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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體 夜晚 (「夜晚模式」)

第23章

    他們開出城,一路經(jīng)過荒郊,車子在泥地里不斷打滑,好不容易停在一間大宅門前,小黃雀一伸翅膀,就是這里。

    兩邊都是土坡,這棟宅子造在低洼凹陷處,像是前清時候的宅院,大門緊緊關(guān)著,門前蹲著兩尊石獅。

    天色又陰,雨下得又大,遠遠從雨簾間看過來,陰惻惻的。

    霍震燁下車走到門前,黑漆大門自己打開一道縫,從這道縫隙能窺前庭中碎磚斷石,荒草叢生,里面根本不像是住了人的樣子。

    霍震燁推開門走了進去,視線一敞,他提了口氣,這里像是剛剛辦過喪事。

    抄手游廊上掛了一排白燈籠,燈籠早已破敗,露出里面的竹骨,庭前處處撒著紙錢,被雨打濕,沾在地上。

    這從外到里,都像是幢鬼宅。

    此時已經(jīng)接近黃昏,因為下雨,天比平時要黑得快,耳畔除了雨聲什么也聽不見了,越是聽的久,越是覺得與世隔絕。

    霍震燁這輩子還沒闖過鬼宅,他邁步進去,身后的大門“吱”一聲關(guān)上了。

    天色倏地暗下去,宅中伸手不見五指,霍震燁沒有回頭,他掏出打火機,借一點微光順著廊道繞進廳堂。

    堂屋里擺滿了紙扎,金童玉女立在兩邊,這里桌椅纏著蛛絲網(wǎng),可紙扎身上都是干干凈凈的,一點浮灰也沒有。

    廳堂前貼著一個大大的“奠”字。

    霍震燁走到桌前,拿起半根斷頭蠟燭,蠟燭一燃,屋里亮了一些,這宅子不知有幾進,白準會在哪里?

