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霍念生給他一個微笑,鼓勵似的往下問:“但是什么?”
陳文港說:“我不想給你添太多麻煩。我可能,還是回去吧�!�
霍念生睨著他:“那你答應跟我走干什么?”
陳文港不去直視他的眼睛。
他視線模糊,失去了一部分對距離的判斷,平衡感也跟著大大退化,有時光是站著,就仿佛不自覺要東搖西晃。腦海里有幾個回答反復縈繞,只是一個比一個顯得蹩腳。
陳文港只是垂著頭:“算了,就這樣吧。”
他已經(jīng)打算告別:“杯子還有你助理的衣服,等過段時間,我把錢打給你。”
霍念生聽笑了:“昨天買的吃吃喝喝,你身上的衣服,剛剛醫(yī)生出診費,就不用還了?”
漫不經(jīng)心的眼神像是帶刺,令陳文港在他面前變得支離破碎,面目模糊。
說到底,他的確一無所有,不管善意惡意,除了照單全收,容不得挑三揀四。
霍念生忽然換副軟一點的語氣:“你有什么可擔心的?”
他按著陳文港的肩膀,讓他重新坐下,拈著下巴,觀察他傷口沒養(yǎng)好還在化膿的地方:“相識一場,看不過去,幫你看看臉而已。我還沒說嫌麻煩,你這么來來回回是耍我玩?”
陳文港苦笑:“可能還是覺得,自己離開比被趕出去顯得稍微多點尊嚴�!�
霍念生看他:“這就是你要學的第一課,尊嚴是不值錢的東西。”
陳文港仰著臉,一言不發(fā)跟他對視。
霍念生嗤笑:“怎么,覺得我說的不對?但如果我是你,趁有得吃有得用,不管是不是別人施舍的,把便宜占夠了再說。真到哪天我不耐煩了想趕你走,你不是也不虧嗎?”
陳文港淡淡地想,但這世上還有一句話,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
說來說去還是那句話,霍念生圖什么呢?
如果眼前的人愿意明明白白告知,自己有什么圖謀,或許會讓他覺得輕省一些。就像做生意,明碼標價,拿得出就成交,拿不出就作罷。有時算是公平,大部分時候可能不太公平。
有錢有勢的人總會賺得更容易一些,多者恒多,少者恒少。
然而陳文港的問題是囊中羞澀,他已經(jīng)無力再支付其他的價錢。
不管怎么樣,霍念生替他做了決定,明天收拾收拾開始住院。
打工的便利店自然就沒辦法再去了。陳文港原本一早給店主發(fā)消息請假,過了幾個小時,變成了說要辭職。店主是個好人,但也不免發(fā)幾句牢騷,類似于這樣突然找人手是個麻煩。
一連串的道歉加道謝,陳文港掛了電話,算是失去了唯一的收入來源。
這給他以一種懸空感,腳前臨著一方深淵,剩下唯一能倚仗的人,陳文港看了霍念生一眼,對方從酒柜了拿了瓶洋酒,在杯中倒了一杯,靠著吧臺,似笑非笑地聽他打完電話。
霍念生突然問:“你在那個店里干活,時薪多少?”
陳文港如實以告,報了一個數(shù)字。
霍念生笑了一下,神色間顯然看不上:“還好。以后工作機會多的是�!�
但未必還能遇到善心人士肯雇傭他。陳文港這么想,但又無法反駁,不管以什么方式抱怨,仿佛都在不知足地暗示霍念生送佛送到西,再為他謀劃一份謀生之本。
最后他只是沒話找話:“你下午沒事要忙?”
