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尤雪珍回他,“我和孟仕龍已經(jīng)在一起了�!�
聽到這個回答,他并不意外,良久才說:“對不起。”
尤雪珍怔然,爾后聳肩:“干嘛啊,好好的干嘛又道歉�!�
“我在想,你當年第一次聽到我和別人交往的消息時,是不是也是這樣的心情。”
他向后陷進沙發(fā),眼皮微微闔上,笑容變得有幾分倦怠。
到底是什么樣的心情,他沒有說,似乎是被那份情緒壓榨到連描述都覺得很困難。
尤雪珍吃力地將頭扭到一邊去。
她此刻的心情并不比他來得輕松,喜歡了那么多年的人,那么親近的朋友,看著他露出這種神色,要說無動于衷是自欺欺人。她的身體里大概還藏著某部分會心疼他的慣性。但心里某一處,她又覺得高興,那種高興像是大腿上的一塊烏青,按下去夾雜著痛苦的快樂。
良久,她平復心神,淡淡道:“當年的事就別再說了吧,都過去了�!�
“真的……都過去了嗎?”
她沒有猶豫地點頭。
“其實我開始意識到我們真的沒可能的那一刻,是你告訴我,你不想再和我做朋友的那一刻。你知道那種感受是什么嗎?我以為那是我長久等待的一刻。但當這一刻真的來臨……像袁婧告訴我的,有爆炸才有新宇宙。我的感情一直得不到你的回應,一直處在什么都沒有的混沌里,所以可以混沌地一直這么進行下去。但是你點燃了這一切……”
她深呼吸。
“然后,我看見了新的宇宙�!�
聽到這句話,葉漸白徹底沉默了。
后來兩個人都沒再說話,就這么看完了《食神》,她問他還想看什么,他說,要不要再看一遍《2012》?
尤雪珍微怔,點頭道那就看吧。
時隔多年,他們又一起在私人影院看了遍末日電影,雖然已經(jīng)是情人節(jié)的第二天。
電影放到尾聲,尤雪珍感慨:“那個時候你好幼稚,非要問我如果我們中間只有一張船票該怎么辦�!�
葉漸白反駁:“你的回答才叫幼稚,居然用石頭剪刀布去分�!�
“是幼稚�!庇妊┱涑姓J,“所以現(xiàn)在的我答案不一樣了,我會直接把那張船票給你,我希望你能好好生活�!�
葉漸白側(cè)臉,眼神是一種真的見到世界末日的不可置信。
她要讓他獨活,陪另一個人赴死?
是這個意思嗎?
半晌,葉漸白再度笑了出來:“那我可不能浪費這張船票了�!�
尤雪珍抿住嘴唇。
電影終于連最后一個字母都放完,徹底黑屏。
人生不像電影,不會有這種特殊的節(jié)點提示什么時候該結(jié)束,于是人類就會把這些東西拿來用作坐標。
尤雪珍拎起包,起身說:“該走了,不然我進不了宿舍了�!�
葉漸白靜止不動,卻在她經(jīng)過的須臾間摸黑抓住她的手。
“不是還有時間嗎�!彼吐�,“再陪我去個地方吧�!�
*
深夜,整個城市的燈光仍舊不疲倦,這一點在天臺上放眼望去尤為明顯。
尤雪珍俯在欄桿邊緣,感受著夜風撲在臉上的輕柔聲息,沒有想到他要她陪著來的是這么一個地方。
這是一座居民樓的天臺,居民樓本身并不高,但因為建在山坡上,所以天臺的視野非常好,讓尤雪珍一眼就想到了他們高中教學樓的天臺,也是這樣,可以一覽無余連城的半邊景色。
葉漸白靠在欄桿上,仰著頭望著夜空,閑聊道:“前陣子偶然發(fā)現(xiàn)的天臺,心情不好的時候上來看看很舒服�!�
尤雪珍伸手碰了碰風,微瞇起眼:“你以前就愛來天臺。”
