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兩個人的擁抱就像是早該如此貼近的契合,就像是磁場的南北極,本就該同時存在又互相吸引。
吻是甜的,呼吸是甜的,連汗水都是甜的。
偷嘗禁果的年輕人,第一次知道了這個世界上無法描述的最令人愉悅的快樂。
純粹的,來自肉體卻又觸及靈魂的快樂。
哪里會像現(xiàn)在。
涇渭分明?
*
他第一次去姜危橋家里。
姜危橋的家離帝都不遠,順著門頭溝往東走百來公里,就能看見一片廢棄的老廠房,四年前這個片區(qū)還沒有拆的時候,他從帝都坐公共交通回一趟家至少需要四個小時。
唐彥沒有來過這樣地方。
破產(chǎn)的電機廠所有能抵債的東西都已經(jīng)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末的時候拆賣了,廠房的大門銹跡斑斑,大部分車間都用木頭板子釘死了窗戶,從縫隙里可以看到窗玻璃都碎了,里面空空如也,除了塵埃和垃圾什么也不剩下。
這幾乎是當年那個“大躍進”時代留下來的所有工廠的命運。
誰能想到在距離世界上最繁華的都市之一的帝都一百公里外,就有這樣的建筑群。
這里好像被世界遺忘了。
連帶著住在這里的人。
五十年代標準的紅磚五層樓,連磚頭都斑駁得看不清本色,從樓道里過去,甚至能看見老鼠。
姜危橋帶著唐彥進了黑漆漆的一樓走廊,又走了一會兒,走到頭,才看到一扇木門。他用鑰匙打開,靠北的客廳有些昏暗。
兩個十幾歲的孩子湊在窗子旁邊的桌上寫作業(yè),見他回來了喊了一聲:“哥�!�
姜危橋摸摸弟妹的頭笑著說:“這是唐彥,也叫哥�!�
“哥哥好�!�
唐彥愣了一下,連忙答應了一聲:“你們好�!�
“哥,你給看看我這個數(shù)學題,我不會……”姜危橋妹妹開口。
姜危橋看了一眼:“什么啊,數(shù)學我也不會。你問問唐彥哥吧,他是學霸�!�
穿著初中校服的女孩子看向唐彥,期期艾艾地問:“唐彥哥,行嗎……”
唐彥連忙接過習題本,上面是一個三元二次方程,并不算難。
“你看,這個X在這里的話你可以這么解……”他提筆給女孩講起來,然后又講了幾道題,等他解答完姜危橋弟妹的問題,抬頭去看,客廳墻上掛著他父親的黑白照。
姜危橋已經(jīng)不在客廳了,臥室門開著,唐彥走過去。
就看見姜危橋在給躺在床上的母親擦拭面容——他記得姜危橋說過,父親去世,母親植物人。
他沒進去,假裝沒看見,回去跟弟妹看書。
過了一會兒姜危橋出來,問:“晚上吃魚火鍋怎么樣?”
弟妹一陣歡呼。
然后唐彥就見姜危橋拿了個電飯鍋,放上水,豆瓣醬還有辣椒醬,用筷子壓住電源鍵,放進去煮著。接著從冰箱里找出半條草魚,火腿腸、丸子還有豆腐和大白菜,切好,等水開了放進去一起煮。
過了一會兒,魚火鍋就算是做好了。
唐彥沒有吃過這樣的火鍋。
可是姜危橋兄妹們卻吃得津津有味。
草魚多刺,每一口都得吃得小心翼翼。
剩下的食材也都是速凍食品。
唯一新鮮的大概就是那棵白菜。
這個所謂的魚火鍋,在見慣了各類高端食材的唐彥看來,稱得上簡陋,姜危橋的廚藝更是差到難以下咽,只是既然已經(jīng)用了最不專業(yè)的設備和食材,那么這種廚藝似乎也沒什么好挑剔的了。
吃菜,又就著那鍋湯下了面條,為了有滋味姜危橋切了半個西紅柿,臥了三顆雞蛋。面煮熟的時候,他給弟、妹,還有唐彥一人一個,自己只是吃了碗面條。
唐彥吃的時候,把那顆雞蛋夾開,給了姜危橋一半。
姜危橋看著半顆雞蛋,瞧著唐彥笑著吃下。
吃完飯,洗完碗,收拾了客廳,姜危橋就帶著唐彥從家里走了。
“你弟弟妹妹單獨在家可以嗎?”
