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大概是感受到了南衣的惶然,陸錦繡主動上前,朝她寬慰地笑了笑。
“方才官兵在喜堂里搜查刺客,唯獨少了少夫人,大家都以為……”陸錦繡點到為止,“卻沒想到少夫人是個如此貞烈的女子,竟要為了大公子殉情�!�
南衣心里的石頭稍稍放松下來,她的這番表演,至少有人信了�?伤h(huán)顧四周,已經(jīng)沒了謝卻山的身影。
——
鶻沙站在高處的城墻上,這個位置正好能眺望到碧瓦朱甍的謝氏望雪塢。
曲折的走廊連著庭院,模模糊糊的人影穿梭在屋檐下,即便出了巨大的變故,大世家的氣勢和端莊也依然在。
那兩個混入喜堂的細(xì)作回來了,正在對鶻沙匯報:“將軍,謝衡再已死�!�
“你們動的手?”
“說來也奇怪,知府和卻山公子忽然到來,我們沒找到合適的機會下手,但謝衡再就這么暴斃了,大夫說他是死于急火攻心,身上沒有任何外傷,也不知是否有別的隱情……”
鶻沙并不驚訝,嘴角反而露出一個意料之中的冷笑。
“知府借追查謝衡再的死因帶兵包圍了望雪塢,但里里外外搜查了一遍,并沒有找到陵安王的痕跡,如今士兵們都已經(jīng)撤出來了�!�
“看來謝家也沒有接應(yīng)到陵安王……”鶻沙若有所思,“應(yīng)該是有人通知了陵安王山谷里有埋伏,但來不及通知謝衡再,所以謝衡再也不知道陵安王不會出現(xiàn),不然不會增派那么多死士,一看就是要魚死網(wǎng)破的樣子。”
“但是……誰通知了陵安王?難道我們軍中有奸細(xì)?”
鶻沙閉眼,腦中飛快地思索著。
他深知情報的往來影響著戰(zhàn)局的走向,從他們拿到了謝衡再接應(yīng)計劃的諜報,決定將計就計甕中捉鱉開始,他便有意封鎖消息,除了極少數(shù)心腹知道計劃的地點和時間,其他士兵都是到出發(fā)前才知道要去哪里。
看上去鶻沙是個火急火燎的糙漢,實際上他心細(xì)如發(fā),觀察力敏銳。
他腦中將隨軍的所有人都過了一遍,越想越覺得每個人都可疑,尤其是謝卻山。
說實話,即便謝卻山為岐人王庭效忠多年,但鶻沙對這個中原人還是沒多少信任,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可從謝卻山接觸到那封瀝都府的情報開始,鶻沙便用各種理由監(jiān)視著謝卻山,盯著他的一舉一動。謝卻山確實沒有任何契機往外遞消息。
鶻沙想到那天謝卻山的荷包被偷,可那個小偷,接觸過情報的龐遇、包括客棧里的所有人都已經(jīng)死了……
那到底誰是奸細(xì),是誰通知了陵安王?
勢必要揪出這個人,千刀萬剮,否則以后的行動,步步都會受掣肘。鶻沙面色一狠,一拳狠狠砸在磚墻上。
——
謝卻山站在靈堂里,注視著靈柩里毫無生機的男人。望雪塢上下為他的喜事掛上紅綢,又為他的喪事?lián)Q了白燭,而這變故不過在一夜之間。
“大哥,冒犯了�!�
謝卻山俯身掰開謝衡再的嘴,將一根銀針探入他的喉中,銀針并沒有反應(yīng)。
他朝一旁的賀平招招手,賀平立刻上前,幫他扶住銀針。
謝卻山解開謝衡再的上衣,用一塊浸滿了熱糟醋的毛巾從他的腹部慢慢往喉間罨洗。藏在體內(nèi)極深的毒氣受到熏蒸散發(fā),銀針上的黑色始現(xiàn)。
賀平觀察著手里的銀針,驚訝地低呼一聲:“大公子是中毒身亡!”
“且此毒入體已深,需長年累月服用,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造成今晚急火攻心暴斃的假象�!�
謝卻山收回毛巾,飛快地用另一條準(zhǔn)備好的干毛巾擦拭了尸體身上的水痕,又重新系好他的衣服,讓一切看起來毫無異樣。
賀平想到了什么:“那大公子這幾年的惡疾不會也是……”
謝卻山點點頭,分析道:“下毒之人就藏在謝家,否則無法神不知鬼不覺地下毒。”
“那人……是鶻沙安插在謝家的細(xì)作?”