霍念生說:“沒有�!�
陳文港點頭:“好�!�
兩人之間竟再有沒別的話可說。
但這天直到晚上,霍念生都待在公寓沒有離開。
陳文港如坐針氈,跟他不熟,怎么都不自在,到了晚上,逃逸似的早早就寢。因為霍念生的原因,他不好再睡沙發(fā),于是住在客臥。吃的藥里有一些安定成分,這次很快順利入睡。
良久,房門輕輕敲了兩聲,里面遲遲沒有應答。
門被推開,霍念生走進來,手里端了杯牛奶,陳文港閉著眼,呼吸均勻。
霍念生走到他的床頭看了好一會兒。
陳文港蜷成一團,被子底下卻幾乎看不出起伏�;裟钌┫律恚暰在他臉上逡巡。
為了不把藥膏蹭在枕巾上,陳文港只能右臉朝上�;裟钌皇悄曀@已不知是他第幾次端量陳文港的臉,確認了一次又一次,仿佛再多看幾遍,血肉模糊的傷就能消失不見。
只是與白天不同,此時霍念生的表情變成一種難言復雜。
陳文港不會知道,在橋洞下那一眼,他心中涌起的是什么樣說不出的滋味。
即便早有預備,依然觸目驚心。
像有一只手捏住心臟,有那么一瞬間,霍念生想,如果錢能買到一切就好了。然而這只是自負而已,富可敵國的人多的是,有錢唯獨買不回時光倒流,事已至此,他只能飲下苦酒。
但有一點霍念生是知道的。
陳文港害怕,害怕他的到來,害怕外界的一切。
霍念生何嘗不后拍,但他不能失去方寸,他必須做鎮(zhèn)定不變、穩(wěn)如泰山的那一個。
*
半夜,睡在主臥的霍念生睜開眼,外面有悉悉索索的動靜傳來。
事實上,就算有,也只是極其輕微,與其說聽覺,不如說是直覺告訴他這一點。
客廳的確有人,一個身影坐在吧臺旁邊,瘦弱的脊背對著落地窗。
陳文港開了霍念生下午沒喝完的那瓶酒,胳膊支在臺面上,一口一口地悶。
霍念生過去的時候加重了一點腳步。
陳文港發(fā)現(xiàn)他:“是你說的,有得吃有得用,先把便宜占了再說�!�
霍念生點頭:“對,我說的。”
陳文港再次把杯子送到嘴邊,他已經(jīng)有了醉意,眼神朦朧失焦,說話才這么不客氣。
黑暗中,陳文港沒再找到昨天那只飛蛾,不知它從哪里溜出去了。
雨已經(jīng)不再下了。
霍念生嘆了口氣,他伸出手,把杯子從陳文港手里拿過來。
“那也要分情況分場合。明天還要做檢查,酒就別喝了。”
陳文港安安靜靜,不爭不搶。
危險的男性氣息靠在身后,但說來奇怪,昨天上車的時候他還整個人忍不住在抖,二十四小時過去,這氣息迅速被打上了熟悉的記號,被納入他容許近身的范圍。
霍念生忽然問:“你記得我以前出國的時候嗎?那時候你年紀還不大�!�
陳文港反問他:“在國外生活幾年和留在國內(nèi),感覺有什么不一樣嗎?”
霍念生笑笑,和他閑聊起來:“也就那么回事。我這種人,無非是換個地方泡吧,開車,身邊鬼混的人膚色多一點,講話嘰里咕嚕都是外文。如果再來一次,我是不會再選擇出去了�!�
陳文港默然不語。
他想了想,又問:“出國需要什么樣的條件?”
霍念生揚起眉峰,乜他:“怎么,你也想出去?”
陳文港莞爾:“我隨便問問而已。沒錢投資也沒工作技能,怎么可能拿到簽證。”
霍念生也笑:“你先把傷口治好,后期可以做植皮手術(shù),我查了一下,有些情況好的案例,甚至能恢復得和以前差不多。你才多大?二十一二歲,還不至于這么早失去希望吧。”
他說得好像只是被刀劃一條口。陳文港低著頭,借著一點醉意:“說起來容易。”
霍念生拍拍他的肩膀:“人各有命,有時候是要認命的�!�
陳文港問:“認命之后呢?”
霍念生面上又浮起那種帶著淡淡譏弄的笑意:“你還真的信?你代人受過,搞成這個樣子,你要打算怎么認?鄭玉成的孩子周年過生日的時候,你要去給他們送上祝福?”
