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時房間里寂靜萬分,謝太夫人胸膛起伏,顯然是氣結。
陸錦繡在外頭聽到里面情況不對,急匆匆推門進去。
“母親,妾有要事同您商量�!�
陸錦繡走進去,打斷了謝卻山和祖母之間凝固的氣氛,她的目光落在謝卻山身上,神情如常地行了個禮。
“謝使節(jié),打擾了,實在是后院的事有些緊急……”
一聲“謝使節(jié)”,將謝卻山和謝府的身份撇了個干凈,亦是下了逐客令,謝家后院的事跟你一個外來的使節(jié)沒什么關系。
謝卻山識趣地退了一步,拱手行了一禮。
“祖母,大哥歿了,我便是謝家的長子,理應回謝家盡孝。往后我會在望雪塢住下,還望您保重身體,孫兒先告退了�!�
“逆子,你,你——”
陸錦繡連忙上前寬慰老夫人,將她這口氣順了下去。
“母親,莫要同那逆子計較,傷了自己的身子,如今老爺還未歸家,我們不得不看幾分岐人的眼色,等老爺回來,自有辦法處置這逆子�!�
陸錦繡一邊說,一邊輕輕拍著謝太夫人的后背幫她順氣。
好不容易緩了口氣,謝太夫人的臉上也恢復了一些血色,她拍拍陸錦繡的手背,疲憊地問道:“陸姨娘,你要同我商量什么事?”
陸錦繡心一橫,便說了出來。
“母親,都怪妾疏忽大意,事先沒有查清楚,如今釀成大錯,還請母親責罰……”
謝太夫人有些疲憊,不想再兜圈子:“最大的錯不都已經釀成了嗎?謝家還有什么風風雨雨老身沒見過,你盡管說便是�!�
“昨日與衡哥兒成親的,其實是秦家外室的私生女。理說衡哥兒已經去了,這件事也不必再追究了,但……當初和大公子合八字的是秦家嫡女,并無問題,嫁過來的這個私生女八字卻是命帶孤星,兇煞異常。仵作說大公子沒有外傷,就是病逝的,妾心里難免琢磨,莫不是這個女子將衡哥兒克死的?”
聽完一席話,謝太夫人的臉色已經是越來越差,還沒來得及說上一句話,一口淤血便吐了出來。
“母親,母親!”陸錦繡慌了,手忙腳亂地扶著老夫人的身子,給她奉了一杯茶,“您千萬得保重身體呀�!�
謝太夫人喝下一杯熱茶,才緩過勁來。陸錦繡緊張地看著老夫人,她清楚地知道,接下來老夫人嘴里說出的話,將決定了那個私生女的命運。
第13章
請家法
按照習俗,謝衡再的靈柩會在家中停放七日后再出殯。
而南衣無時無刻不在計劃著逃跑,她本想著,等出殯那天跟著殯葬隊伍出謝府時再尋良機,但第三日的午后,她察覺一些異樣,被迫將計劃提前。
昨日喬因芝來了靈堂,叫婢女去廚房提了食盒來,讓南衣吃上了一頓頗為豐盛的晚餐。她還陪著南衣一起在靈前守了許久,同她說了許多謝衡再過去的事情。
南衣和喬因芝聊天的時候心驚膽戰(zhàn),生怕她問到什么自己家中的事情,她答錯了會露餡。但喬因芝半句都沒有問。南衣總覺得,她的眼神里充滿了悲憫。
她還對南衣道歉。她說,衡再娶填房夫人,是萬不得已之舉,他本意從未想讓一個妙齡少女為他蹉跎一生。
聽起來,謝衡再是個極其善良的人。
南衣很想對喬因芝說,沒事,反正她會逃出謝家,去找章月回,她才不會為任何人蹉跎一生。但這話大逆不道,斷不可能說出口。
然后又過了一夜,三姨娘陸錦繡來了,也帶了一些菜肴,還問南衣有沒有什么話要托人捎回秦府的。
南衣沒什么話要說的,但若不說顯得她跟秦府關系異常,于是說了一些問好的話。
這些人的眼神都很奇怪,南衣直覺一定發(fā)生了什么,謝卻山怎么會讓她這么容易地活著。
她警覺得像只貓,當即便從靈堂溜出去打聽消息,然后她便聽到婢女們在議論太夫人決定讓她去給謝衡再殉葬的事。
“聽說秦氏是個養(yǎng)在街頭市井的私生女,是個賤民……讓這樣的人進謝家,怕是要污了老祖宗的眼�!�
“這秦家內宅的事,是如何知道的?”
