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加之這位訪客看上去來頭匪淺,年輕的學(xué)生們很吃這一套,深受鼓舞。
有小干事熱忱地介紹,又說:“其實開始還鬧過笑話呢,大家都沒經(jīng)驗,想當(dāng)然把所有的書貼墻擺,結(jié)果真的堆成了書墻,書墻又堆成書山,黑壓壓的人進不去,書也出不來。”
另一個比劃著:“后來還是學(xué)長帶著幾個男生連夜整理了一遍,重新規(guī)劃了空間,入庫和出庫的動線要沿著一個方向,貨架跟貨架之間要做出巷道�,F(xiàn)在這樣是不是就好多了�!�
霍念生聽得認真,手插在兜里望著教室,似乎在想象那個壯觀又好笑的場景。
說話間有人敲活動教室的門,問能不能捐書,不過只有懷里一本。
小干事過去檢查,看了眼卻扭頭喊陳文港:
“學(xué)長,麻煩你來看——這本應(yīng)該怎么辦?”
陳文港聞聲走過去,她手中是本燙金天鵝絨封皮的《泰戈爾詩集精選》。
厚厚的一冊,裝幀考究,印刷和紙張都很精良,能看出被保管得不錯,簇新,除了扉頁被墨水污染了一大片�?赡苁卿摴P漏了還是怎么,黑色墨跡透過扉頁,又染到第一頁目錄上。
書的主人是工藝美術(shù)專業(yè)的學(xué)生,解釋:“我不是畢業(yè)生,這其實是我的設(shè)計作業(yè)。但一失手……唉,你們看到了,就成了這個樣子。不收也沒事,我就把它拿回去扔了。”
這種程度的污染,不影響,只是十分遺憾,能看出原本投入了很多精力。
白璧有瑕似乎是著世間很少有人能坦然接受的遺憾。
越是美好的東西,那一丁點破碎就越讓人惱火。
物有瑕如此,人有瑕何嘗不是。
那學(xué)生撓頭:“真要扔吧,有點舍不得,自己留著,看到又鬧心,實在不行就算了�!�
陳文港把書放在桌上,輕輕摩挲它的封皮,最后還是說:“我先想想辦法吧�!�
陳文港輕聲慢語,有一種商量的口吻:“偶爾一次,沒關(guān)系吧�!�
卻不知在和誰商量,霍念生,還是他自己。
火星往上燒了一點,霍念生熟練地撣了撣煙灰,沒有讓它們落到昂貴的西褲面料上。
迄今為止,他們之間始終存在某種微妙的博弈關(guān)系,霍念生有時覺得陳文港像藏在車底的小動物。他將誘餌放在手心,對方便一點點試探著靠近。一邊小心翼翼,警惕萬分,一邊卻對他抱著沒有來由的信任感。這種矛盾超出常理,但感覺并不壞。
遑論他身上那似曾相識的熟悉的氣息。
霍念生暗暗笑了一聲,沒準(zhǔn)真的是前世有緣呢。
對于陳文港,霍念生覺得自己是喜歡他的。
不僅僅是調(diào)戲的那一種,是愿意做點什么讓他高興一點。
然而他又的確不是善男信女,他所謂的喜歡不過為了尋歡作樂,從不考慮什么未來。
在過去沒找上門的一個月,極其個別的時候,霍念生不是沒想過,要不然放過他吧。陳文港一看就是陷進去出不來的那個性格,太較真,這不是什么好事。俞山丁也提醒過,說他吃那個藥還是有依賴性的,情緒上有問題的人可能會很難搞,萬一再鬧得要死要活。
管理員清理了過往許多涉嫌違反版規(guī)的發(fā)帖和發(fā)言,其中自然有他詆毀陳文港的。
在牧清試圖暗示這是陳文港背后有人封口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常用的賬號也被封了兩三個。
他有些煩躁地挨個登錄,換到一個賬號的時候,突然彈出私信提醒。
私信顯示有三四條。
打開消息界面,第一行映入眼簾的就是:“你是誰?”