“是�!�
“那鶻沙還派兩個死士進喜堂來動手,他還有后招也不跟公子知會一聲……”
“他信不過我,”謝卻山自嘲地笑了笑,“我到底是流著異族的血,即便在大岐王庭多年,也仍是外人�!�
賀平為自家公子鳴不平:“宰相都對公子深信不疑,他一個小將軍憑什么質(zhì)疑您!”
“鶻沙可不是小將軍。他一年便立了別人五年才能打出來的戰(zhàn)功,若此趟抓捕陵安王成功,回到王庭,他的地位甚至能堪比宰相�!�
賀平不服地癟癟嘴,但也無可辯駁。
“大公子中毒的事,不要對任何人說起。”
“不說的話,謝家豈不是要一直誤會是您氣死了大公子。您想回謝家,總不能讓謝家的人一直如此怠慢您�!�
“他們厭惡我,難道是從今晚大哥死才開始的?”
賀平啞口無言。
叛國棄家,他的路本就比別人難走許多。不必爭辯,一直走下去就行了。
說話間,謝卻山已經(jīng)將謝衡再的衣服重新穿好了,他鄭重又小心地將大哥衣服上的褶子撫平,然后他抬起臉,臉上是慣常的平靜。
“你先將這些物什帶回去收好,我在這里再待一會。”
賀平拱手道:“是,公子。”
第11章
秉燭司
女使引著換好素衣的南衣來到靈堂院門口。
“少夫人,您便在此守夜�!�
南衣往里看了看,滿院的白幡在風(fēng)里飄搖。
“就我一個人?”
“喬姨娘本該一起的,但她傷心過度昏厥了,大公子也沒有子嗣,今晚您只能獨自守在這里了。”
女使行了個禮便退下了,南衣隨遇而安地自個往院子里走去。稍微走了幾步,她才看到靈堂里還站著一個人。
他就站在靈柩前,長身玉立,闃寂無聲。
白幡晃動著,那人的身影在風(fēng)里看得并不真切。
士大夫——這個詞忽然沒頭沒腦地浮上南衣的心頭。
她也沒見過幾個士大夫,只是聽章月回描述過,在她心里,那代表著世上最崇高的人,像是天上的月亮般皎潔。
“大哥。”
他低低地開口,南衣認(rèn)出了這個聲音,是謝卻山。她懊悔自己的眼拙,怎么敢將士大夫跟這個叛臣聯(lián)系在一起。
“我的第一把弓,是你送我的。你說百無一用是書生,士大夫先要有自保之力,才能張口為世道說話……然后我上了戰(zhàn)場,卻降了大岐。我想問你,這么多年,你后悔讓我變成那樣的人嗎?”
南衣第一次聽謝卻山用這樣的語氣說話,他明明是平靜的,也并不懊悔愧疚,但是他的語氣里卻藏著某種鮮少外露的情緒,似在追憶,似在服軟,似離家多年的游子風(fēng)塵仆仆地回來,卻在門框外躊躇了瞬間。
南衣不由愣了一下,她忽然有些好奇,這些年,他到底是如何從一個世家子變成一個賣國賊的?
一陣穿堂風(fēng)吹過,揚起白幡,遮住了南衣的視線。風(fēng)落下時,那個男人不知何時回了頭,與她隔著滿院的白對望。
此刻他周身似乎柔和下來,眼神也沒有那么可怕。
“過來�!�
南衣躊躇了一下,還是乖乖地挪了過去。她的目光冷不丁掃到供桌上的靈牌,她忽然覺得上面有三個字很眼熟。
上面寫著:亡夫謝衡再之靈牌。南衣認(rèn)得謝字,望雪塢里各處都有這個字,并不難猜,那后面兩個字應(yīng)該就是他的名。
明明在哪見過……
謝卻山順著南衣的目光望去,不動聲色。
“他叫謝衡再,你應(yīng)該見過這個名字。”
南衣想起來了,她依樣畫葫蘆寫的那封絹信上,就有這三個字。
南衣馬上便猜到了大概,這說明謝衡再參與了接應(yīng)陵安王的計劃,很可能他就是計劃的制定者。這并不難猜,瀝都府謝氏是昱朝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世家,在瀝都府里更是有著絕對的影響力。
不對,謝卻山怎么會知道她見過這個名字?
南衣恐懼地望向謝卻山。
謝卻山從袖中掏出絹信,在南衣面前展開。
南衣強作鎮(zhèn)定,道:“大人,我不識字�!�
謝卻山直接念了出來:“臘月初六,謝衡再迎娶潞陽城秦氏,屆時迎親隊伍將穿過虎跪山山谷,以此接應(yīng)陵安王殿下。我軍可于山谷中可設(shè)下埋伏,甕中捉鱉。”
南衣張大了嘴巴,她以為自己本是個過客,沒想到冥冥之中早就是局中人了。
“這個消息,是你傳出去的吧?”
