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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啪地一聲,球和球撞擊,紅球落袋,聲音回蕩在空落落的房間里,更覺空曠。

    那人直起身,見到陳文港,桃花眼突然彎起來:“文港�!�

    霍念生很熱情:“你怎么會到這來?”

    俞山丁浮夸地露出“大水沖了龍王廟”的表情:“原來小陳你和霍總認識……嗐,這真是!”他一巴掌拍在陳文港背上,陳文港也顧不得記他仇了。

    只是定定回望,腦子里哪還記得來是為了什么目的。

    一剎那,他像被卷進那雙眼眸的旋渦里。

    心頭且酸且脹。

    忽然一只球桿橫在面前,霍念生沖他笑了笑:“會玩嗎?”

    “……會一點�!标愇母厶纸舆^,回答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這個夢。

    “那來試試吧?”霍念生回到桌邊,向他發(fā)出邀請,“正好我一個人正無聊。”

    “既然是霍總的朋友,有什么話都好說了,小陳你們聊�!庇嵘蕉∽R趣離開,他走之前比了個“六”在耳邊,“我還待在我辦公室。有事打個電話,我隨時上來�!�

    霍念生讓出球桌旁離白球最近的位置,以眼神示意。

    陳文港不明顯地呼出一口氣,放下球桿。他脫了西裝外套,四下看看,卻沒找到合適的掛鉤,于是放到附近椅子上,然后又走回來,只著白襯衣和黑西褲,檢查桿身桿尾。

    墨綠色臺面上其實只剩黑白兩個球,停著的角度很刁鉆,想一桿進洞有點難度。

    陳文港打量球的時候,霍念生也打量他。

    長腿窄胯,人也和球桿一樣筆直挺拔。

    他把身體靠在桌邊,彎下腰,把球桿架在手架上,目視前方,動作利落干凈,不似外行。

    水晶燈從上頭撒下潔白的光輝。

    雖然是頂光,無數(shù)玻璃吊墜把光線彌散得柔和典雅,并不影響他的美感,反像打了一層柔光濾鏡�;裟钌睦镆粍�,他見過的美人多的是,唯獨覺得他身上有種說不出的脆弱感。

    該怎么形容呢?

    大概像這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燈,懸掛在高處時極盡璀璨,可萬一不幸摔下來——

    啪!

    白色的主球把黑球頂向前方,借著一股沖力,黑球撞到臺壁上,又反彈回來,在摩擦力的作用下速度漸緩,滾到洞口邊緣,緩緩落入回球袋中。

    陳文港直起身,微微向他昂了昂頭,瞳孔反射著水晶燈的影子。

    霍念生笑著奉承他:“你這可不像只會一點。”

    陳文港彎了彎嘴角,說聲“謝謝”。

    球沒了�;裟钌亚驐U立在一邊,彎腰重新把彩球一個個取出來。

    陳文港也把手探入這邊桌下的溝槽。他握著球,兩個兩個地放進三角球框。

    兩人手指無意擦到一起,陳文港迅速收回來,像被熱水濺了一下。

    上次他看霍念生的手,這次是霍念生注意到了他的——指如削蔥根,陳文港有雙一看就沒做過粗活的手。十指白皙修長,指甲瑩潤飽滿,修剪得干凈整齊。

    這讓霍念生很有興趣地開口:“你學過鋼琴么?”

    陳文港知道他為什么這么問,不知多少人說過老天爺給了他一雙彈鋼琴的手。

    他下意識自己也低頭看了一眼:“會一點�!�

    其實如果他的親生父親還活著,他很可能既不會學彈琴,手也不會這么細。他會和父親相依為命,一起生活,在父親上班的時候懂事地包攬家里的家務,做飯,洗衣。

    他整個人生大概也和現(xiàn)在截然不同,但自己想不出那會是什么樣子。

    “又是‘會一點’?”霍念生覺得好笑,“那你的‘會一點’明顯沒有可信度。”

    “這次是真的只會一點�!标愇母蹐猿终f,“我學了個皮毛,彈得很一般。”

    “可惜俞老板這里沒鋼琴。不然打賭,看你說的是不是真的�!�

    “這豈不是輸贏我說了算?”

