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非要說的話,霍家現(xiàn)在的情況是有點亂,但再亂也亂不到他一個普通人頭上。之前十天半個月霍念生總纏著陳文港,陳文港那時還沒發(fā)現(xiàn)端倪。然后他一走,就輪到這保鏢頂上了。
戚同舟突然想到一個問題:“他派人跟著你,和你講過沒有?”
陳文港頓了頓,只是一笑,沒直接回答這個問題。
這讓戚同舟反應(yīng)過來:“所以他還不是擅作主張——這和監(jiān)視有什么區(qū)別嗎?”
飯店到了。這家店就開在校對面小巷子里,物美價廉,是學生聚餐的首選之地。
陳文港溫聲對他說:“你們先上去點菜吧�!�
戚同舟還想勸他:“你真的要想清楚,不要被蒙蔽了眼,有些原則問題是不能妥協(xié)的�!�
“嗯,我知道�!�
游盈跟服務(wù)員打過招呼,帶著學生們一窩蜂地去了樓上包廂。
陳文港留下來,推開門走出飯店。
那個魁梧高大的保鏢知道他發(fā)現(xiàn)了,一步步走過來,客氣地低了低頭:“陳先生。”
陳文港也很客氣,伸出手:“你好,怎么稱呼?”
對方愣了一下,右手跟他交握,指腹上有厚實的老繭:“我姓康,康明,或者您叫我綽號‘光頭’就行�!薄@人確實有個標志性的光腦殼,以至于陳文港對他印象深刻。
前世這是跟過霍念生的保鏢之一,偶爾被派來跟著陳文港,但兩人沒怎么說過話。
光頭說:“很抱歉沒提前知會您,霍先生讓我盡量不要打擾您的正常生活�!�
陳文港笑了笑,問他:“你是不是還沒吃飯?我們還要在上面聚一會兒,但今天不是我請,也不方便叫你一起,麻煩你在樓下單獨吃可以嗎?我走的時候會叫你�!�
陳文港頷首:“你知道她們很多都是有病才被遺棄的,什么樣的病都有,有些是先天性的,有些本來就不可能治愈。有時候干這行,能做的就是盡人事聽天命。這種分別總會有的�!�
霍念生把下巴壓在他肩上:“那你呢?傷心嗎?”
陳文港說:“我只是比他見得多一點�!�
霍念生攬住他的肩膀,沒接這個話茬。展館里的人很多,來來去去,看的買的都有,一撮孩子嘁嘁喳喳在游戲區(qū)跑來跑去。頭頂空調(diào)呼呼作響,但不夠涼快,有個胖子依然鼻尖全是細密的汗光。擦肩而過的時候他瞪著眼,回頭看了一眼,霍念生跟他對了一下視線。
他縮了縮脖子,等著追上來的老婆孩子,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眼咕噥了幾句什么。
做老婆的也回頭偷看一眼,搖搖頭,然后牽起孩子,一家人往玩具區(qū)出發(fā)了。
*
開學過了一周的時候,那個脆骨病的孩子在兒童醫(yī)院去世了,福利院辦了個小型的葬禮。
陳文港跟霍念生都去參加了,戚同舟和熟悉的幾個志愿者也在。
雖然一開始目的不那么單純,他漸漸在這里還是做了事的。甚至他哥哥鄭重地換了衣服陪他一起前來,講話也很得體,跟劉院長和陳文港握手,說感謝引導弟弟做些有意義的工作。
告別儀式后戚同舟的哥哥跟霍念生去一旁講話。
戚同舟猶豫許久,終于走過來,對陳文港說:“我能跟你握一下手么?”
陳文港沖他一笑:“我其實一般不說這么煽情的話,但劉院長夸你長進不少。”
他把手伸出去,跟戚同舟握了一下。
這之后新學期便開始了。
各種迎新活動如期開展,直播的時候,戚同舟去了現(xiàn)場。
學校方面總體還是保守的,只是在階梯教室中規(guī)中矩做的一個對談,結(jié)束后,陳文港跟游盈說笑著下了臺,戚同舟迎上來,抱著慶賀花束,猶豫一下,送給了功高勞苦的游盈。
牧清也從臺上下來,還是淡淡的樣子,誰也不愛搭理,道了個別就要走。
只不過被同學熱情拉住:“大家都別走,咱們跟學校申請了聚餐經(jīng)費的,犒勞一頓再說。”
所有人便浩浩蕩蕩往校門口而去。
戚同舟也被叫上了,路上往后看了好幾眼,放慢腳步,落在后面,拍拍陳文港的肩膀。
他放低聲音:“是不是有人尾隨我們?”