    他舉著蠟燭轉(zhuǎn)身打量這屋子,想找一找線索,目光一掃,又停在門前,門前站著的紙扎金童玉女,少了一個。

    金童頭不動,眼珠倏地一轉(zhuǎn),盯住霍震燁。

    第32章

    妄念

    懷愫文

    霍震燁一步上前,

    兩指齊出,戳破了“金童”的眼睛。

    分明是層薄紙,

    觸感卻像是戳在皮上,

    霍震燁戳完就甩手,手指頭上濕噠噠的。

    “金童”眼眶里流出兩行血水,滿屋陰風(fēng)卷起,

    兩扇開著的雕花門“呯”一聲關(guān)上,掀起的風(fēng)吹熄霍震燁手上蠟燭。

    桌椅搖晃震動,漆黑屋內(nèi)滿是紙竹摩擦的“沙沙”聲。

    霍震燁“啪”一聲打開銀盒,火苗一躥,照亮方寸,

    剛剛還貼墻站著的紙扎人,全部面向著霍震燁,

    僵直著手腳向他走來。

    “白準!”霍震燁提高聲音,

    沒人回答他。

    他罵了句臟話,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瓶子,咬開瓶蓋,潑向離他最近的紙人,

    然后點起蠟燭扔了過去。

    火苗剛沾上紙立刻“噌”一聲燒燃起來,被燒到的紙人揮舞著手足,

    兩只手抱著臉,

    像哀嚎那樣張大了嘴巴,偏偏發(fā)不出一點聲音。

    剛才還要撲上來的紙人停住腳步,紙臉上笑意不變,

    紛紛往后退去。

    霍震燁手里還拿著的是個小酒瓶子,他冒雨跑出馀慶里,跑過煙酒店時又折了回去,柜臺上擺滿了巴掌大的小酒瓶,霍震燁全買了下來,一時買不到油,高度酒也可以。

    他渾身上下的口袋里全部塞滿了這種小瓶子的酒,只要火星一點,這些酒就能當成流彈扔出去。

    別的紙人都往后縮,只有“金童”被他戳瞎了眼睛,不肯放過他。

    金童兩只手抬平,身前掛著一條綬帶,上面寫著“金童接引西方路”,輕身躍起,綬帶抽向霍震燁胸前,帶起一陣勁風(fēng)。

    霍震燁眼看它連火都不怕,退到門邊,隨手拆下一根門上朽壞的木條,向“金童”揮去。

    “金童”單手接住,一下掰成兩半。

    它兩只眼汩汩流出血水,張嘴沖霍震燁無聲咆哮,露出嘴里細細密密的竹齒。

    霍震燁突然想起宋瑛死時手指齊根而斷,上面布滿了齒痕,原來紙人小杰是用這個咬斷她手指的。

    金童張大嘴撲上來,霍震燁格臂一擋,它一口咬在霍震燁的胳膊上。

    磨得又尖又細的竹齒一下嵌進肉里,霍震燁倒抽一口冷氣,他后背撞開雕花門,干脆也不掙扎,空著的手按住金童的腦袋

    ,把他拖進雨里。

    金童感受到濕氣想跑,可被霍震燁按住了頭,那條綬帶卷起纏上霍震燁的脖子,越纏越緊。

    霍震燁屏住一口氣,他少爺脾氣上來了,死死拖住金童不讓它動。

    金童在大雨里很快被澆透,開始還想用綬帶勒死霍震燁,等綬帶吃足了水,它也整個伏在地上,沒了“生氣”。

    霍震燁雙手扒開脖子上濕紙,他掏出竹刀,一刀下去挑開了金童的頭,像扔個破燈籠那樣把它的踢得滿地滾。

    胳膊上全是一個又一個牙齒洞,不斷沁出血水來,他一把撕下西裝袖子,把傷口隨手一綁。

    重新進入廳中,扯下堂前掛著白色帳幔,纏在木條上,倒上酒液,點起火來。

    火星時不時爆開,飛濺出去,滿屋的紙人四下逃散,霍震燁又是血又水的,濕淋淋往屋里走。

    “白準!你在不在?”

    像這種宅子,里外皆通,舉著火把進去,一邊走一邊大聲喊白準的名字,聲音透過雨幕,一點回應(yīng)也沒有。

    雨漸漸小了,霍震燁拐到花園,這里的情形比堂前還更駭人。

    破舊戲臺上站著幾個唱戲的紙扎,廊下站著紙人丫環(huán)男仆,霍震燁深吸口氣,握緊了火把。

    可這些紙人一動不動,并沒有攻擊他的意思。

    身后腳步聲一響,霍震燁回過頭去,就見“玉女”半個身子藏在拐角處,臉上還帶著喜氣洋洋的笑容,被他發(fā)現(xiàn),“嘻嘻”一聲,藏了起來。

    都已經(jīng)“殺”了一個,估計這一個也不會饒過他。

    與其等著玉女偷襲,不如他先把這個也干掉,霍震燁追了上去,沒跑幾步,看見一扇開著的屋門,屋中一點火光,白準坐在竹輪椅上,頭歪在一邊,看上去像是暈過去了。

    霍震燁沖進屋扶住白準的肩膀:“你怎么樣?”

    “白準”脖子整個往后一仰,沖霍震燁咧開嘴,滿口都是細密竹齒,對準霍震燁噴出一口濃煙。

    霍震燁猝不及防,吸個正著,再想屏息已經(jīng)來不及了,他咬破嘴角,想用疼感支撐,可迷藥藥效太快,他扶住輪椅跪在地上。

    等他再醒來,眼睛還沒睜開,先聽見聲音。

    “別怕,今天你就會醒了�!蹦锹曇舢惓厝�,像是情人間的低語。

    霍震燁聽覺恢復(fù),眼前還一片模糊,他掀開眼皮,只能看見自己被幾根竹子架起了胳膊和腿,整個人站著被綁住。

    有個人背對著他,滿頭銀絲,但看體態(tài)像個年輕人。

    “你是誰?白黎呢?”藥效還沒過去,他說話十分緩慢,聲音也含含混混的。

    白發(fā)的男人轉(zhuǎn)過身來,看著霍震燁,正是白黎。

    霍震燁瞳仁一縮,白黎輕聲說:“放心吧,我不會殺你的,小準會怪我的,你對我也沒有用�!�

    他只要女人的皮。

    “白準呢?你把他怎么了?”霍震燁咬住舌尖,痛意和口腔里的血腥味讓他逐漸清醒,舌頭也靈活起來。

    白黎沒有回答,他站起來,走到霍震燁面前,拿起一張紙,在水盆里沾洗,“啪”一下貼在霍震燁的臉上。

    指尖輕壓霍震燁的臉,按出眉骨、鼻梁。

    霍震燁屏住呼吸,他知道有種刑法叫加官進爵,就是用濕紙,一張一張的貼在臉上,一開始人還能勉強呼吸,紙越厚,越?jīng)]法透氣,最后雙目瞪出,舌根整個掉出來,死相極慘。