“好像是秦家的陪嫁丫鬟自己在后院議論,被陸姨娘的人聽去了�!�
“那這事可怎么辦?”
“禮都已經成了,秦氏已經是大公子的正妻,退也退不成,只能認下她的身份讓她去殉葬,也不追究秦家,這是太夫人能給的最大的體面了�!�
“誰讓她存了飛上枝頭做鳳凰的貪心,謝家豈是那么容易騙的?”
婢女們的議論聲逐漸遠去,南衣已經聽明白了,自己如今板上釘釘就是謝家的罪人,死路一條。
這一定是謝卻山干的!他口中世家里的事,原來說的是世家的名節(jié),而她就要成為名節(jié)的殉葬者。她立刻馬上就得跑,一刻都不能多待。
好在這幾日南衣都在準備著,想盡辦法掌握望雪塢的地形。
她打聽到望雪塢最深處是謝氏祠堂,那里往常無人敢去打擾,守備自然最弱。她準備在祠堂里藏到天黑,再翻墻離開謝家。
正這時前院傳來動靜頗大的喧囂聲,引得家丁奴婢們都紛紛趕去那里,趁著望雪塢中一片混亂,南衣便往深院高墻處溜去。
——
前院,謝穗安竟舞著軟劍與謝卻山打了起來。
謝穗安是陸姨娘所出,雖是庶女,但明艷大方,頗受太夫人寵愛,就養(yǎng)在太夫人房里,生活里的一應用度都與嫡女無甚差別。
謝衡再生前雖然體弱,但謝家里的大事都由他定奪,他縱著謝穗安習武,沒人敢有什么說辭,謝穗安也被寵得潑辣正直,嫉惡如仇,眼睛里容不下一丁點沙子。
對于謝卻山這個叛國的三哥,她一直都是恨得牙癢癢,今日她聽到謝卻山竟然要在望雪塢住下,氣得拍案而起。
敬愛的大哥驟然離世,她本就悲憤交加,又被這么一激,再也顧不上什么禮節(jié),抄起自己的軟劍就要去趕人。
謝卻山沒有還手,輕巧地躲過謝穗安游龍般朝他甩來的劍。
“謝小六,你的劍法一點長進都沒有啊�!�
謝穗安一點便宜都討不到,打得越來越著急,嘴上一邊還在痛罵。
“你害死那么多同族人,你還有臉回我們謝家!我呸!賣國求榮的狗賊!你以為仗著背后有岐人就沒人敢動你了?我謝穗安今天不殺你,我就跟你姓!”
謝卻山躲藏之際,善意提醒:“你跟我姓,也還是姓謝�!�
謝穗安本就是氣得上了頭,罵人的話一句沒過腦子,被指出破綻之處更加惱怒了。身邊的女使小廝沒人能攔得住她,她一劍狠狠地刺了出去。
這一劍卻被人出手攔住了。
緊接著管家一句高呼,打破了院中僵持的局面:“主君回來了�!�
長寧公謝鈞已經穿過了二進院,他素服禪衣,身后只帶著兩名貼身的侍衛(wèi),省去了原本該有的排場,但臉上仍能瞧出不言而喻的威嚴。
“主爹爹。”
院中眾人紛紛行禮。
陸錦繡看到謝鈞回來,眼中都忍不住盈出了熱淚——太好了,這亂糟糟的家里總算有了定心骨。
謝鈞的目光溫和地掃視一圈家中眾人,最后落在謝卻山身上。瞬間,目光冷了下來,臉上甚至有了幾分殺氣。
“父親�!�
謝卻山不卑不亢地朝謝鈞行了一禮。
謝鈞進家門之前已經聽內知將這幾日發(fā)生的事情說了一遍,心中已有了個大概。
“既然是岐人使者,留在我望雪塢做什么?”
