謝鑄被劫,偏偏你也在街上,你覺得你的話,在鶻沙那里值幾斤重?他不動你,是因為我在保你�!�
這番話讓黃延坤渾身冰冷地僵在原地,后背驚出一身冷汗。
謝卻山陰沉地盯著黃延坤:“謝穗安是我的妹妹,想做我的妹夫,掂掂自己的分量�!�
黃延坤走了許久,謝卻山都坐著一動未動,南衣從屏風(fēng)后走出來,拿了一條干毛巾幫他把桌上的水漬擦干,然后在他旁邊坐下來,才小心翼翼地問他。
“你為什么沒答應(yīng)��?”
謝卻山看向南衣,眼里卻流露出隱約的悲傷。
他平靜地敘述了一件事:“謝穗安的未婚夫,是龐遇�!�
南衣震驚地僵在了原地。
“龐遇?可他不是……”
死在了你的面前。
第35章
憶往昔
半晌,南衣才從這個消息中反應(yīng)過來。
腦中亂糟糟地想著,謝卻山在汴京準(zhǔn)備科考之時,謝穗安離家出走去找自己的哥哥,而那個時候,謝卻山和龐遇是至交好友,謝穗安和龐遇相識,也就不奇怪了。
可龐遇已經(jīng)死了,死在謝卻山的面前,謝穗安還不知道。
謝卻山恐怕對自己的妹妹有著巨大的愧疚,才會如此保護(hù)她。
整個房間陷入死寂,南衣不知道說什么,來應(yīng)對這突如其來的信息。
謝卻山的目光有些渙散,回憶飄到了很久以前:“那年謝小六來汴京找我的時候,整日扮作男裝,對外說是我的弟弟。宋牧川有七竅玲瓏心,他早就看出來了,但龐遇性格忠厚,沒那么多鬼點子,就他不知道,謝小六是女的。他是個武癡,覺得謝小六武功高,整日就想著要跟她切磋,一開始總是被謝小六打趴在地上——當(dāng)然,其實龐遇是縱著她的,他就是喜歡跟謝小六待在一起,就算謝小六總是欺負(fù)他,捉弄他,他也開心。輸給她,就可以經(jīng)常以請教的名義去找她了。龐遇忽然有一天發(fā)現(xiàn),自己怕不是斷袖吧,惶惶了好些日子,整日心不在焉,甚至拒絕了家里所有給他介紹的親事。后來,他終于知道謝小六是女兒身,你猜他是什么反應(yīng)?”
“應(yīng)該很高興吧?心上人是個女子,他們在一起,也不會有世俗反對的目光了。”
謝卻山笑了一下:“他生氣了,非常生氣�!�
南衣奇怪:“為什么?”
“龐遇是個實心眼,從不撒謊,自然也從來不覺得別人會對他撒謊。他以為自己是個斷袖,內(nèi)心日日夜夜做了極大的掙扎,終于接受自己的時候,發(fā)現(xiàn)心上人其實是個女孩,騙了他那么久,他接受不了,就再不理睬謝小六了�!�
“那后來,他們是怎么在一起的?”
“謝小六天天追著龐遇跑,硬生生把人追回來了。大哥和三叔那時也在京城,就做主讓兩人訂下婚約……本來那時他們就該成婚的,但是龐遇說,想要考個功名。他家門戶不算高,他擔(dān)心自己配不上謝小六�!�
“你們那時在汴京的日子,應(yīng)該很快樂吧?”
謝卻山點點頭:“宋牧川風(fēng)雅,風(fēng)花雪月的時候都少不了他,龐遇忠厚,最讓長輩放心,什么事都可以拿他做幌子,只要說和龐遇在一起,長輩就不會再管束了。而我……”他頓了頓,平靜地吐出兩個字,“狡詐�!�
追憶的美好急轉(zhuǎn)直下,落在了這個極具貶義的詞上。
南衣只覺胸口悶得慌。
兩人之間又是大片的沉默。
過了許久,南衣道:“謝小六還不知道龐遇死的消息�!�
“別告訴她了,讓他在她心里再多活一段時間。”
南衣的眼淚流了下來。
謝卻山對上她的眼睛,她的悲傷在撫慰他,亦在刺痛他。他抬手捧著她的臉龐,以一個極其曖昧的姿勢看著她,但他什么都沒做,只是用粗糲的指腹用力為她拭去眼淚。
南衣莫名有一種錯覺,他想擦去的并不是她的眼淚,而是自己的過去。
“他死的時候,你心里也一定不好受吧?”