陳文港停住腳步,也看了一眼:“沒關(guān)系。是霍念生讓他來的�!�
戚同舟一驚:“他還找人監(jiān)視你?”
接下來一段時間,陳文港姑且接受了跟光頭的共處。
說是共處,多個保鏢其實并不不影響他生活。有時候陳文港甚至懷疑身邊還有沒有這個人。如果那天不是刻意跟隨,他和戚同舟或許從一開始都不會發(fā)現(xiàn)光頭的存在。
迎新活動那場直播過后,他們幾個露過面的高年級學生儼然在新生里火了一把,走哪都容易被認出來,享受學弟學妹的熱情招呼。
當然風光也就一陣子。到大四,準備工作的學生就紛紛開啟了跑招聘會的日子。
招生辦秋招搞得如火如荼,會議廳里宣講會一場接著一場,只是這些和陳文港關(guān)系不大。
他跟別人的時鐘像反著來的,其他學生忙著找工作,他反而在等著辭職。
當然還有另一件正經(jīng)事要忙,是給別人當面試官——厚仁特教學校招教職工的工作已經(jīng)持續(xù)了一個夏天,陸陸續(xù)續(xù)是一直在進行的,相關(guān)的人事工作陳文港全程都有參與。
這種管理工作,過程中遇到各種各樣的常規(guī)和突發(fā)狀況都屬正常。他有足夠豐富的應(yīng)對經(jīng)驗,同事有時候就會起陳文港的哄,開玩笑說不愧是大戶人家出來的,或者怎么怎么樣。
眾口悠悠,有些事永遠不可能解釋得清,就隨他們怎么說了。
就在招聘工作到了尾聲的時候,再次遇到件算得上奇怪的事。
有個來應(yīng)聘勤雜工的中年女人,據(jù)說是個單親媽媽,帶著一個女兒過活,經(jīng)濟壓力很大,迫切地要求入職。這些可以理解,過了面試她卻拖拖拉拉一直不做入職體檢,也沒有健康證。
百般搪塞不過,最后才拿來一份體檢報告。
種種跡象已經(jīng)無疑表明她心中有鬼。這時候報告拿來,一眼就被學校的代理負責人羅素薇發(fā)現(xiàn)弄虛作假,跟著取消了入職資格。
羅素薇作風強硬,看面相就是極其不好說話的性格。中年女人唯唯諾諾地便走了。
陳文港說:“不管同情不同情她,都不是隱瞞入職的理由,這件事我不可能擅自做主�!�
光頭沉悶地應(yīng)了一聲,對這個本職工作以外的話題,沒有跟他深入探討的意思。
陳文港也只是在自說自話:“待會兒麻煩你再等我一下,我要回去寫封郵件。”
光頭更不可能有意見。
不知道是不是不能吃街邊吃食,女人的餛飩一口沒動。兩個男人各把自己的那碗餛飩吃了,算是吃過晚飯,陳文港又回學校辦公室,用電腦給馬文和羅素薇寫了郵件匯報情況。
他再次出門的時候,天上繁星點點,夏天馬上要過去了,空氣中可以嗅得出來。
陳文港仰頭看漫天星宿,突然感覺到什么,收回目光,校門口對面墻上正靠了個人。
霍念生斜斜地倚著墻,兩手抄在褲兜里,用一種意味不明的眼光睨著他。
陳文港有些詫異,迎上前去:“你怎么突然來了?不是說今天有事?”
霍念生看了他好一會兒,才摸了下他的臉:“突然想你了�!�
他垂著眼皮,冷凝的表情更似一樽雕塑,無波無瀾的表面下糾纏著一些心思意念。
陳文港無知無覺,欣然抱住他,把頭靠在他肩上。
半小時前,光頭電話跟霍念生匯報,講了那個中年女人的事,承認工作有所失職。
他犯了一個保鏢不該犯的錯誤,陳文港人際關(guān)系簡單,又或者他心里其實沒那么重視,以至于麻痹大意。如果那時候撲出來的是個有歹意的人,已經(jīng)足以令保護對象受傷。
當然,幸好實際上什么都沒發(fā)生。這卻并不讓霍念生安心,反而無端覺得焦躁。
他聽見自己冷冷地說:“康明,如果對方帶了武器呢?或者帶了其他東西呢?”