“父親,兒子歸鄉(xiāng),自是想留在家中住�!�
“我謝家世代忠良,沒有賣國投敵之輩。”
“兒子從小未得過父親教誨,從不知謝家人該是怎么樣的人。”
謝鈞頓了頓,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是氣急了卻極力忍下的樣子。
“你是說,你犯的罪過,卻是我謝鈞沒有教導好你的錯?”
“兒子沒有這么說�!�
謝鈞冷笑一聲:“好,你要回謝家,那就得聽著謝家的規(guī)矩�!�
“父親教訓得是�!�
謝鈞的聲音冰冷,對著自己的兒子,像是看著仇人。
“開祠堂,請家法�!�
——
南衣剛在供桌下藏好身,浩浩蕩蕩的人便進了祠堂。南衣不敢往外看,只能屏息聽著外面的動靜。
“我再問你一遍,今日你若是岐人使者,謝氏上下都敬畏你三分,但也請你回到你該在的地方,若你要回望雪塢做謝氏子孫,那便先在祖宗面前領罰認罪�!�
“兒子甘愿領罰�!�
謝卻山一掀衣袍,在祠堂中跪下。
聽到謝卻山的聲音,南衣一驚,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輕撥開桌布的一角,從縫隙中望了出去。
無論在如何的變故中,謝卻山永遠是那副波瀾不驚的表情。
謝鈞有些怒意地喊了一聲:“褪衣!”
兩個小廝上前褪去謝卻山的上衣。
南衣有些心驚膽戰(zhàn),連她也感受到了雷霆之怒,生怕這樣的怒氣會波及自己,忙收回手躲回到黑暗里。
然后外面?zhèn)鱽砟菊却蛟谄と馍系穆曇�。木杖砸得很重,每一下都發(fā)出一聲皮開肉綻的悶響。
受刑的人卻一聲未吭。
他不會疼嗎?
南衣絞緊了手里的衣角。杖子沒有落在她身上,又跟她沒什么關系,有人能制住大魔頭,她應該幸災樂禍才是,可是她為什么要緊張呢?
鬼使神差之下,南衣再次掀開一角縫隙,望了出去。
謝卻山赤裸著上身,趴在長凳上。他的手緊緊抓著長凳邊緣,手背幾乎青筋暴起。他低著頭,額角密密麻麻的全是冷汗,饒是平日里再冷靜的人,此刻臉上也克制不住痛意。他的后背全是觸目驚心的血痕,但他依然未出一聲。
祠堂中無人敢言語一聲,饒是謝穗安都被這個場景沖擊到,臉上的表情從一開始的大快人心慢慢的也有了些于心不忍。她想說什么,卻被陸錦繡攔住。陸錦繡警告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搖了搖頭。謝穗安只能按下嘴里的話。
陸錦繡退到人群后,悄悄地出了祠堂。
謝卻山的目光本定在一個地方,所有的注意力都被他的意志死死地控制住,但又一下重重的杖擊,讓他終于忍不住悶哼一聲,目光也渙散地飄到了別處。他忽然看到桌布的縫隙后有一雙眼睛,那雙眼睛正望著他。
他竟看不穿這雙清澈見底的眼睛。
他們就這么對望著,整個喧囂的祠堂中,只有他知道她的存在,也只有她正面看到了他眼里的脆弱。他們在一個誰也傷不到誰的安全距離里,此刻他們竟然是平等的,仿佛兩個溺水的人共同沉淪。許是身上太疼了,他腦中忽然閃過一個荒誕的念頭,如果人間這么苦,如果西方極樂是個騙局,那他想拉著她一起墜落地獄。
砰的一聲,木杖被打斷了。
謝鈞不為所動,吩咐左右:“繼續(xù)。”
謝卻山喘著氣,嘴里含著濃烈的血腥味,卻笑了起來。
“父親,是想打死我嗎?”
“你這個逆子死千萬次,也不足以在祖宗面前謝罪!”
“虎毒尚不食子,父親便有臉去見祖宗嗎?”
“繼續(xù)!”
小廝們也有些猶豫,但主君如此吩咐,他們只能執(zhí)行。復舉起木杖,重重地捶了下去。
第14章
無處逃
“停手!”