    “你說了算就你說了算�!被裟钌巡是虼a成一個等邊三角,“我輸?shù)闷鹁托辛��!?br />
    整整齊齊,他后退一步,以微笑的表情,讓陳文港開球。

    陳文港把主球放在臺面上,弓起腰背。

    啪地一聲,五顏六色的彩球天女散花般散開。

    下一桿輪到霍念生。霍念生卻一門心思和他閑聊:“說起來,你這是跟誰學的?”

    陳文港實話實說:“中學的時候?qū)W校有斯諾克興趣社團。其實已經(jīng)很久沒碰了�!�

    “喜歡斯諾克?”

    “還好。”是鄭玉成喜歡,陳文港陪他參加。

    “我聽寶秋說,鄭玉成上學的時候,還打過少年組斯諾克比賽。”霍念生微笑著,用白堊粉擦球桿的橡皮頭,“看來說不定他更有興趣。他比賽成績怎么樣?”

    “好像還可以�!标愇母酆卣f,“具體記不清了,他其實也只是玩玩�!�

    霍念生從鼻腔中發(fā)出一聲意義不明的哼笑。

    不知不覺,他靠陳文港更近了些,右手按在臺面上,露出精壯的小臂肌肉。

    陳文港也微笑著,身體卻繃緊了,同時,他心中生出種茫然又微妙的感覺。

    霍念生是沒有重生記憶的——他跟對方同床共枕了七年,如果有他不可能看不出來——可面對這樣的霍念生,一字一句、一舉一動充滿了侵略的意味,他竟招架得左支右絀。

    陳文港是太緊張了,他待在霍念生半米以內(nèi)的地方,連呼吸都屏著。

    霍念生反倒毫無忌憚,自由地露出了本來的面目。沒有記憶的人反而幸福。這輩子他不用再因為陳文港的殘疾,在每一幀態(tài)度里都掩蓋著不露形跡的小心。

    陳文港分心打偏了一個球,霍念生不再繼續(xù)招惹他說話。

    娛樂廳里有一陣子只剩下清脆的撞擊聲。

    然而這樣沉默著一人一回地擊球,又顯得有點詭異。

    終于陳文港主動開口,又找個話題:“這里是不對外開放的?”

    霍念生道:“俞老板這個廳最近關(guān)閉整修。我和他關(guān)系好,才借地消磨一下時間。對了,剛剛俞山丁上來之前給我打電話,說你來找我有事�!�

    陳文港只好笑笑:“我原本來找他碰運氣的�!�

    霍念生問:“到底是什么事,不如說來我聽聽?”

    陳文港把宴會廳的事掐頭去尾地和他講了,里頭沒提到鄭太太。

    聽完霍念生沒接話,這一輪到他了。他俯下身,專心致志地瞄準。

    見狀陳文港便也不開口打擾,靜靜在一旁觀看。

    瞄了半天,霍念生終于出桿。是個精彩的連鎖球,連環(huán)相撞,發(fā)出幾聲脆響。

    他才慢條斯理開口:“那是有點麻煩。我確實也是要用的,請柬都發(fā)出去了�!�

    這回是陳文港不回答了。他在想該怎么說。一方面,他知道霍念生是在拿腔捏調(diào);另一方面,又確實是他主動找上門的,承認和不承認都很難用一句話解釋清楚。

    霍念生提醒:“該你了。”

    陳文港依言彎腰,就近選了只藍色的球。

    他再次發(fā)揮失常,橡皮頭從主球旁擦過去,完全滑了一桿。

    因為霍念生從身后籠住了他:“這次你討好了鄭玉成,他會怎么謝你?”

    陳文港僵住了,他還停留在支著手架、俯著身體的姿勢上,甚至一時沒理解耳里的話。

    只感覺男人溫熱的氣息從背后貼過來,逼得他不得不把腰背更低地塌下去。這是個危險的姿勢,很難不令人浮想聯(lián)翩。陳文港扶住桌面,心臟砰咚直跳,球桿不自覺落到了臺面上。