因此,她的高中時代幾乎大部分時候也與天臺有關。
一起在天臺吃午飯,體育課的自由活動時間搬兩把椅子來天臺睡覺,晚自習偶爾想偷懶的時候,拿著從圖書館借來的漫畫一起看,一人翻頁,一人拿手電筒加放風,拿累了就互換。就這樣心驚膽戰(zhàn)又刺激地用了一學期看完一整套漫畫,當中也有失手的時候,一起被拎到教導處挨訓寫檢討,她會耍賴將兩份檢討一起推給他寫。
冒著那么大風險看的漫畫其實沒有很好看,現(xiàn)在她都不記得主人公的臉,或許是當時的手電光打得太亮了,囫圇間翻過去的書頁白到失真,跟他們一溜煙就快消失的青春一樣倉促。
但還是留下了什么的。如果自己的記憶不夠作數(shù),他們還有對方,只要看見他,就會想起那些日子,在這個放空的時候,突然想起來的那些日子,那些讓人懷念的日子。
或許那才是她一直放不下的東西。
她忍不住鼻頭一酸。
失神間,身邊傳來歌聲。
葉漸白拿手機放了一首熟悉的歌。
那是高二的元旦文藝匯演,他們班級表演《The
Last
Waltz》,最后一支華爾茲,文藝委員組織大家自行配對,班上好多人向葉漸白發(fā)出邀請,但他卻在晚自習的時候沖讓她扔來一張紙團,上面寫:來和我跳一支舞嗎?
成堆的作業(yè)都在那刻變成樂譜。
她哼著歌,“勉為其難”回他兩個字:行吧。
就這樣,他們成為了表演的跳舞拍檔。
都對華爾茲一竅不通,比過其他人的好勝心也都旺盛,因此除了集體練習的時間,兩個人還會偷偷開小灶。趁著晚飯結(jié)束到晚自習開始前的那段空閑時間跑上天臺,捉著對方的肩和腰,在暗下來的暮色里踩著彼此的影子練習舞步。
說是踩影子,更多時候其實是踩到腳。
那年,她還只是把他單純當作朋友,碰著他肩頭的時候并不會心跳加速,也從不珍惜那些兩人獨處的時光,可卻清晰地記得靠近時他臉龐襯在薄暮下的絨毛。
還有自己無數(shù)次踩到他的腳,把他的白鞋頭踩出黑色腳印,他會吐槽她四肢進化還沒好吧和山頂洞人一樣,下一句跟著的是我們再來。
舞曲單曲循環(huán),一遍又一遍,直到晚自習打鈴,他們才松開,發(fā)現(xiàn)天黑了。
少年時代好像也這樣落幕了。
而在熟悉的音樂聲中,她的面前伸過來一只手,比當年少年清瘦的手寬大許多,已經(jīng)是成年男人的輪廓。
葉漸白俯身,做出邀舞的姿勢,如當年般問:
“要不要再來跳一支舞?”
尤雪珍陷入怔忪,然后搖頭道:“早就忘了怎么跳了。”
“我也忘了,不如就當作第一次練習那樣跳�!�
“……”
“給你一次光明正大踩我鞋的機會,不要?”
尤雪珍嗤笑:“切,誰稀罕啦�!�
“我稀罕,可以吧�!彼虉�(zhí)地伸著手,“來跳吧,《最后一支華爾茲》。”
尤雪珍和他對視良久。
最后,她神態(tài)一松,將手放上去,臉上漾起笑。
“那你就等著被我一通亂踩吧�!�
音樂被他調(diào)回最開始,好像時間又被翻回第一頁,他們還是十七歲,彼此身邊還沒出現(xiàn)比對方更親密無間的人,最苦惱的事情是在元旦匯演上不要踩到對方的腳。
深夜的天臺冷風陣陣,但他們并未靠太近,環(huán)著對方的手都是虛的,任風從他們胸膛與胸膛間穿過。
只這么一個動作,又將時間翻到現(xiàn)在這一頁。
葉漸白的聲音混在背景樂中:“你和他是昨晚在一起的嗎?”