中氣十足的聲音從祠堂外傳來。
一個身著官袍的中年男子大步流星地進入祠堂,陸錦繡和幾個女使隨后跟了進來。
陸錦繡看情況不對,生怕出事,連忙將府中的三爺,謝鈞的弟弟謝鑄請了過來。
若說這府中長寧公還得看幾個人的面子,一位是病榻上的謝太夫人,另一位則是謝鑄了。謝鈞歸隱后,謝鑄就代表著謝家在官場的面子,他為人仁厚、忠義,是瀝都府中有名的儒師。
謝鑄一進來便看到了謝卻山皮開肉綻的后背,不忍地閉上了眼睛。到底是血濃于水啊,打著骨頭連著筋,嘴上天天罵,可真看到自家侄兒這般模樣,心里到底還是軟的。
“三叔�!�
“三大爺�!�
眾人朝謝鑄行禮。
“大哥,適可而止吧�!�
謝鈞板著臉沒有回答。
“他到底是大岐的人,若死在謝家,你要怎么交代?大哥,難道你要為了一時怒火,將整個謝家都斷送了嗎?”
謝鈞閉上眼睛,仰頭深深呼吸一口氣:“這是造的什么孽啊……”
謝鈞看都沒看謝卻山一眼,徑直轉身離開了。
謝鑄痛心地看著謝卻山:“你有如此視死如歸的精神,卻為他岐人賣命……何至于此��?”
謝卻山垂著眸,置若罔聞,想要站起來,卻踉蹌地跌了回去。謝鑄想伸手扶他,卻被謝卻山避了避。謝鑄嘆了口氣,沒有再說什么,也離開了。
剛才聚滿了人的祠堂轉瞬便散了個干凈。誰都不想跟謝卻山這攤子污糟事有牽扯。
——
所有的動靜都遠去了,南衣才敢從桌子底下爬出來。她手里緊緊握著謝卻山給她的那一把匕首,白晃晃的刀尖朝著他,慢慢走近。
他們的安全距離沒有了,她又被迫披上堅硬的外殼,向他露出野獸的獠牙,表演著她的勇敢和脆弱。
謝卻山只是平平地看了她一眼,不躲不閃,沒有任何反應,仿佛她和她造成的威脅都不存在。
他試著稍稍活動了下筋骨,將衣服草草地披了回去,這一番動作下來,渾身都是鉆心的痛。
他忽然想確認一件事,于是拖著傷痕累累的身子,緩慢地往祖宗牌位處走去,他無視了南衣,最后站在了祠堂一側的架子前,取下了擱在上頭的族譜。
一頁一頁地翻,終于翻到了他這一輩。“謝朝恩”這三個字被顯目的朱砂筆劃去。
謝卻山笑了起來,這并不意外。
今日站在祠堂里的每一個人,都是跟他血脈相連的親人。他生來這世上并非孤零零一個人,卻硬生生地將自己活成了一個獨行者。
“你不怕我殺你嗎?”
謝卻山沒有回頭,仍舊盯著族譜上的那一頁:“你敢殺我嗎?”
南衣握著匕首靠近謝卻山,這利刃給了她一些勇氣:“是你告發(fā)我私生女身份的?”
“是啊�!�
“你真無恥!”
謝卻山回頭看著南衣,人都是欺軟怕硬的,見他傷痕累累,她也有了冒犯他、唾棄他的勇氣了。但謝卻山也并不惱。
“世人皆知我無恥�!�
南衣朝族譜上瞟了一眼,她記得謝衡再這三個字,在謝衡再旁邊的就是一個被朱砂劃去的名字。
“這上面是你的名字嗎?”
“是�!�
“既然逃跑了,為什么還要回來受罪呢?”
“蠢貨——”謝卻山譏笑了一聲,“你還沒有發(fā)現(xiàn)嗎?逃跑根本沒有用。”
南衣愣住。
她習慣了逃跑,被追逐,然后死里逃生。她的選擇非常有限,她從來沒有去想過逃跑有沒有用。
但她意識到,謝卻山說得沒有錯,她每一次的逃跑反而讓她陷入更深的泥潭。就算今天離開謝氏,她也逃不出世家的震怒,逃不出瀝都府。
“逃跑,就是將后背完全交給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