“廠子里的劉奶奶跟他們一起住,剛發(fā)信息一會兒就到家,她開個小賣鋪,今天進貨去了,才讓我來看孩子,不然平時我也不怎么來。家太遠了,我在新蘭亭走不開。這里也沒房間給我住�!�
“哦�!碧茝c了點頭。
兩個人出了門,走到樓道里,唐彥這才看清樓道里到處都用紅筆寫著“姜家還錢”的字樣,他還在發(fā)愣,姜危橋已經(jīng)開口說話:“我爸是個老賭棍,欠了人好多錢。這就甩手扔給我們背了�!�
姜危橋問他:“是不是落差有點大?”
唐彥搖了搖頭。
于是兩個人安靜地下了樓,等出了樓道,唐彥又走了片刻,忽然沒頭沒腦的開口:“多少錢?”
“什么?”
“我說你爸爸欠了多少錢?”
“不知道,誰他媽知道�!苯螯c了根煙,在空曠的廠房間站定,吸了一口,火星子在月光下顯得格外明顯,過了好一會兒,姜危橋才繼續(xù)說,“可能開始只有幾十萬,可是利息太高了,現(xiàn)在我也不清楚有多少,也許有一百多萬�!�
“不能法院起訴嗎?”
“利息達不到高利貸的標準。他們這群人精明著呢,一次只拿出一部分借條,看到金額,也沒多少,還完了,還有下一張�!苯蛘f,“也不止他們的,還有親戚朋友的,都借了個遍,我爸死前兩年,大家還都顧及面子不要錢�,F(xiàn)在時間長了,就陸續(xù)有人上門催款。幾百的、幾千的,當場我有錢就還了。可是別人聽說了消息,馬上就回來追。說你還了他的,總不能不還我的,我想想也是,就也給了……這幾年好像就沒有消停的時候,只要我回來,就有人來……”
好像為了印證他的話似的,有人從家屬樓方向趕了過來,老遠就打招呼:“危橋,你回來了,我找你幾天了�!�
“李叔�!�
中年人笑著,一張蒼老的臉上滿是褶皺:“是這樣的,你最近發(fā)工資了嗎?我這閨女要讀大學了,你看……”
姜危橋掏出手機:“我爸欠了您多少?”
“沒多少,沒多少�!敝心耆诉有點尷尬,掏出一張泛黃的借條,“兩千。”
姜危橋給對方轉(zhuǎn)賬的時候,李叔還想找個話題沖散這份討債的局促。
“聽說你在夜總會賣酒?你、你自己好好保重啊,有空了還是讀讀書吧,以前學習成績還可以的�!�
“嗯,成。給您轉(zhuǎn)過去了。”姜危橋笑笑,收回借條,鞠了個躬:“給您添麻煩了。”
“不至于,不至于�!崩钍甯尚χf了兩句,也不知道再說什么,“那我走了啊�!�
“您慢走�!�
李叔拿著手電筒的身影消失在了家屬樓方向。
唐彥看著開始抽第二只煙的姜危橋,考慮了一下,開口說:“我?guī)湍惆呀杩罱Y(jié)清,好嗎?”
“結(jié)清?”姜危橋愣了一下,失笑,“我說一百萬都是保守的,可能欠了兩百萬�!�
“這個錢,其實還好�!碧茝┑�,“這個錢對我來說不算什么�!�
“不用�!苯蛳胍矝]想就拒絕。
“如果我說話冒犯了,你千萬不要往心里去�!碧茝┱f,“咱們認識這么久了,你應該多少猜到我跟慈鑫的唐氏有關系�!�
“我知道你是唐氏千金的孩子。”姜危橋說,“一開始就知道�!�
唐彥愣了一下:“是嗎?”