“嗯�!�
他不知道是在責怪誰的語氣:“你真是一點時間都不肯給我�!�
尤雪珍錯了一個半拍,終于踩到他。
她停下來,低頭看著他的腳尖。
“可是我們之間……最不缺的難道不就是時間嗎�!�
他喃喃:“為什么會這樣呢�!�
我知道你的一切,知道你怕黑,也知道你不愛曬太陽。知道你第一次喝醉的模樣,也知道你第一次化妝成大紅雞蛋的囧樣。知道你爺爺忌日那天會不開心所以要帶你去散心,也知道你妹妹生日那天你也會不開心所以也要去陪著你再給你買個小蛋糕。知道八歲那年你第一次跟我說要做一輩子的好朋友,也知道高中畢業(yè)為了完成這個約定于是我把填報志愿改成你的大學。
我卻不知道到底為什么,我們會變成這樣。
葉漸白的臉上流露出一種很陌生又熟悉的神情,尤雪珍想了很久,才想起來那個神情是小時候他發(fā)現(xiàn)兔子不見了的表情。
雖然她記得當時他很快就沒心沒肺地伸了個懶腰,滿不在乎地說,好可惜啊,差一點就能吃到紅燒兔頭了。
時隔多年,她再次聽到他用同樣的語氣說,其實我還是想我們繼續(xù)做好朋友。
*
他們在天臺磕磕絆絆地跳完舞,尤雪珍看著他的鞋子,果然鞋頭還是被她踩出了腳印。
他和當年一樣沒什么所謂,說走吧,該送你回去了。
車里很沉悶,尤雪珍的情緒在天臺上耗盡,覺得無比疲倦。她閉上眼睛裝睡,想讓接下來的這段時間好過一些,結(jié)果車內(nèi)的溫度太舒適,不知不覺竟真的睡著了。
迷糊間醒來,發(fā)現(xiàn)車子竟然還在高架上。
“怎么回事……?”
她坐直身體,驚訝地看著車窗前停滯不動的車流。
葉漸白點著方向盤:“前面好像出事故,已經(jīng)堵了十來分鐘了�!�
“��?!”
尤雪珍看了下時間,已經(jīng)快過門禁的點了。
微信里孟仕龍還在二十分鐘前問她有沒有安全到學校,今晚要去單獨見葉漸白的事她有跟他提過,因此這一整晚他都沒有發(fā)消息來打擾她,給她留出空間,只在這個時候發(fā)來消息問。
她略苦惱地回復:「在回去的路上,但是好像路上有狀況堵住了……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進宿舍」
孟仕龍回的速度很快,幾乎是下一秒,他就發(fā)來一句話:「在哪里?我去接你」
尤雪珍本來想推辭說不用,但轉(zhuǎn)念,她又把對話框里的兩個字刪掉了,把下了高架后最近的一處便利店地址發(fā)給他。
葉漸白撐著側(cè)臉,用余光看著副駕上的人低頭,手指噼里啪啦地按著鍵盤,屏幕光照亮她的臉,剛睡醒后的困倦退卻,變成一種生動的歡悅。
他覺得自己好似坐在汽車影院,后半夜屏幕展出上世紀的黑白默片,熒幕上的女孩碰見心上人,音樂響起,畫面變成彩色,落在最圓滿的結(jié)尾。
哪里都好,如果這幕的主人公不是他喜歡的女孩,如果他不是僅僅坐在這一幕的側(cè)邊。
她抬起頭來說:“一會兒你把我放前面吧,回學校來不及了。”
他收回視線:“他來接你?”