    但那張紙很快就被掀掉了,紙上拓出他的臉,白黎看他一眼,坐到燈下,就在這張紙上描出眉眼。

    霍震燁深吸口氣,他視力恢復(fù),這里四方都是磚,靠墻還有磚梯,他們在大宅的地窖里。

    紙扎玉女立在角落里,雙手抬平,她的綬帶上寫著“玉女隨行極樂天”。

    靠墻邊擺著一張床,床上躺著個女人,女人一頭烏發(fā),眉睫秀氣,身上蓋著一床錦緞被子。

    這宅中處處破敗不堪,可這女人身上,還蓋著一床粉白底子,繡百蝶穿花的被子。

    剛剛白黎就跪在床前,在跟她說話。

    女人眉色如黛,頰泛粉紅,看上去就像是睡著了一樣,可她一動也不動。

    人就算是睡熟了,總還會胸膛起伏,睫毛顫動,可她都沒有,她沒有呼吸,躺在那里就跟紙人一模一樣。

    霍震燁瞬間明白過來,白黎想做跟宋福生夫妻一樣的事。

    “你該讓她入土為安�!�

    白黎筆尖一頓:“住口�!�

    霍震燁繼續(xù)勸他:“你明明知道宋瑛召回來的根本就不是小杰,她的兒子躺在教堂后的墓園里�!�

    白黎渾身氣勢一變:“我叫你住口!”

    他話音剛落,玉女動了起來,它拿了一團布塞進霍震燁的嘴里,讓他不能再開口。

    白黎怒意漸平,他已經(jīng)沒有多余的精力生氣,試過許多方法,他沒有時間再一次次嘗試了。

    本來以為只要是“自愿”獻出的人皮就可以,后來才知道,必須是生前就自愿獻祭,所以他需要很多個“小杰”,讓宋瑛們自愿獻出她們的皮。

    攢了這么久,終于攢下足夠的人皮了,只要過了今夜,她就能回來。

    白黎取出一具竹腔,敷上紙衣,草草扎出個紙人,他把剛剛在霍震燁臉上拓下來的臉,糊在竹腔上。

    他動作極快,扎完人形就用濃墨給“霍震燁”點眼,紙人當即立了起來,身高體態(tài),行動舉止,與霍震燁如出一轍。

    白黎手指一動:“去�!�

    “霍震燁”晃著步子上了樓梯,從屋中出去了,霍震燁盯著白黎,難道他以為憑這種手段,就能騙過白準?

    白黎掃過霍震燁,看穿他的心思,但白黎一言不發(fā),玉女上前來,用布把霍震燁的眼睛蒙住了。

    他什么也看不見了,但還能聽得見。

    他先是聽見撕紙的聲音,接著白黎又用那種溫柔的口吻對床上的女人說話:“別怕,給你換一身衣裳。”

