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人群背后很遠的地方,柳樹下,徐之翊斗篷加身,遙遙看著蕭南諶將沈檸抱上鳳輿,垂眼笑了笑。
“檸檸,新婚快樂……”
蕭南諶親自將沈檸抱上鳳輿放下,隔著龍鳳蓋頭吻在她頭頂:“檸檸,你是我的皇后了�!�
他柔聲說:“我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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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怕
沈檸是在大婚后第三個月的一個清晨察覺到自已要離開的……
其實婚后這些日子,她精神越來越差,昏睡的時候越來越多,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但每次醒來,蕭南諶都在她身邊。
剛剛繼位,本該是最繁忙的時候,可蕭南諶卻始終陪在沈檸身邊,沈檸醒著的時候,帶她游山玩水,睡著的時候,就在她身邊批閱奏折。
有一次沈檸其實醒來了,她看到在她面前總是溫柔平靜的蕭南諶拉著她的手,在無聲落淚。
他自婚后從未說過什么,在她面前也總是笑著的……可在她不知道的時候,他卻在哭。
無聲的慟哭……
沈檸心里難受,不知該如何面對,只能閉上眼逃避。
她知道自已快要離開了,只是沒想到會這么快。
原身不是在入冬前死的嘛,可現(xiàn)在,才堪堪入秋啊……太坑了吧。
她與蕭南諶如今在北海府原來的王府之中,蕭南諶帶著她一路游玩,從京城到遼東,看日益安穩(wěn)繁華的大宣江山美景。
明明是以前走過的路,可當(dāng)初要么是隨著沈青柏流放,要么潛伏逃亡,她從來都不知道,原來沿途的風(fēng)景這樣好。
蕭南諶陪著她到了北海府,看到了北海府的大豐收……除了馬鈴薯之外,一望無際的土地上,農(nóng)戶正在收玉米。
金黃的玉米穗比不上沈檸前世見過的粗壯均勻,可在這個世界來說,已經(jīng)是堪稱可怖的高產(chǎn)。
原野上,百姓們依舊忙碌辛苦,面上卻不再是絕望麻木和愁苦,他們在笑著,眼中充滿了對未來的希冀……
真好��!
這樣一想,其實她這兩年也沒白來,有了身邊相濡以沫的愛人,有親人好友……還有了這么多的成就,給無數(shù)人帶來希望,這兩年偷來的時光,她沒白活。
也是因此,察覺到自已真的到了要走的時候,沈檸的心情已經(jīng)平和許多,唯一放不下的便是至親至愛。
不過也沒什么,人的一生本就是在不斷的分離……她已經(jīng)不害怕了。
靠坐在北海王府臥房窗邊的榻上,沈檸對七月說:“去叫阿南�!�
小七月似乎也察覺到了什么,眼睛瞬間就紅了,不發(fā)一語轉(zhuǎn)身往外跑去。
蕭南諶是在沈檸睡著時抽空出來見如今擔(dān)任遼東都指揮使的謝允城,聽對方匯報遼東這段時日的狀況。
七月直接沖進花廳的一瞬,蕭南諶的心忽然重重揪了下。
他驀然站起來,努力維持著鎮(zhèn)定:“怎么了?”