光頭再一次道歉。
鄭玉成反應(yīng)過來:“進�!�
陳文港說:“因為我沒有必要挑剔他,霍念生從沒給我這個機會�!�
他離開后秘書又折返回去,從門口重新經(jīng)過一趟,用余光瞟見鄭玉成在里面點了根煙。
陳文港在安全通道給陳香鈴回了個電話,跟她說是誤會,不必放在心上。
新學期開學后陳香鈴就搬到了補習學校的宿舍去住,方便沖刺準備考試。
至于大伯陳增那里,還有大伯母,陳文港正坐在工位上,敲著馬克杯,斟酌怎么實施敲打,突然收到羅素薇的消息,還是為了那個中年女人的問題。
老舊的家具帶著熟悉和親切,像一些看著他長大的長輩,靜靜地趴在墻邊。至于整體格局,則和記憶里大相徑庭。但這個新的是比以前要好的,動線更合理,家電也是現(xiàn)代的。時下的風格不可能還和十年二十年一樣,人也沒必要一定活在過去。
陳文港左看右看,倒是有點新鮮。
霍念生綴在他后頭走進來。
陳文港真的來了興致,他又往樓上走,扶梯換了新的,穩(wěn)當,不再咯吱響。閣樓上原本有個天窗,斑斑駁駁,現(xiàn)在換上了光線透亮的新玻璃。墻邊留出些柜子箱子,用作儲物空間。
窗底下兩個矮墩墩的鐵藝躺椅,還鋪了一圈沙發(fā)床。
他聽見自己冷冷地說:“康明,如果對方帶了武器呢?或者帶了其他東西呢?”
光頭再一次道歉。
霍念生說:“算了�!�
然后他從宴會現(xiàn)場出來,驅(qū)車來到這里。
第六十二章、
來的一路上,霍念生覺得自己像個小題大做又婆婆媽媽的雇主。
那個預(yù)知一般的噩夢,他過了很久才說服自己不要再過分計較。直到他在這片星空下,看到抬頭仰望的陳文港——黑白分明的眼,視線滑到他身上,向他露出一個靜雅的微笑。
霍念生省覺,那不是夢。
因為許多記憶碎片在他心里又蘇醒了一些。它們像海底無數(shù)的浮游生物,雪片一般,上下浮沉,朝生暮死,倏忽又變成了有腕足的龐然大物,滑膩冰涼的觸手卷著他向深淵沉去。
在混亂的黑色漩渦里,他想起的是陳文港冷漠的面容。
陳文港,見人三分笑,永遠帶著溫柔憐惜的聲氣。
但在什么時候,他不是這樣總是帶笑的。
就算霍念生處心積慮,再神通廣大,也有他做不到的事,哪怕他愿意為此付一切代價。
這不應(yīng)該。他霍念生什么時候體會過這樣的無力感?
霍念生把手拿出來,牽住陳文港的手。
這會兒他身上還穿著商務(wù)酒宴的行頭,皮鞋锃亮,外套來的時候脫掉了,扔在車上。
他騰出另一只手,把領(lǐng)帶扯松了,兩人執(zhí)手沿街往前,光頭適時地銷聲匿跡。
到了街心,空地上有個兒童城堡。只是這個時間,沒有一個孩子還被爸媽放出來在外面玩�;裟钌е愇母�,往上托舉了一下,把他放到滑梯頂上坐著。
小滑梯過于袖珍,陳文港長腿一支便頂了格,穩(wěn)如泰山,滑無可滑。
霍念生身體前傾,雙手按在扶手上,嬉戲似的,把他困在里面。
夏夜吹起一點風,呼吸越來越近,直到重疊。
陳文港問他:“能告訴我到底怎么了嗎?”
霍念生反問:“你指什么?”
“最近真是奇了怪了。”陳文港嘆氣,“一個賽一個,都在打啞謎。你不說實話,康明也不完全說實話,就連今天那個想找工作的女人,都支支吾吾不肯說實話。要我怎么辦呢?”
霍念生幫他理了理鬢邊的碎發(fā):“放心,什么事都沒有。就算真有什么,我也不會讓它發(fā)生。上次那個狗仔不記得了?多個人跟著你也是好的�?得饔绊懩愕恼I盍藛�?”
陳文港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沒有。還是你們有錢人最會生是非�!�
霍念生掛著款款的笑意:“那怎么辦。忍一忍,好嗎?”