陳文港臉色沒什么反應,倒也不見生氣,只是起身跟他互道了。
回房重新睡過去以后,陳文港做了一個夢。夢里飛沙走石,像沙漠深處卷起龍卷風。陳文港在恐怖的沙暴里看到無數(shù)支離破碎的景象,他往后一跌,在失重的狀態(tài)下跌入一個懷抱。
只是視線模糊,回頭依然滿眼混沌。來不及看清是誰,就已經(jīng)醒來天亮了。
作者有話說:
第123章前塵往事
住院沒什么好收拾的,饒是如此,折騰到前往醫(yī)院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半晌午。
陳文港上了車,霍念生提前給他打開車門,自己繞到另一邊。
他簡直該受寵若驚,沒想到這位霍少爺還有心親自陪他就醫(yī)。
司機握著方向盤,跟雇主打了個招呼。
霍念生看了眼陳文港:“走吧�!�
昨天司機去碼頭區(qū)把租的房子退了,又把陳文港的東西帶過來——其實沒有多少,臉盆牙缸那些就不要了,剩下只有幾件衣服和個人證件,一只26寸行李箱夠裝了。
路上風景倒退,陳文港莫名想起小時候的某個冬天。
他連著幾天高燒不退,父親抱他去兒童醫(yī)院。大部分小朋友都是母親抱在懷里,看診的醫(yī)生下意識往抱孩子的男人身后看:“孩子媽媽呢?她沒來?我要問孩子的詳細情況�!�
燒太久了,診斷是肺炎,父親工作忙,不能天天待在醫(yī)院,托護士多加照看。
記憶里護士都對他很溫柔,雖然他的家長不在,也受到了周到的照顧。
有個盤著頭發(fā)的圓臉小護士,長得很像鄰家姐姐,每天會給他一根棒棒糖。
但對住院的印象還是害怕居多,應該沒有幾個小孩不怕去醫(yī)院,刺眼的白墻,到處飄著的消毒水味,護士端來的冰冷的鐵盒,涼嗖嗖的酒精,針頭把藥液抽進去又推出一串淚珠……
陳文港想起那時候,他獨自在醫(yī)院住了很久的院,具體多久已經(jīng)沒概念了,畢竟年紀小,只是天天盼著回家,盼著爸爸來接,盼著不用打針輸液,望眼欲穿,感覺要等上一輩子。
私立醫(yī)院沒有那么濃重的消毒水味。
主體裝修以暖色調(diào)為主,布置得簡潔溫馨,甚至有點像酒店,只是無障礙設(shè)施更齊全。
檢查也不需要排隊,花了一下午的時間,這邊搞完了,那邊Amanda已經(jīng)辦好住院手續(xù)。
霍念生問“你一個人行不行”的時候,這句話讓陳文港又一次想起父親。
兩個完全不同的人在完全不同的情況下說了一樣的話。
霍念生留他在這里住院,自己回去了。
其實這次不算是一個人,當老板的回去了,還留Amanda在醫(yī)院待命。陳文港和她兩個人之間客客氣氣,但幾乎沒有吃飯喝水之外的交流。她只幫忙辦一些手續(xù)之類,至于照顧他是醫(yī)生和護士的職責。霍念生這個助理為人周到,也絕對公事公辦,不會多說半個無關(guān)的字。
陳文港也不需要和誰聊天就是了。
他大部分時候保持緘默,不管醫(yī)生跟他講病情傷勢,還是制定治療計劃,他都只是聽著,點頭同意,到這個年紀,總不可能再害怕打針輸液。至于肉體上的疼痛,已經(jīng)麻木不覺。
天色黯淡下來,護士送來清淡的病號餐。
病房是個高級套間,兩室一廳,安全起見,門上沒有裝鎖,屋里的窗戶也只能開一條縫。
但屋里打發(fā)時間的東西很多,娛樂設(shè)施是齊備的。有大屏幕彩電,有游戲機和卡帶,有個小書架,擺著經(jīng)典名著和一些流行讀物,還有按期訂閱的各色雜志。
昏暗暗的天色吞沒了這些物品的輪廓。再過一會兒,就徹底黑得看不清東西了。
餐具放回門口,陳文港蜷在單人沙發(fā)里出神。
他體會著視野一點點陷入黑暗的過程。
所有檢查結(jié)束之后,醫(yī)生又給他喪失的視力判了一次刑,右眼眼球永久性損傷,只剩一點點聊勝于無的光感,恢復是不可能的,剩下最好的結(jié)果,只是希望保住現(xiàn)有的左眼視力。
這是陳文港早已接受的事實,反而霍念生聽完之后,又追著醫(yī)生咨詢許多問題。
陳文港靠著走廊,摸著墻邊的扶手,整個過程他都有種讓他別再問了的沖動。
他其實不想再看到、聽到任何不死心的表情、語氣和聲音。
像一棟已經(jīng)破壞了地基的建筑,搖搖欲墜,誰看了都知道已經(jīng)不能復原。如此顯而易見的局面,為什么還在不停地問?知道沒有希望還不夠,多問一句又有什么用呢?