“太在乎自己的心,就做不成事了,”他松開手,沉沉地嘆了口氣,語氣里盡是疲憊,“去睡吧。”
這已經(jīng)是第二個晚上了,謝卻山還不打算放她回去。南衣困惑:“你在等什么?”
半天南衣都得不到回應(yīng),她也不再問,識趣地站起身,轉(zhuǎn)身進(jìn)入屏風(fēng)后的寢房中。
謝卻山注視著她的身影,此刻他竟有些慶幸,這個孤獨的夜晚她在他身邊,聽他憶起往昔,在他心里……恍若隔世的往昔。
她沒有唾棄他。
他并不在乎世人的唾棄,可也會為此刻的幸運而感到幸運。
——
很快,南衣就知道謝卻山在等什么了。
第二日,謝穗安帶著一個和南衣身量差不多高,穿著她衣服的人進(jìn)入景風(fēng)居。
謝穗安對謝卻山毫無好臉色,連招呼都不愿意打,單刀直入:“嫂嫂在你這里吧?”
謝鑄已經(jīng)被救,陸錦繡猜到自己的女兒參與其中,且全身而退,自然沒理由再拘著她了。謝穗安發(fā)現(xiàn)南衣沒回柘月閣,立刻安排了一個跟她身形相似的女子假扮她,在房中閉門不出,另一邊尋找南衣的下落。
幾番打聽,謝穗安才知道那天晚上,謝卻山月下風(fēng)流,帶了一個“女使”回到景風(fēng)居。
謝穗安猜想那人應(yīng)該是南衣。雖然不知道謝卻山為什么護(hù)下南衣,但既然此事還沒被揭發(fā)到岐人那里,想必就是還有的談,于是她馬不停蹄地帶人來到景風(fēng)居,要將南衣“換”回來。
謝穗安帶來的這個女使是個可靠的,可以裝成謝卻山的侍妾,將南衣?lián)Q走后,她就可以大搖大擺地從景風(fēng)居走出來,也不會引起岐兵守衛(wèi)的懷疑。
南衣聽到謝穗安的聲音,從內(nèi)室走出來。謝穗安迎上去,緊張地看著南衣。
“他沒對你做什么吧?”
南衣朝謝穗安寬心地笑了笑,搖搖頭。
謝卻山不緊不慢地喝了一口茶,瞥了一眼兩人的姐妹情深:“謝小六,我保護(hù)了你的同謀,讓你全身而退,你就是這個態(tài)度謝我的?”
謝穗安立刻緊張地解釋:“不是同謀!嫂嫂是被我逼的,一切都是我的主意,我需要一個幫手才逼迫她的。”
“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你們做的事情不管是誰牽的頭都不重要,畢竟是救三叔,我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我欠你一個人情,我會還你的�!�
“那便現(xiàn)在就還�!�
“你要什么?”
“告訴我,既然是你逼迫她讓她做你的幫手,那你許諾了她什么事?”
謝卻山疏離冷漠的目光流連在兩人身上。
謝穗安和南衣都是臉色慘白。
謝穗安是怕謝卻山發(fā)現(xiàn)南衣“雁”的身份。
而南衣只覺如墜冰窟,她想過很多種可能,謝卻山到底在等什么才能讓她平安回柘月閣,她和他朝夕相處了兩天,甚至有了一種他是自己人的錯覺,卻絲毫沒有察覺到他對自己起了疑心。
她以為自己很聰明,兩頭都拿捏,一邊穩(wěn)住謝卻山,一邊讓謝穗安幫自己離開,但她怎么也想不到,謝卻山早就把她看得透透的。
他平靜地和她一起等了兩個晚上,竟然就是為了謝穗安來,順?biāo)浦鄢兴娜饲�,逼她說出自己的真實意圖!
這個人……多智近妖,深不可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