牧清一時驚一時疑,點開對方賬號查看資料,發(fā)現(xiàn)沒怎么用過,只有很少的發(fā)言記錄,性別女,此外沒有其他什么可以追尋的蛛絲馬跡。
他手指動了動,終究沒敢輕舉妄動,返回原來的界面,繼續(xù)看剩下的私信。
譴責(zé)的意味很明顯,但如果不是陳文港本人反串,他完全想不出這會是誰。
“其實我很好奇,你為什么總是扒別人的隱私?”
“有恩怨?但你不怕自己做的事有天會暴露嗎?”
“要是能選的話,我想當(dāng)先走的那個。”陳文港卻答非所問,自說自話,他甚至下意識把一只手搭在頸側(cè),似乎在衡量這顆頭顱的重量,“不然……活著的人要背負一輩子�!�
他的語氣淡淡的,臉上有一些說不清的表情,絕非多愁善感或無病呻吟。
他甚至嫉妒那年輕人能隨隨便便把死亡掛在嘴上。
為什么能這么輕松說出那種話——他經(jīng)歷過嗎?
他知道活著的人要經(jīng)歷多少痛苦的歲月嗎?
他真的知道抱著愛人的頭顱是什么分量嗎?
他不知道,他才敢的。
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
陳文港心里都是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沒來由地,他的神色讓霍念生心中升起一股情緒。
霍念生突然用沒夾煙的手蓋住了他的眼。
似乎有另一個人在體內(nèi),用和他一樣的輕浮語調(diào)開口:“別多想。藝術(shù)作品是藝術(shù)作品,做著玩兒的。什么愛情都是虛的,不管誰不在了,你要自己為自己好好活著�!�
霍念生不知道這話是打哪來的,他從不這么說話。
學(xué)校這展覽館果然是哪塊磁場不對。
扒下他的手,陳文港反而笑了:“你當(dāng)真了?別當(dāng)真。我也就隨便說說。”
霍念生站起來,四下看看,在遠處找到一個黑色垃圾箱。他把煙直接掐滅了,過去把煙蒂扔了,又好整以暇地走回來,向陳文港伸出一只手。
陳文港意會,握住他的手,順勢被從椅子上拽起來。
霍念生沒那么多空閑時間,看看表,覺得遺憾:“今天只能逛到這,我得回去了�!�
他一副游戲人生的態(tài)度,其實不完全是個游閑公子。忙里抽空,今天這段行程真的屬于心血來潮,不可能一直耗在這里。陳文港能夠理解:“我陪你回停車場�!�
他眼里有眷戀。
霍念生腳步頓了頓,拍小孩似的拍拍他的背:“你就是把自己搞得太忙了,才思想壓力那么大。要勞逸結(jié)合�!庇蛛y得溫情地說:“等我回來再帶你出去玩。還可以約幾個朋友。”
“你要去哪?”
“彰城,那邊公司新的CEO剛上任,得回去看看�!�
陳文港忽然張開雙臂摟了他一下:“一路順風(fēng)�!�
隔著布料,他無聲地渴望著霍念生的懷抱。
管理員清理了過往許多涉嫌違反版規(guī)的發(fā)帖和發(fā)言,其中自然有他詆毀陳文港的。
在牧清試圖暗示這是陳文港背后有人封口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常用的賬號也被封了兩三個。
他有些煩躁地挨個登錄,換到一個賬號的時候,突然彈出私信提醒。
私信顯示有三四條。
打開消息界面,第一行映入眼簾的就是:“你是誰?”
牧清一時驚一時疑,點開對方賬號查看資料,發(fā)現(xiàn)沒怎么用過,只有很少的發(fā)言記錄,性別女,此外沒有其他什么可以追尋的蛛絲馬跡。
他手指動了動,終究沒敢輕舉妄動,返回原來的界面,繼續(xù)看剩下的私信。
譴責(zé)的意味很明顯,但如果不是陳文港本人反串,他完全想不出這會是誰。
“其實我很好奇,你為什么總是扒別人的隱私?”
“有恩怨?但你不怕自己做的事有天會暴露嗎?”
牧清的眼光在他和陳文港的身上轉(zhuǎn)了個來回:“你們這是?”