“嗯。”
“你要去他家��?”他使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極為克制,完全只是一個朋友的建議說,“你們才剛談,我覺得不合適,慢點比較好。”
而她的回答讓他失語——
“我昨晚已經(jīng)住過他家了。”
葉漸白點著手指的方向盤一頓,沒有再問下去。
前排車的后尾燈亮了,卻照不亮后排他們的車廂。尤其是他,整張臉藏在暗處。
世界上的明暗總是守恒的,有人被照亮,有人就會被投射在陰影里。
雖然他在暗處的時候才看到,有束光曾照耀他很久。
高架橋上的事故解決,車流終于再度涌動,很快就駛下高架。
遠遠地,葉漸白看見了目的地。
他的腳卻踩在加速的油門踏板上,大腿肌肉隱隱抽搐著,極力抑制著踩下去的沖動。
踩下去,不管三七二十一,擦過那間便利店,永不停歇地往前開,帶著她逃跑,讓她永遠無法下車。
回過神時,車子卻已穩(wěn)穩(wěn)停在了便利店前。
他深呼一口氣,平靜道:“我陪你等他來。”
尤雪珍解開安全帶:“不用的�!�
他固執(zhí)地熄火下車。
尤雪珍看著他進店的背影,也就隨他,跟著進入店內(nèi)。她買了碗關東煮坐在店內(nèi)吃,葉漸白則買了包煙去店外抽了。
尤雪珍坐在里頭,難免看到他的背影。略略弓下身去打火,好似和多年前那個在天臺躲起來抽煙的少年重疊,已經(jīng)練開的背此刻看上去竟和從前那樣單薄。
嘴里的關東煮有些難以下咽,她垂下眼,還是一口一口將它吃下去了。
很快,街景外一輛摩托呼嘯而來,尤雪珍鼓著嘴巴還在嚼東西,立刻揚起手沖來人揮了揮。
孟仕龍駛到店外,風馳電掣地停下,跟著沖她揮手。
尤雪珍把碗里最后半根香腸塞進嘴巴準備出去,站在便利店外的葉漸白卻熄滅煙,先一步迎上去了。
她微愣,看著兩人站在店外交談。
他們的表情都很波瀾不驚,因此尤雪珍無法通過表情猜測他們交談了什么,但應該是一次平和的交談。
葉漸白回過身,隔著窗對還在店內(nèi)的她指了指車,示意自己先走了。
尤雪珍點頭,看著他坐進車里揚長而去。
她將關東煮的碗扔進垃圾桶,緊接著推門跑向孟仕龍,好奇道:“你們剛才在說什么?”
他難得狡猾,揉了揉她的腦袋:“秘密�!�
兩人親密貼在一起的身影,哪怕隔很遠,葉漸白還能從后視鏡中看到。
他收回視線,看向空了的副駕駛座,神色空空。
多么想她留下,卻想起早在之前,他就親手為了一個無足輕重的人逼她空出副駕。
車子開出一個街角,終于完全看不到他們了,他把車停在路邊,從抽屜里拿出那張陳舊的表格。
他翻到背面,打開車頂燈,在稀薄的光線下盯著那一排字。
這剎那,他想起港島,他們離開前因為孟仕龍鬧別扭的那一天。他們逛星光大道,其中有他喜歡的昔日的武打巨星印了掌印在那里。
他高中看邵氏電影曾對其身手很佩服,也看過他的一些相關新聞,此時竟無端想起某次采訪中他說的一句話來。
他說,“我的愛意總是抵消不了愚蠢�!�
*
便利店外,孟仕龍原本打算載尤雪珍回家,但在跨上后座前,尤雪珍拉住他搖搖頭,支吾說:“還是不要了,昨天是我沖動,不能連著兩天都住到你家�!�
“為什么?”
“嗯……”她不知道該怎么說,“在長輩們看來會很不像話吧?”
“他們絕不會這么想�!�
“可是我也不想再讓你睡沙發(fā),這個天氣很容易感冒�!�
孟仕龍一怔,摸了摸她的耳朵:“看,我手指很熱,不會那么容易感冒。”但他還是沒有勉強她,“那我載你去學校附近的酒店�!�
“去這家吧�!�
她把之前住過的一家酒店地址發(fā)給孟仕龍,他導航載她過去,又停好車陪她去前臺。
前臺的工作人收了尤雪珍的身份證后轉(zhuǎn)向孟仕龍:“你的呢?”
孟仕龍有點尷尬:“我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