既然他來興師問罪,那就說明陵安王并沒有出現(xiàn)。南衣心里莫名松了一口氣。
“大人你為什么會這么問?我就只是一個不識字的小乞丐而已,龐遇也不可能將這么重要的消息告訴我。”
“你聽說過樞密院秉燭司嗎?”
南衣茫然地?fù)u了搖頭。
“諜者,就如秉燭夜行,那是朝廷培養(yǎng)間諜的地方。秉燭司的暗網(wǎng)就像中原大陸上遍布的河網(wǎng),無處不在。一個消息會悄無聲息地同水流一般,流到你想讓它去的任何一個地方——龐遇是不是讓你去什么地方,傳了什么話?”
“沒有。”南衣否定。
謝卻山笑笑,垂眸捻起點心盤里的一塊糕點——南衣瞪大了眼睛,竟是一塊梅花狀的澄沙團子!
謝卻山將澄沙團子遞到她嘴邊:“五瓣的梅花就好做多了,六瓣的形狀要蒸成糕點就容易露餡�!�
南衣手腳冰冷地僵在了原地,謝卻山見她不張嘴,直接掐住了她的下巴,逼她張嘴吞下整塊糕點。
南衣被噎得滿臉通紅,猛咳了一通才緩過來,她心有余悸地看著謝卻山。
“你什么都知道……為什么不直接殺了我?”
“殺你?”謝卻山嗤笑一聲“我說過要讓你萬劫不復(fù),又怎么會讓你死得那么容易?”
南衣愣住了,后背浮上一層冷汗。她毫不懷疑謝卻山說的話,她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抓著謝卻山的衣袖求饒。不求人定然一點余地都沒有,她膝下又沒黃金,遇事先跪先求總是沒錯的。
“大人,小人就是一個想活命的小百姓而已,有些事情,我只是無意間被卷了進去,但絕沒有要壞大人計劃的意思,求您大發(fā)慈悲,饒了我一命……”
“你很喜歡求人嗎?”謝卻山無動于衷。
南衣被問得愣住,眼淚停在眼眶里。
“你知道嗎,”謝卻山平靜地敘述著,“舊都攻破時,宗室女子盡數(shù)被擄到大岐,淪為婢妾,淪為軍妓,那些女子比你更高貴、更有價值,也更為美貌和楚楚可憐。她們也這樣跪在地上,求別人高抬貴手……她們多活了那一時一刻之后,死得卻更凄慘。因為求人,只會讓人更想玩弄你�!�
他說最后一句話時,語氣驟然變冷,南衣毛骨悚然。
謝卻山抬手托起她的下巴,用指腹拭去她臉上的淚,動作并不重,但她卻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上粗糲的繭子。他居高臨下地笑了一下。
“你既然逃到了謝家,便好好地做我的長嫂吧。世家里的事,可比你想得要有趣多了。”
繭子磨過臉龐時留下痛感,既像寬慰,又像警告。
謝卻山將她扔回到地上,然后起身離開。
南衣整個人脫力地坐在地上,愣愣地看著謝卻山的背影。冷汗已經(jīng)浸透了她的衣衫。
什么意思?他還有什么折磨人的招?世家里有趣的事……指的又是什么?
……
謝卻山走出靈堂,候在門外的賀平便跟上了他的腳步,行至庭院廊橋,謝卻山忽然停下腳步,轉(zhuǎn)頭問賀平。
“嫡母前幾年歿了,太夫人年紀(jì)也大了,你去打聽打聽,謝家后院如今哪房掌事。再尋個機會,將秦家私生女替嫁的事告訴她�!�
賀平頓了頓,似在思索主人此舉的意圖,但一時間沒想通,不過主人所有舉動自有他的妙用,不必深究。賀平拱手領(lǐng)命:“是�!�
第12章
入陷阱
一夜之間謝家的喜事辦成了喪事,謝氏痛失嫡長子,年歲本就高了的謝太夫人一下子便垮了,臥病在床,昏昏沉沉。
午后謝太夫人好不容易清醒了一會,陸姨娘命廚房備了上好的藥膳,還親自去督著火候。
可到了該上膳的時候,陸姨娘遲遲未來,謝太夫人知道陸小娘做事細(xì)心謹(jǐn)慎,若非出什么事了不會如此,但如今的她也沒什么心力再去過問,疲憊地闔上眼準(zhǔn)備歇下。
陸錦繡此刻正在松鶴堂的院子里踟躕。
今晨也實在是蹊蹺,秦家陪嫁來的女使忽然鼻青臉腫地跪到她院中,將秦家私生女替嫁的事一五一十地告知了她。
女使的樣子像是被逼的,但問她是誰將她打成這樣,她卻一個字都不肯透露。
不過也來不及追究這些了,茲事體大,如今府里老爺不在,她才當(dāng)了幾年的家,如何敢做主?