那種打量黏黏糊糊的,帶著并不善意的窺探意味。
他自以為掩蓋得很好。但霍念生沒給他這個面子。
一只手突然放大,啪地一聲,在他眼前打了個響指。
牧清猝不及防,被嚇一跳,脖子往后一縮,以至于模樣里帶出幾分滑稽。
與此同時,聽到霍念生譏誚的笑聲:“看夠了沒?用不用拍張照?”
牧清不由難堪,面色乍紅乍白,最后垂下眼,擰著無辜的眉:“我沒有……”
“你們畢業(yè)展不錯,我們剛進去參觀了。”霍念生指指大門,“你喜歡看不如進里面看�!�
他意味深長地說:“也有攝影作品�!�
段位不同,牧清努力維持的那個高冷范兒到他面前片甲不留。
牧清看著他們走遠了,低頭擺弄手機,悄悄把偷拍的照片刪了。
走得遠了,陳文港才說:“何必跟他一般見識�!�
霍念生笑道:“寶貝兒,你想做君子,也要容許別人做小人。有人幫你出氣還不高興?”
陳文港靜幽幽平視前方,走了一會兒,卻對霍念生說:“謝謝�!�
霍念生攬著他說:“有事找祝律師,嗯?”
陳文港并不奇怪他怎么猜的,問也不問地說:“好。”
*
出氣這種詞,似乎是不存在于陳文港詞典里的。
方才霍念生和牧清面對面,他有一瞬間反而怕霍念生再做什么過火的事。
說是“再”,因為這不是出于臆想,前世陳文港曾撞見霍念生欺凌牧清那次——
說起來至今哭笑不得,牧清泡在游泳池里,淺水池,但四面岸上站著保鏢,他們一個個抱著水槍和U型叉,不管牧清往哪個方向游,保鏢都像趕鴨子一樣戲弄地把他趕回水里。
霍念生站在岸上看戲,看得也差不多了,他問保鏢:“他愿意道歉了么?”
牧清的皮膚泡得發(fā)皺,倏忽刺耳地尖叫起來:“我不道歉!我憑什么道歉!”
霍念生蹲在岸上:“還沒想清楚?沒關(guān)系,慢慢想,在水里再泡會兒清醒清醒�!�
牧清歇斯底里拍著水面,把水揚向岸上:“我就是不明白!都是一樣的身世,陳文港到底哪里比我好,憑什么陳文港就每個人都喜歡他!可憐他!我不服!我就是恨他!我恨他!”
這場鬧劇以霍念生發(fā)現(xiàn)了附近的陳文港告終。
他把陳文港推回屋里,問他怎么來了。
陳文港問:“你這是在幫我出氣?”
霍念生把他抵在墻上,明目張膽地邀功:“怎么,你不高興嗎?”
陳文港不知該說什么,霍念生偏偏纏著他:“你就沒想過報復(fù)討厭的人?”
不等陳文港回答,霍念生摸上他的臉,被強酸燒過的那一邊留著猙獰的疤。陳文港抬頭看他,卻愣住了,霍念生嘴上還嬉笑著,眼底藏著說不出的陰鷙。
與此相反,他拇指的動作很輕。
隨后霍念生自己倒笑了:“我知道,你只適合‘但行好事,莫問前程’。有些小人讓別人來做就行了。”他指了指自己,“比如我這樣的人,無法無天,心眼又小得很�!�
陳文港定定地回視他。
霍念生抱著陳文港:“所以我們真是天生一對。”
*
跟霍念生分開以后,陳文港在學(xué)校沒什么要緊事,不多久也開車回了鄭家。
不知是不是得到老板授意,傍晚祝律師突然打電話來,告知陳文港:
“陳先生,你最近看論壇了嗎?誹謗你的帖子很多都不見了�!�
“我不知道這個情況。發(fā)生什么了?”
“不用擔(dān)心,被刪了服務(wù)器還有備份,好在我們之前就做了公證,固定證據(jù)�!弊B蓭熣f,“至于原因——你們學(xué)校論壇突然整頓了。那些言論本來就違反版規(guī),被刪了也正常�!�
“突然整頓?”陳文港不明就里,“主動還是被動的?”