    不能自控地,腦海中浮現(xiàn)無數(shù)和霍念生在一起的畫面。

    想起第一次做愛的情形,第一次接吻反而是很久以后的事情,想起很多個不肯開燈的夜晚,肌膚的溫熱和肢體的交纏,熾熱的呼吸和蒸騰的欲望……

    他不是未經(jīng)人事的小年輕了,卻比他第一次面對的時候還要緊張。

    陳文港撐住臺球桌,恍惚覺得自己像只被叼住后頸的羔狩獵從他走進來的那一刻就開始了。

    霍念生是憩息在夜幕里的獵豹,睜開瞇著的眼睛,注視著誤入領(lǐng)地的獵物。

    一只手爬上他后腰,隔著扎進皮帶的襯衫,大拇指曖昧地摩挲柔韌的腰肢。

    “他們老鄭家的事,其實我也不大關(guān)心。”霍念生在他耳邊低語,帶了點戲謔,“什么宴會廳你愛要就讓給你,但是求人辦事,總得拿點誠意吧,不然這樣,你陪我一晚上?”

    陳文港掙扎著,硬把身體轉(zhuǎn)過來。

    對方卻寸步不讓,幾乎成了面貼面,鼻尖頂著鼻尖。

    霍念生的手仍放在他腰上,沒有收斂的意思,膝蓋也不知不覺嵌入他兩腿之間。

    陳文港幾乎被他按倒在臺球桌上,身體微微后仰。為了保持平衡,他只能把兩手往后撐,扶到了球臺邊緣。堅硬的木質(zhì)硌著他的掌心,他不小心按到了一只球,那球咕嚕嚕地滾開了。

    “你放心,神不知鬼不覺�!被裟钌f,“在這過一夜,明天我送你回去�!�

    “你……”陳文港推他,“讓開�!�

    “當然,這個犧牲有點大是不是�!彼肓讼�,自己又笑了,“你還可以提其他條件。我對人一向很大方,你想要什么都可以說出來。但我耐心也不多,只能給你,十秒鐘吧,十秒鐘的時間夠不夠考慮?”

    陳文港瞪他,霍念生很好笑似的回視,手指捻著他一綹頭發(fā):“我數(shù)了?”

    第十三章、

    霍念生真的開始數(shù):“十——”

    然后是八、七、六。

    他每一個數(shù)都拉得長,并不是真的在按秒算。

    陳文港抬手制止他玩自己的頭發(fā),輕輕蹙起眉頭:“你別這樣�!�

    “嚇著你了?”霍念生突然噗嗤一聲破了功,他露出笑意,“抱歉!我開玩笑的�!�

    逡巡的獵豹重新躥回樹上,懶洋洋瞇起眼,收起牙齒和爪子。

    一瞬間威脅消失無蹤。

    “都是一家親戚,鄭氏集團的大日子,我怎么可能真的不給姑父面子?”他往后退,禮貌地放開陳文港,“我哪有什么重要的事。早來和我說一聲,場地給你們隨便用�!�

    陳文港意識到自己還攥著他的袖子。他也松開手:“給你添麻煩了�!�

    “應該我說對不起,我這人就是這個毛病,開玩笑經(jīng)常沒分寸�!被裟钌f,“如果不小心冒犯了,我向你道歉。你晚上吃飯沒有?給我個機會請你吃夜宵?”

    陳文港還來不及說話,手機響了。

    是鄭茂勛又在找他:“你今天又去哪了?什么時候能回來?”但這回他換了個客氣一點的口氣,“……你能不能快點回來,我找你有事�!�

    陳文港捏了捏額角:“你有什么事?”

    鄭茂勛清了清嗓子:“就那個嘛……我們和榮誠國際的合同糾紛官司,爸爸他前兩天不是讓我整理一下跟他匯報,現(xiàn)在三審進行到什么進度,分析一下我們的贏面……”

    他原本還優(yōu)哉游哉的,結(jié)果差點忘了這回事,臨交差時才傻眼:“總之,爸爸剛剛問起來,我說材料還在公司里,明天下班再跟他匯報。反正你江湖救急,算我欠你個人情。”

    陳文港旁邊,霍念生立刻理解地說:“有急事?那下次吧�!�

    通話還開著,鄭茂勛在那邊聽到動靜:“你在跟誰說話?”