    霍震燁恍然,那個女人也是紙扎的,黛眉桃腮全是畫出來的。

    跟著霍震燁聞到一股刺鼻血腥氣,白黎打開盒子,從里面取出人皮。

    人皮要保持“活度”,需要用人血來養(yǎng),每天一換,盒中的人皮一塊一塊疊得整整齊齊,白黎取出一塊,拿出竹剪,剪了下去。

    霍震燁聽見一陣讓人頭皮發(fā)麻的刀剪聲,好像在剪著什么又輕薄又柔軟的東西,聲音鈍鈍的,跟著是穿針引線。

    白黎坐在燈前,滿懷愛意的望身前的人骨,裁好一塊敷上一塊。四肢身體都按樣裁出,就只剩下頭顱。

    他輕輕托起頭骨,與她四目相對,仿佛能從骨中看見愛人柔情的眼。

    開眼、捏鼻、填唇,一筆一筆,按他心中的記憶,造了個“人”出來。

    最后,他替她穿上衣服,一件白底子繡喜上梅梢的舊式旗袍,跟她離開他時,穿的那件一樣。

    女人在椅子上“活”了過來,她抬眼看向白黎,漆黑的眼珠中泛著燭火幽光。

    白黎笑起來,伸手撫摸她的眉眼,還差一點了,就只差這最后一點,她就能回來。

    白黎悶聲咳嗽起來,咳得胸膛不斷震動,他推開椅子,伸出手去,女人也跟著伸出手,把手放在白黎的掌中。

    兩人牽手一起離開了。

    霍震燁等了一會兒,屋里一點響動都聽不見了,他搖晃腦袋,把眼睛上蒙的布甩下一角,剛能看見,就見玉女跟他臉對著臉。

    兩頰點著腮紅,嘴唇櫻紅一點,笑嘻嘻看著霍震燁,又笑嘻嘻用綬帶纏上了霍震燁的脖子。

    霍震燁不覺得白黎在說謊,他確實沒想殺他,可玉女不受他的控制了。

    玉女頂著那張表情無法變幻的臉,把綬帶越纏越緊。

    霍震燁屏住一口氣,他腳尖勾住地,腦中飛快想著辦法,他蓄力在腰上,整個人撲向玉女。

    細竹扎出來的紙腔,經(jīng)不住這一壓,玉女的手和腳被壓扁了,但它的頭還在,它張開嘴,竹齒洞穿霍震燁胸前肌肉。

    就在他想再直起身硬撞的時候,小黃雀飛了進來。

    它猛扎玉女頭頂,竹骨崩散。

    霍震燁身上又是血又是灰,小黃雀一口叼走他嘴里的布,他異常狼狽的坐起來:“你到哪兒去了?”

    遇上紙人“白準”之前,小黃雀還呆在他西服口袋里。

    小黃雀挺起胸,霍震燁用牙咬開綁住手腳的繩子,扯掉脖子上的紙綬帶,把綬帶上極樂兩個字撕個稀巴爛。

    他邁步走出地窖,就見白準正上面等他,見他出來,目光在他身上從上掃到下,在他胸口手臂上的血跡處停了停。

    “你去哪兒了?我到處找你,你知不知道!”霍震燁沒見到他的時候,只有擔(dān)心,他知道白準這人看著很硬,其實是很心軟的,萬一被騙了呢?

    可等見到白準,又只有怒火:“你要干什么就不能說一聲?你就非得自己一個人來?”

    白準難得一言不發(fā),連眉頭都沒皺起來,等霍震燁說完,他才開口:“我可沒讓你來�!�

    “是,是我自己要來的,我上趕著。”這句說完,扯動胸前傷口,霍震燁按住胸口,抽一口氣,玉女咬得還真狠。

    小黃雀撲棱著翅膀,鉆進白準袖子里,從他袖籠里翻出塊手帕,又叼給霍震燁。

    霍震燁接在手中,這意思是道歉?他把手帕按在胸前傷口處,雖然傷口很密,但好在沒咬到要害。

    白準已經(jīng)轉(zhuǎn)身,輪椅滾動著往宅后去,他們走出屋門,一條長廊站滿了紙扎人。

    院子里面那些還有臉有嘴有衣裳,能稱之為“紙人”,長廊上的這些就像一個個“紙俑”。

    只粗糙的扎出手腳身形,臉上罩著一層薄紙,沒有五官。

    霍震燁摸摸酒瓶,還好白黎沒掏他褲子口袋,他剛要動手,那些紙俑一個個往后倒,白準的輪椅暢通無阻。

    紙人,當然聽七門主的話。

    兩人很快來到宅后,一片空地中間有個磚石壘起的法壇,法壇四周插著一圈竹桿,竹桿上掛著寫滿符文的白幡。

    分明下了一天的雨,但此刻天幕澄澈,空中孤月皎明。

    白黎聽見聲音,轉(zhuǎn)過身來,線香已經(jīng)點燃,招魂幡無風(fēng)而動,方才還澄明的天空,涌上絮絮云絲,將月亮遮蔽住。

    “阿準,都到了這一步,你還想攔我嗎?”

    白準目色漸濃,他盯著無風(fēng)揚起的,烈烈聲響的招魂幡說:“你會后悔的�!�

    死了就是死了,再“活”過來的也不是原來那個人了。

    白黎笑容倦極:“后不后悔,總要試一試。”說著他又轉(zhuǎn)過身去,完全不怕白準這時候發(fā)難。

    “你不阻止他嗎?”霍震燁皺眉,白黎用了這么多人皮,這些人皮都是哪來的?

    白準沒有動。

    招魂幡中狂風(fēng)卷動,白黎割開手腕,鮮血灌入石臺上的的法陣,女人就坐在圓圈內(nèi),無知無覺,似乎抬頭看著白黎,可目中一絲情緒也無。

    白黎發(fā)眉皆白,他放了一碗血,人就已經(jīng)支撐不住,雙膝一軟跪在壇中,著魔似的看著引魂幡。

    等引魂幡垂直不動,壇上血線緩緩流動,被濃云掩住的月色破云透出一線白光,白光打在女人頭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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