“皇后娘娘找您……”
心里那股抽痛越來越明顯,蕭南諶話都沒跟謝允城說完,轉(zhuǎn)身快步?jīng)_出花廳往后院趕去。
他幾乎已經(jīng)是在用跑的……
沖進臥房的一瞬他才勉強穩(wěn)住氣息,喉結(jié)動了動,努力露出笑臉:“檸檸,你醒了�!�
沈檸靜靜看著他,便是再怎樣平靜,卻掩不住滿滿的依戀與不舍。
這樣好的人,他們都還沒有好好陪伴彼此,好不容易走過風(fēng)雨,卻要面對離別。
奈何天命有定。
蕭南諶臉上的笑容緩緩凝滯,他的心跳越來越慌亂,往前兩步跪坐到沈檸榻邊抓住她的手,聲音有些顫抖:“檸檸,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七月,去叫豆豆來……”
“阿南�!�
沈檸溫聲說:“不叫旁人了,我們說說話�!�
只一句話,都說的頗為費力。
蕭南諶看出她比以往更甚的虛弱,眼睛瞬間紅了。
“檸檸、檸檸……”
“阿南,人生就是如此,許多的始料不及,許多的身不由已,你可以難過,但你要記著……我想要你好好的�!�
七月轉(zhuǎn)身站在門口,眼淚嘩嘩的流。
院子里,跟著一同出來的元月他們緩緩出現(xiàn),站在院子里,一片寂靜。
元月看著屋子里,他知道她要離開了,可他現(xiàn)在甚至不能陪在他身邊。
不過沒關(guān)系,他會永遠追隨她。
陛下是皇帝,旁人也都有自已的人生,他不一樣,他什么顧慮都沒有……可以做自已想做的事,陪著自已想陪伴的人。
所以,沒關(guān)系……
“沒關(guān)系的,阿南�!�
沈檸伸手撫上他面頰:“你看著我�!�
蕭南諶雙目赤紅,眼也不眨的看著她,沈檸微笑對他說:“答應(yīng)我,你會好好活著�!�
一句話,蕭南諶淚如雨下。
他以前很少哭,從小到大,無論遇到怎樣絕望的境況,哪怕當(dāng)初知道他的親生母親要殺他,蕭南諶都沒有掉過眼淚。
可這些日子以來,他表面一如既往,內(nèi)里卻已經(jīng)不堪一擊。
他無數(shù)次祈求老天,祈求老天留下他的檸檸,求老天不要這樣殘忍,可是,老天卻不理他。
不是說皇帝便是天子嗎?他什么都不要,只要他的檸檸,只要她好好的,卻都不能夠。
“檸檸……”
蕭南諶終于開口,一出聲,卻是嗓音哽塞顫抖語不成調(diào)。
他回應(yīng)不了沈檸的話,他想象不到若是沈檸沒了他該怎樣好好活。
原本朝夕相處的愛人,以后再也見不到她,窮盡畢生之力也不可能再找到她……她沉睡于冰冷陰暗的地底,再也不會睜開眼,不會跟他說話,她會不會冷,會不會怕……
整顆心臟仿佛都要被攥碎了,蕭南諶埋頭于沈檸手上,淚水涌進她指縫:“檸檸,求你,別扔下我,求你……”
沈檸心里也很難受,但她強打起精神露出笑意,喘息著艱難道:“阿南,你是不是忘了,我跟你說過,我來自另一個世界�!�
蕭南諶仰頭看著她。
沈檸撫在他面頰,努力對抗著腦中一陣陣的眩暈對他說:“我只是回去我自已原來的地方,我在那里也有家人和朋友,我會過得很好的,你不用擔(dān)心我,知道嗎?”
她輕喘了口氣,繼續(xù)說:“我們都發(fā)誓,即使分別,也要照顧好自已……不要讓對方擔(dān)心,好不好?”