府中能拿事的只有太夫人了。
想到這里,陸姨娘心一狠,準(zhǔn)備推門進入房中,可手剛扶到門框,她又猶豫了,太夫人這身子,萬一聽完受了刺激……
就在她徘徊之際,有人越過了他,率先推門進入太夫人房中。
她下意識要張嘴呵斥,卻看清來人是謝卻山,生生將嘴邊的話吞了進去。
陸錦繡往后頭一看,無措的婢女家丁攔不住謝卻山,也不敢攔,求助地望向陸錦繡。
陸錦繡已經(jīng)算是個精明能干,手段利落的后院婦人了,她少時被退過婚,遲遲蹉跎到二十二歲才嫁到謝家做妾。陸錦繡知道自己先天條件一般,年紀(jì)大更是她的劣勢,以貌侍人的路子走不通,于是她比旁的女子更努力勤快,侍奉夫君公婆,用心輔佐嫡夫人打理后院。
她脾氣好,動作爽利,上懂得察言觀色、下明白恩威并施,頗受謝家眾人的喜愛。嫡夫人去世后,祖母便將整個望雪塢都交給她打理。
可她到底是個后院女子,面對謝卻山這樣的魔頭也會犯怵。她知道,謝卻山一定是恨謝家的。
十多年前嵐州淪陷,謝家倉皇南逃時,竟忘了通知這房不太受寵的母子,將他們丟在了戰(zhàn)火里。
但后院的事錯綜復(fù)雜,究竟是忘了,還是故意忘了,再也無從考究。
就是那個時候起,謝卻山與謝家有了隔閡,仇恨的種子在他心里種下了。
謝卻山要去見太夫人,陸錦繡攔不住,又怕出什么事,只能小心翼翼地趴在門上聽里頭的動靜。
謝卻山捧著禮盒入了祖母的房間,恭敬地行了一禮。
“祖母,孫兒來問您好�!�
謝太夫人半坐著,閉目休息,仿佛沒有聽到謝卻山的話,遲遲沒有回應(yīng)。
謝卻山遞上手中的錦盒,繼續(xù)道:“祖母,大哥已去,還望您節(jié)哀順變,保重身體。這盒中裝的是暹羅犀角,乃千金難求的珍貴藥材�!�
謝太夫人終于是睜開了眼睛,卻連看都不看一眼謝卻山。
“拿走,老身不吃岐人拿來的藥�!�
“祖母,您看不上孫兒,但不必跟自己的身子賭氣。暹羅犀角入藥煎服,可救急癥于即時,挽垂危于頃刻。”
謝卻山自作主張將錦盒遞給一旁的侍女,侍女不敢反抗謝卻山,只能接過。
“老身是死是活,同你都沒有關(guān)系。你既已投了大岐,便不再是謝家人了�!�
“祖母,”他頓了頓,面上神色仍是尋常,“當(dāng)年你們將我和我娘丟在嵐州烽火里時,可把我們當(dāng)作是謝家人?”
他說得云淡風(fēng)輕,像是在敘述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落在聽者耳里卻格外刺耳。
“當(dāng)年的事,你父親、你嫡母、你的兄長,還有整個謝家上下都已經(jīng)跟你道過歉了,你卻執(zhí)意要入歧途!咳咳……”
“祖母,你們這么會道歉,那又為何不對我娘親道歉?”
“她是自尋短見,有辱門楣,怎能道歉?”
“門楣?”謝卻山極盡涼薄地冷笑起來,“謝家的門楣既然那么重要,當(dāng)初你們哪怕虛情假意地道個歉,也未必會催生出我這么一個敗盡謝家名聲的逆臣�!�
“父母之恩,昊天罔極,無論如何你都不該對家族心生怨懟!”
“我娘也是這么說的,”謝卻山盯著祖母的眼睛,“世家里的女人可真奇怪,心甘情愿把自己的性命交到別人手里任人宰割,明明受了委屈,卻還要感恩戴德,甚至心懷愧疚,生怕自己麻煩了別人�!�
“這是老祖宗傳下來的禮!”
“這樣的禮,在這世道里行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