“你父親入贅的事情很出圈�!�
唐彥沒有仔細追究姜危橋這段話的意思。即使到現(xiàn)在,他也會想,其實姜危橋在與他的交往中雖然偽裝得很好,但是也多次露出過破綻。
那個雨夜,萍水相逢的人的投其所好。
那碗拉近距離的牛肉板面。
那個站在學校門口與姜危橋關系親密的人。
還有這一刻……
如果他當時反復琢磨了姜危橋言語中的意思,那么他就會明白,姜危橋從一開始就在等待這一刻。
那么也許后來他就不會陷得那么深,輕易地進入這個走不出的困局。
“你既然知道我母親是慈鑫董事長的女兒,資金方面并不發(fā)愁,就應該知道,一百萬也好,兩百萬也好,也只是我生活費的一個零頭。我來給你還清賭債,對你不會產(chǎn)生任何影響,對你的弟弟妹妹也有好處。我還可以資助你讀大學。不好嗎?”
“好了,別說了,我?guī)銇聿皇菫榱诉@個只是想帶你看看我弟妹�!苯虼驍嗔怂脑�,“之前我沒覺得自己有多慘,你現(xiàn)在這樣講,讓我覺得自己很狼狽。”
“……抱歉。”唐彥道。
“時間不早了,我們回去吧,還要趕夜路�!�
*
唐彥大四即將結(jié)束,眼看著就要畢業(yè),變得無比忙碌。
而母親交給他的關于前途的問題,他依舊沒有答案。
因為之前借錢上的分歧,兩個人第一次有了摩擦,等唐彥忙完這一段,他才意識到,有兩個星期沒見面了。
姜危橋的電話打不通,發(fā)信息也石沉大海。
他想了想,開車去了新蘭亭。
這次抵達新蘭亭的時候,新蘭亭剛開始營業(yè),里面人不算多,他可以仔細逛一逛這里。在新蘭亭的門口有一塊兒牌子,月度業(yè)績第三的位置掛著姜危橋的照片。
第一次見面他不過剛來新蘭亭,還在說沒有客源很艱難,如今才短短幾個月已經(jīng)做到了業(yè)績TOP3。
為了還債,他真的很拼。
等了一會兒,姜危橋沒出現(xiàn),新蘭亭的經(jīng)理來了,看見他在四處轉(zhuǎn)悠上前熱情地問:“您就是唐少吧?”
“你認識我?”
“認識,看八卦看多了就知道了�!苯�(jīng)理笑瞇瞇地說,“您最近跟姜危橋來往的多,我們這兒都傳遍了�!�
“哦……麻煩問下姜危橋人呢?”
“這個就是我來的原因了。他最近家里有事,似乎是母親情況變化了,送醫(yī)院了�!�
“能告訴我在哪家醫(yī)院嗎?”
“他沒說,抱歉�!苯�(jīng)理搖了搖頭,“那個,我問下啊唐少,姜危橋業(yè)務能力您覺得怎樣?”
唐彥有些困惑,看了一眼業(yè)績排名:“挺好的吧�!�
“那您怎么不見來新蘭亭呢?”經(jīng)理道,“其他老客戶都來買酒開卡給他沖業(yè)績呢,就一直不見您。我們問起來他也不讓問。他現(xiàn)在跟第二差距不大了,上一個排位能多拿不少獎金�!�
“沖業(yè)績有獎金?”
“何止,還有提成,他們大部分工資都是提成�!�
唐彥心頭一動:“他和第一名差多少?”
“那就有點多,得有個六七十萬�!�
“那就給我開七十萬的會員卡�!碧茝╊D了頓,“記在姜危橋名下�!�
第38章
金波
姜危橋起得比平時都早。
昨天晚上一通瞎折騰,多少有點瘋狂,唐彥身體不好,他很擔心因為這個事兒他感冒發(fā)燒。
晚上就睡得淺,醒醒睡睡,有意識的時候就給唐彥摸摸額頭,還好,到最后天邊發(fā)白,唐彥的體溫都很穩(wěn)定,睡得也很沉。
他打量唐彥的睡顏,唐彥似乎做了一個什么很真的夢,有時候在笑、有時候有蹙眉。他好奇這是一個什么樣的夢,讓唐彥如此的沉浸,甚至一覺睡到天亮�?纯磿r間,已經(jīng)五點半,索性不睡了。
偷摸去了隔壁側(cè)臥刷牙洗漱,然后寫了張便簽。
——寶貝,早安,我下樓遛彎去了。
最后還加了個小笑臉,貼在唐彥的床頭,這才出去合上門。
外面還沒什么人起來。
不過停車場的車子少了不少。
估計昨晚上走了不少人。
他披著真絲睡袍,穿著一雙人字拖,站在外面的院子里,對著湖泊深吸一口氣。
少了一群牛鬼蛇神。
挺好的。
清新的空氣總是想讓人詩興大發(fā),可是姜危橋不是一般人,他聞到清新的空氣只想抽上一根。
點燃煙的時候,已經(jīng)有人在附近問他:“還沒戒煙?”