霍念生走的時候,陳文港站在窗簾后面,目送他離開病房大樓。
那個高大的背影越走越遠,漸漸成了一個黑點。
陳文港忽然覺得悲哀,心說自己不識好歹。
護士推著車進門的時候差點絆了一跤,以為屋里沒人。
她拍著胸脯打開燈,陳文港從她手里接過藥,就著水喝了,她幫他檢查臉上的傷口。
他知道,這世界上有很多身殘志堅的人。不多他一個,也不少他一個。但所謂人生,正是誰和誰也沒辦法互相代替。比起遙遠的勵志故事,陳文港能看到的只有明天和后天的范疇。
下一周都稍顯多了,下個月,下一年……現(xiàn)在沒法設(shè)想他到時候會在哪干什么。
有句老話說救急不救窮,他陷在泥潭的時候,意外是霍念生拉了他一把。
然后還是那句話——然后呢?
過了兩天,霍念生又來了醫(yī)院,推開門,但病房里空無一人。
Amanda聞訊趕來,她告訴老板:“這個時間陳先生出去散步了。”
霍念生沒乘電梯,慢慢地走下樓去。病房樓層不高,左右不過四樓而已。
正值深秋,戶外天空是金屬般冷白的色調(diào),被橫蔓的樹枝分割成不規(guī)則的圖形。葉子快要掉光了,只有樹干蕭索地立在水邊。湖水水位不高,水和樹都顯出一種肅殺的意境。
霍念生在湖邊望見陳文港,天冷,他藍白條紋的病號服外面披了件白色針織開衫。
有個護士在陪他說話,陳文港仰著臉,回答了一句什么。
霍念生走過去的時候皮鞋踩著木制棧道,發(fā)出咯噔的聲音。
兩人同時看過來。
護士沖這位霍先生笑笑,寒暄兩句便離開了,陳文港仍坐在長椅上,扭頭打量他。
霍念生在他左邊坐下,中間隔了一個人的距離:“鄭寶秋最近到處打聽你的消息。”
陳文港頓了很久,似乎在斟酌措辭,慢吞吞地開口:“你告訴她我在這里了?”
霍念生反過來問:“你想讓我告訴她,還是不要告訴她?”
“如果還沒說,就不要了吧�!标愇母垲^轉(zhuǎn)回去,“也別把我現(xiàn)在的號碼給她�!�
霍念生翹著腿,胳膊搭在椅背上:“為什么連她也不說?我記得你們關(guān)系還可以�!�
陳文港定定看著腳前的地面,扯了一個牽強的理由:“就是好才不想讓她瞎操心。”
他這樣執(zhí)拗,霍念生不由乜了一眼過去,陳文港把手抱在胸前,往里攏了攏開衫。
他瘦削的肩膀縮著,白皙的手背上透著清晰的藍色血管,另一只手的手背上卻瘢痕重重。他整個人和眼前枯樹一樣,呈現(xiàn)出一種缺乏生機的嶙峋感,無聲無息地融入岑寂的背景之中。
霍念生望著那些道行樹,到來年春天,大部分還會發(fā)出新芽,迎來綠意盎然的夏天。
但也有個別可能會枯萎,死了的那些會被淘汰,挖出來,再種下新的樹補充進去。
他把視線往右滑,陳文港面向他的半張面孔沐浴在如水的天光里。
霍念生靜靜地回想,好像他還從沒在這張臉上看過怨憤的神色。
就算見到他最狼藉的時候——霍念生想起橋洞底下,陳文港躲在陰影中,一雙眼睛向他看過來,那眼神讓霍念生最近總是做夢,他還記得里面流出的每一分不知所措的脆弱和孤獨。
但是沒有憎恨、不甘、苦毒,這些人性里最陰暗的情緒,仿佛從來和眼前的人無緣。
陳文港遲遲沒等到他開口,他又看了霍念生一眼。
霍念生把二郎腿放下來,突然側(cè)過身體。
在陳文港的印象里,這位公子哥臉上總掛著種看破世事的無謂和譏誚,仿佛對誰都不屑一顧,誰都入不了他的法眼,想著,霍念生突然向他靠近了一點,好像下一刻就要開口嘲諷。
然而他其實只嘆了口氣:“還疼嗎?”
陳文港怔怔的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冷風打著卷把兩三片黃葉刮到長椅腳下。深秋季節(jié)的風,已經(jīng)有了寒意襲人的意思,顯得覆到臉上那只手格外溫暖——而在霍念生的目光里,同樣藏著一些讓人無法正視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