蕭南諶閉眼,嗓子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沈檸捧著他的臉,執(zhí)拗的要他發(fā)誓:“答應(yīng)我,你會好好的,阿南……別讓我放心不下�!�
蕭南諶能看出來,在短短片刻間沈檸的精力已經(jīng)迅速流失,她在強撐著看著他,她不放心他。
謝云清還有兒子沈程希陪伴,沈青柏如今也與蕭璧成了戀人……他們以后都會有屬于自已的家,唯有他,自小孤苦遭至親厭棄,父親已于他婚后駕崩,他只有沈檸了。
他坐擁江山,卻是孤家寡人,他只有她……也是因此,沈檸才最放心不下他。
沈檸已經(jīng)支撐不住,只是無法安心。
蕭南諶想求她,想求她不要走,不要扔下他一個人在這個再也見不到她的世界……可他又怎能如此自私,讓她至此不得安寧。
“我答應(yīng)你,檸檸,我答應(yīng)你……”
蕭南諶摧肝斷腸一般痛不欲生,他緊緊抱著沈檸:“我會好好的,我發(fā)誓我會好好的,你也不要怕,檸檸,不要怕,我在這里,不要怕檸檸……”
沈檸緩緩松了緊繃著的那口氣,就這樣,放任自已緩緩陷落進仿佛沒有邊際的黑暗中。
殘存的意識還能感覺到她被心愛之人緊緊抱著,溫暖又讓人安心。
他一下下輕拍著她后背,像是在溫柔哄她入睡,他說“不要怕”,他說他會永遠都在……
所以,她便真的不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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剔骨抽髓
沉悶卻痛斷肝腸的哭聲響起時,房門口,七月哇得一聲哭了。
元月一行人同時跪下,院中下人連忙跪下叩首……承影等人從暗中顯出身形,沖著那處寢室恭敬跪下,王府內(nèi)外,仆從守衛(wèi)接連跪下磕頭……哀聲一片。
正在王府廚房準(zhǔn)備給姐姐做桂花圓子的沈青柏身形驀然僵滯,手中的碗啪得摔碎在地上,他轉(zhuǎn)身往外沖出去。
“姐姐……”
做尋常女子打扮的蕭璧原本在旁邊給他打下手,也急哭了追了出去。
正廳里,謝允城聽到后宅的聲音,無聲長長吁了口氣。
一匹快馬正疾馳在北海府城中,術(shù)赤炎眉頭緊皺著打馬奔向王府。
昨夜他做了個夢,夢到沈檸一身白裙騎著馬笑著從草原疾馳而過,沖他遙遙揮手……心驚肉跳醒來,早飯都顧不上吃便趕來北海府。
無論如何,要見到她才能安心。
可就在這時,沉悶的鐘聲響起。
術(shù)赤炎驀然僵滯,抬頭,便見城墻上眾守衛(wèi)齊齊跪下。
少年面上血色盡失,眼睛倏地紅了:“姐姐!”
他騎馬瘋了一般往王府方向沖去……
城墻上,北海府指揮使張鐸跪在地上,紅著眼看著王府方向,深吸了口氣,他嘶聲開口:“皇后娘娘殯天……令全城縞素�!�
不到半個時辰,皇后殯天的消息就傳遍了整個北海府,城中一片哀慟,哭聲直沖云霄。
城外荒原,一望無際,唯有北雁南飛,于蔚藍天空緩緩失去蹤影……
很快,皇后病逝的消息就傳開了。
京城皇宮,太后無聲落淚,桂嬤嬤站在身后一邊輕輕給太后順氣一邊忍不住陪著掉眼淚,愣是說不出安慰的話來。
皇后才十八歲,正是如花似玉的好年華,天妒紅顏啊……
謝太妃謝云煙陪在謝云清身邊,姐妹兩人抱頭痛哭,一旁,沈程希紅著眼睛不斷抹眼淚。
李語詩手中藥杵掉落差點砸了腳,紅著眼回頭找葉恒,就見葉恒大步走過來一把抱住她哇得哭出來:“師父她走了……”
花楹雪閉店一月,蘇漣漪哭的起不來身子。
便是與沈檸不算熟識親近的人都心有戚戚,畢竟這位年輕的皇后實在非比尋常,且不說隨今上同甘共苦一路至今,單說那霹靂彈等火藥以及玉米馬鈴薯這些能讓大宣朝走出饑餓恐慌的東西,都足夠她青史留名。
一處海港邊,巨大的船只停泊在那里。
五官俊美近乎妖異的年輕男子站在船舷旁,垂眼看著晃動的水面……一滴淚落入水中。
徐之翊閉眼輕吁了口氣,半晌,啞聲開口:“去告訴公子,我們啟航。”
片刻后,他被叫進船艙里,對面一人坐在輪椅上,少了一條腿,身形清瘦,正是所有人都以為死在護國寺的蕭南瑢。
蕭南瑢神情平靜卻難言落寞:“離開前,不能去看她一眼嗎?”