他回頭去看,一個年齡在六十多歲,頭發(fā)花白的女士從大門走出來,坐在花園椅上瞧他。
她看起來很和藹,就是個保養(yǎng)得宜、富貴家庭的老人家而已。
可是姜危橋知道她不是,她銳利的眼神暴露了她所有蟄伏在皮囊下的殺伐果決。
如果不是見過她。
姜危橋也不可能知道,她就是掌控著慈鑫,咳嗽一聲都可以讓整個商圈震蕩的舉足輕重的大人物——鄭千琴。
“已經(jīng)少抽很多了�!彼f,“比前幾年�!�
“抽煙致癌,抽多了可能活不了那么久�!彼坪踉趧裎克锹犉饋硐袷蔷�,“到時候可就陪不了唐彥那么久�!�
“您比我媽當年還嘮叨。我不抽了可以嗎?”姜危橋掐了煙,坐到她對面,笑了笑,“好久不見,鄭女士�!�
“有三年多了吧�!编嵡僬f,她不是在詢問,而是在陳述事實。
“是,真好久了�!苯蚩纯瓷砗蟮慕ㄖ�,“您昨晚在酒莊?怎么沒出現(xiàn)?”
“來得比較晚�!编嵡俚�,“你抱著唐彥從葡萄地里回來的時候,我才從帝都出發(fā)�!�
“啊,這個�!苯蛐α诵�,“有點兒在家長面前被抓現(xiàn)行的感覺,尷尬�!�
他嘴里說著尷尬,可一點也沒看出來,甚至還有點自豪。
“多好�!编嵡僬f,“男歡女愛本身就是對生命的熱愛,唐彥能夠有這樣的改變,我很高興�!�
“您可千萬別說謝謝我,再說就尷尬了�!苯虻溃拔矣植皇菫榱四��!�
“可是……”鄭千琴話語一轉(zhuǎn),“我允許你靠近唐彥,有三個要求。姜先生還記得是什么嗎?”
“記得。怎么可能不記得呢?”
唐彥出事后,他想去探望唐彥,被阻擋在醫(yī)院外面。
想要發(fā)信息,發(fā)現(xiàn)唐彥的所有聯(lián)系方式都已經(jīng)替換。
堵在醫(yī)院門口,小區(qū)門口,會被莫名驅(qū)趕。
他甚至自報家門,希望能夠見上唐彥一面,也石沉大海。
這一刻,他才無比清楚地意識到,唐彥所在的世界跟他真的不一樣。只要對方想辦法,就可以讓他永遠摸不到唐彥的一片衣角。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接到了一次邀約,來自鄭千琴的邀約。
“第一,不可以再次傷害唐彥。第二,想再見到唐彥,必須獲得與之匹配的財力和能力……”姜危橋頓了頓,“第三,如果有萬分之一的可能再見到他,不可以告訴他我為見到他付出了什么,別想通過賣慘獲得他的同情。哦,還有一個補充條款,這期間唐彥如果愛上了別人,那么我必須離開,當沒存在過。如果做不到任意一條,就出局。作為交換,您將對我的事業(yè)進行第一桶金的投資�!�
“你還記得,我很欣慰。這些年你確實很拼,走完了別人十幾年才能走完的路。讓我刮目相看�!编嵡傥⑽Ⅻc了點頭,“可是,你知道唐彥這個孩子心太軟,聽到你這四年為他吃了苦,就一定會給你加同情分。愛情這件事應該是對等的,無論是身份、地位、金錢,還是在感情中的位置�?恐橐埠谩⒏卸饕擦T,建立起來的所謂的情感,真的是愛情嗎?他母親就是吃了這個虧,同情寒窗苦讀的阮尚霖,以為自己可以拯救和改變一個男人的命運,才落得現(xiàn)在的結(jié)局。我絕不允許唐彥走上她的老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