又問:“這個女人又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情況好像有點復(fù)雜,我決定不了,交給負責人吧�!�
“那你就別把自己搞得這么累�!�
陳文港抬眼望他。路燈的暖黃色調(diào)給他打了一層光暈。
霍念生忽然低頭,封上他的嘴唇,攫取他的氣息。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陳文港在他耳邊呢喃,“上午出門的時候,我的車壞了……”
理所當然地,他這天便沒回鄭家,被霍念生帶去云頂大廈借宿。
種種跡象已經(jīng)無疑表明她心中有鬼。這時候報告拿來,一眼就被學校的代理負責人羅素薇發(fā)現(xiàn)弄虛作假,跟著取消了入職資格。
羅素薇作風強硬,看面相就是極其不好說話的性格。中年女人唯唯諾諾地便走了。
這天陳文港照舊最后一個離開,天色已經(jīng)完全黑了,他離開校門沒幾步,突然一個影子撲出來,那個女人不知為何還沒死心,大概看他年輕心軟,甚至噗通跪到他面前。
陳文港嚇了一跳,女人拽住他不放,一時間像演苦情劇似的。
過往不少散步遛彎的路人,駐足觀看,還是光頭突然出現(xiàn),才將她給拉了開。
陳文港倒不是力氣敵不過她,相反,女人面色蠟黃,干枯瘦弱,肉眼可見的風吹就倒,兩腿卻虛浮,面試的時候就有人猶豫過她身體不好,這種情況他是根本不能跟對方動手。
最后附近找了個餛飩店,三人沉默著都坐下來。
熱騰騰的雞湯里撕了紫菜,撒了蝦皮,薄透的皮包著粉色的餡,香氣撲鼻。
女人才說:“對不起,是我激動了。我就是實在太需要這份工作,真的不能再通融嗎?”
陳文港淡淡地說:“我看出來了。不管你有什么苦衷,總得先說實話才行�!�
女人看著他,嘴唇翕動半晌。
事實就是她有尿毒癥。因為有病,她很難穩(wěn)定在一個地方工作,現(xiàn)在沒有收入,還要養(yǎng)一個青春期正在讀高中的女兒,只有一點低�?深I(lǐng)。她覺得絕望,馬上就要山窮水盡。
陳文港留了她一個聯(lián)系方式,把中年女人打發(fā)了回去。
光頭坐著,瞥了他一眼。
陳文港問:“怎么了?”
光頭搖頭:“沒什么�!�
陳文港說:“不管同情不同情她,都不是隱瞞入職的理由,這件事我不可能擅自做主�!�
光頭沉悶地應(yīng)了一聲,對這個本職工作以外的話題,沒有跟他深入探討的意思。
陳文港也只是在自說自話:“待會兒麻煩你再等我一下,我要回去寫封郵件�!�
光頭更不可能有意見。
不知道是不是不能吃街邊吃食,女人的餛飩一口沒動。兩個男人各把自己的那碗餛飩吃了,算是吃過晚飯,陳文港又回學校辦公室,用電腦給馬文和羅素薇寫了郵件匯報情況。
他再次出門的時候,天上繁星點點,夏天馬上要過去了,空氣中可以嗅得出來。
陳文港仰頭看漫天星宿,突然感覺到什么,收回目光,校門口對面墻上正靠了個人。
霍念生斜斜地倚著墻,兩手抄在褲兜里,用一種意味不明的眼光睨著他。
陳文港有些詫異,迎上前去:“你怎么突然來了?不是說今天有事?”
霍念生看了他好一會兒,才摸了下他的臉:“突然想你了�!�
他垂著眼皮,冷凝的表情更似一樽雕塑,無波無瀾的表面下糾纏著一些心思意念。
陳文港無知無覺,欣然抱住他,把頭靠在他肩上。
半小時前,光頭電話跟霍念生匯報,講了那個中年女人的事,承認工作有所失職。
他犯了一個保鏢不該犯的錯誤,陳文港人際關(guān)系簡單,又或者他心里其實沒那么重視,以至于麻痹大意。如果那時候撲出來的是個有歹意的人,已經(jīng)足以令保護對象受傷。
當然,幸好實際上什么都沒發(fā)生。這卻并不讓霍念生安心,反而無端覺得焦躁。
他聽見自己冷冷地說:“康明,如果對方帶了武器呢?或者帶了其他東西呢?”
光頭再一次道歉。
鄭玉成反應(yīng)過來:“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