他低聲說:“我們應(yīng)該不會再回來了�!�
“不用去了。”
徐之翊垂眼:“她走了……”
蕭南瑢驀然抬頭,沉寂的眼中波濤洶涌……半晌才勉強壓下,扭頭不想讓人看到他泛紅的眼圈。
“是我害得她嗎?”
蕭南瑢聲音嘶�。骸叭羰俏覜]有將大巫帶走,是不是還有機會……”
徐之翊搖頭:“我后來見過她一次,她是五內(nèi)俱衰,便是神仙都救不了的�!�
蕭南瑢沉默下去,半晌,自嘲道:“你說,這是不是好人不長命,禍害總是遺千年�!�
徐之翊苦笑搖頭,隨即長長嘆了口氣:“還有什么放不下的嗎?”
蕭南瑢垂眼搖頭:“沒有了�!�
“那我們就離開這片大陸,去別處看看吧�!�
徐之翊笑:“當(dāng)初我還邀請過她與我一同離開,只是被她拒絕了……如今,就當(dāng)替她去看看這片大陸之外吧。”
船只緩緩駛出海港,兩人的說話聲也隨著海風(fēng)一起被吹向遠方。
“說起來你也是無恥,她是你名義上的外甥女……”
“謝氏是我繼母,與我沒有任何血緣關(guān)系�!�
“你當(dāng)初在平寧就沒爭取過?”
徐之翊垂眼。
沒爭取過嗎?
應(yīng)該努力過的,只是……后來說什么都沒意義了。
身份與地位以及要做的事情注定了他不能醉心情愛……人生哪里有那么多圓滿呢。
更多的是遺憾罷了。
長長吁了口氣,徐之翊也不放過戳他肺管子的人。
“論起無恥我倒是不如你,畢竟我可沒想過對她用強的�!�
蕭南瑢頓時滿臉難堪,扭頭生硬道:“若是沒你與那該死的慕夭,說不得我們已經(jīng)兩情相悅……”
徐之翊哈了聲:“你可別被你娘與我那好哥哥帶偏了……”
“你閉嘴吧。”
“你也閉嘴吧!”
“死在外邊我不給你收尸!”
“那就隨便爛在哪里,回歸天地之間……”
京城、皇陵,一行年輕男女站在皇陵外等候,沒過多久,一道身影從里面走出來,蒼白、沉默,是元月。
七月看到元月的樣子心里就一陣難受。
旁人只知道元月是因為忠誠而選擇替皇后守陵,恐怕只有她知道,那不僅僅是忠誠。
想到這里,七月就想掉眼淚。
小姐在的時候,元月大哥雖不敢表露,卻至少能追隨左右能看到她,可如今……他卻只能守著冷冰冰的陵墓。
可這樣已經(jīng)很好了,畢竟,小姐離開那日,元月大哥已經(jīng)準(zhǔn)備自戕隨小姐而去,是二少爺攔住了他,說讓他替小姐守陵。
這樣也好,至少人能活著。
他們每隔一段時間就來看看,元月大哥也只有這個時候會出來。
七月終是忍不住,背過其他人勸元月跟他們回去:“小姐說讓你留在夫人身邊的,你這樣……小姐如果知道了會不安心的�!�
可以往屢試不爽的方法卻沒用了,元月?lián)u了搖頭。
少年看著七月,神情溫和,并無半分痛苦陰郁:“小七,不用擔(dān)心我,我在這里很好……只要一想到小姐就在一墻之隔的地方,我能在這里陪著她,繼續(xù)保護她,我就覺得很幸福,真的。”
他臉上的安穩(wěn)和柔和不似作偽,七月便再也說不出勸他的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