“原來你也不知道?我還以為是你找了其他人幫忙�!�
“這倒不是。還是之前跟您說的,我想要的是更穩(wěn)妥的證據(jù),一勞永逸解決這個問題,所以不急于一時半刻。再說如果我要額外做什么,不會不跟您提前打招呼的�!�
照祝律師的指示,陳文港去看論壇,置頂出了新的版規(guī)通知,紅彤彤的字體很顯眼。
點進去,學(xué)校網(wǎng)絡(luò)技術(shù)和安全科重申,平臺發(fā)言需要遵守法律法規(guī),不得隨意泄露他人隱私,不得無故損毀他人名譽,不得網(wǎng)絡(luò)暴力及人肉搜索,違反者予以刪帖或封號處理。
大約經(jīng)過管理員巡邏,論壇首頁飄著的帖子一派風(fēng)平浪靜。
那些經(jīng)常潑他臟水的賬號都沒有什么新的動靜。
此前陳文港去找祝律師,大概因為是霍念生介紹的當(dāng)事人,那位業(yè)務(wù)能力很強的律師沒有一絲怠慢。并且祝律師通過一些門路,找人拿到那些賬號背后的實名信息——
學(xué)校論壇雖然綁定身份,還是有一些渠道可以買到別人不用的賬號。
雖不能當(dāng)法律上的證據(jù),但足以搞清楚,看起來牧清買過不少賬號。
每每出于嫉妒,或者其他陰暗的情緒,這是一種發(fā)泄渠道,似乎把比他受歡迎的陳文港樹成假想敵,再在背地里拉下神壇,能夠讓他活得輕省一點。
連祝律師都喟嘆了一聲這種病態(tài)心理值得琢磨。
然而不管心理學(xué)角度怎么琢磨,祝律師聽了陳文港的處境就明白,想通過起訴手段讓對方直接付出代價是有難度的,不是法律上不好辦,是他義父那里不好辦。
他當(dāng)事人跟鄭家的關(guān)系就使得這場官司很難擺到明面上去打。
但大部分糾紛的解決辦法也并不一定是對簿公堂。
陳文港要證據(jù),換句話說也就是籌碼。他是拿去要挾還是談條件,祝律師不會多問。
“目前看來只是貴校網(wǎng)絡(luò)部門正常的管理整頓,畢竟論壇原本就是有版規(guī)的,只是以前沒有嚴(yán)格執(zhí)行�!彼宰B蓭熣f,“其他沒有什么異常。我讓助手繼續(xù)幫你盯著。”
陳文港道謝,兩人簡單溝通了一下后結(jié)束了通話。
自然論壇�?鸵捕甲⒁獾竭@次整頓。
其中包括牧清。
管理員清理了過往許多涉嫌違反版規(guī)的發(fā)帖和發(fā)言,其中自然有他詆毀陳文港的。
在牧清試圖暗示這是陳文港背后有人封口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常用的賬號也被封了兩三個。
他有些煩躁地挨個登錄,換到一個賬號的時候,突然彈出私信提醒。
私信顯示有三四條。
打開消息界面,第一行映入眼簾的就是:“你是誰?”
牧清一時驚一時疑,點開對方賬號查看資料,發(fā)現(xiàn)沒怎么用過,只有很少的發(fā)言記錄,性別女,此外沒有其他什么可以追尋的蛛絲馬跡。
他手指動了動,終究沒敢輕舉妄動,返回原來的界面,繼續(xù)看剩下的私信。
譴責(zé)的意味很明顯,但如果不是陳文港本人反串,他完全想不出這會是誰。
“其實我很好奇,你為什么總是扒別人的隱私?”
“有恩怨?但你不怕自己做的事有天會暴露嗎?”
“別老追著別人屁股后面冒壞水了,你這也挺沒意思的,撒了多少謊你自己清楚�!�
“算了,我也是閑的�,F(xiàn)在論壇整頓了,希望風(fēng)氣好一些,就勸這么多,你好自為之吧�!�
牧清面上不顯,心慌意亂地合上電腦蓋子。他左右看看,又站起來,刷地把窗簾拉上了。
第二十六章、
陳文港回到鄭家的時候,鄭玉成在他臥室門口等著。
進門前先敲門,這回他記住了,也遵守了。
陳文港嘆了口氣,推開門:“請進吧�!�
鄭玉成看見他手里握著的盒子。
他抿了抿嘴唇:“七百萬的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