    “我待會兒就回去�!标愇母廴塘巳�,掛了這位祖宗的電話。

    然而鄭茂勛的打岔,也把他從尚未理順的思緒中拯救出來。

    陳文港知道霍念生今天根本沒打算睡他。

    他不動聲色地審視霍念生。毋庸置疑,現(xiàn)階段霍念生對他有興趣,程度深淺卻是未知數(shù)。

    所以霍念生只是逗他,跟他調(diào)情。但他不會真的跟陳文港上床,那會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這一刻陳文港卻鐵了心要讓他惹上這個麻煩。

    人是不知足的,不見面時希望他活著就好,見了面發(fā)現(xiàn)自己想要更多。

    他想當?shù)氖腔裟钌那槿�,愛人,伴侶。

    霍念生遞過陳文港的西裝外套。

    陳文港扯起個微笑:“謝謝�!�

    霍念生說:“我讓俞山丁送你�!�

    陳文港婉拒了,扣好扣子,和他告別。

    霍念生站在臺球桌邊,始終帶點戲謔的眼神勾在陳文港身上。

    他的友好和熱忱都像一種流于表面的表演,經(jīng)不住推敲,看似多情實則無情。

    像一個致命的陷阱,引得人不知不覺走深了,就要一腳踩空粉身碎骨。

    陳文港轉(zhuǎn)身要走時,霍念生突然又叫住他:“我們是不是還沒有聯(lián)系方式�!�

    他作勢在身上摸,然而說:“不好意思,手機沒帶身上。你來記我的號碼?”

    陳文港照他念的數(shù)字一個一個輸入,霍念生報的號碼卻是錯的,最后兩位數(shù)字顛倒了。

    撥出去當然是空號。

    霍念生故作意外:“不對?”

    陳文港索性把手機遞給他嘗試。

    這次輸對了號碼,撥出時屏顯跳出名字。陳文港才心里一突,想起來已經(jīng)存了通訊錄。他可以推說鄭寶秋給的,雖然蹩腳但也算個說辭,然而又不想撒這樣的慌,于是保持沉默。

    霍念生看他一眼,卻也只是笑了笑,什么都沒多問。

    他退出撥號軟件,又擅自打開陳文港的聊天軟件,給自己發(fā)送了好友申請。

    做完這一切近乎試探底線的舉動,他才重新把手機還到陳文港手里:“謝謝。”

    陳文港把手藏在兜里,沒坐電梯,自己沿著消防通道下了樓。

    順著夜總會的旋轉(zhuǎn)玻璃門走出去,滿街人流如織。

    這條酒吧街到晚上才會醒來,像摩登女郎慵懶地梳洗打扮,然后夜生活拉開熱鬧的序幕。紅塵客夢,歡聲逐浪,紅男綠女與他擦身而過,偶爾有人走過去了還在悄悄回頭看他。

    陳文港站在街頭,方覺剛剛一切并非一場幻夢。

    他攔了輛計程車,報了鄭宅的地址。

    路上陳文港盯著向后飛馳的路燈看了一會兒,解鎖屏幕,看到社交賬號提示:

    “霍念生已通過您的好友申請,你們現(xiàn)在可以聊天了。”

    霍念生的賬號昵稱就是他的真名,頭像是一片漆黑。

    商務人士大多把聯(lián)系方式公私區(qū)分,陳文港不需要猜,他知道這是霍念生的私人賬號。

    陳文港則沒有分,他號上的好友本來也不多,頭像是鄭寶秋畫的簡筆畫笑臉。

    這頭像沒有什么特殊意義,只是注冊的時候,鄭寶秋用手指畫了個頭像,開玩笑地發(fā)給他,他就把系統(tǒng)默認的換掉了。結(jié)果從此就是萬年不變。

    鄭寶秋跟他說,這證明他是個喜歡穩(wěn)定而且極其念舊的人。

    那霍念生呢?

    陳文港點開他的朋友圈,一片空白,不留任何雪泥鴻爪供人遐想。切換到聊天界面,對方?jīng)]發(fā)任何消息,安然躺在他好友列表里。這是一個嶄新的開始。

    陳文港靠在座位上,閉上了眼。

    *

    到家后陳文港先去鄭茂勛房間幫他補了課,好讓他至少第二天能說個條條框框,應付過他老子的抽查考核。孰料鄭茂勛不知感恩:“我發(fā)現(xiàn),你的本事很大嘛�!�

    “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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