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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俞山丁震驚地看著他:“啊?那您這是……”

    霍念生嗤笑他冥頑不靈:“這還看不出來我愛他么?”他說,“外面雜志上拿我對他是真愛這種話來嘲笑,嘲笑歸嘲笑,你就沒想過,他們可能說的是真的嗎?”

    俞山丁說不出話來。

    有一時間他甚至生出種滄桑的感覺,或許他真的老了,霍念生也要老了——怎么說都是奔四的人了,照顧了對方七年,也還沒有得到回應,千回萬轉(zhuǎn),卻始終困在原地打轉(zhuǎn)。

    人生能有幾個七年,要到什么時候才能如愿以償?

    走向蒼老的信號不一定是長了皺紋或白發(fā),大概像他們這樣,開始絮絮叨叨地回憶往事,就已經(jīng)顯出歲月的無情了。

    霍念生把高腳杯放回桌上:“你給我開個客房吧,我在你這里先住一晚。你這地方離半山別墅比較近,明天我叫司機來送我過去�!�

    俞山丁自然答應:“沒問題�!�

    他想了想,又問:“對了,下個月你們是不是要出海?”

    霍念生說:“是,不過也去不了幾天,應該很快就回來。中間他有什么需要的話,我讓保姆給你打電話,麻煩俞老板幫忙看顧一下了�!�

    作者有話說:

    第122章前塵往事

    冷雨凄迷,打在車窗外一陣緊過一陣。

    陳文港低著頭坐在后排,聽司機開著交通臺廣播,提醒臺風即將過境,請廣大市民出行注意安全。前方像一個黑洞,一切命運通往未知的方向,而他在風雨來臨前,暫時得以安全。

    霍念生握著手機,低頭打字,突然問:“吃飯了嗎?”

    陳文港裹著他的衣服,身上已經(jīng)不抖了,下意識嗯了一聲。

    西裝外套是暖的,依稀還帶著對方的體溫,蓋住他窄瘦的肩膀。

    其實他還沒吃,只是不想麻煩別人。平時店主把便利店里臨期食品讓店員帶走,但今天賣得干凈,什么都沒剩�;裟钌樕媳砬榈�,只是經(jīng)過家蛋糕店的時候叫停:“老李�!�

    司機下了車,帶了一個紙袋和一盒栗子蛋糕回來。

    勞斯萊斯開進車庫,陳文港跟著霍念生進了電梯。

    轎廂一層層上升,他的心也隨之一層層懸了起來。

    霍念生把手抄在兜里,還是一派悠閑,仿佛帶一個流浪漢回家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電梯直接入戶,陳文港拘束地站在門口。

    他低頭看看,鞋底連泥帶沙,衣服也不算干凈,跟窗明幾凈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他又看著霍念生把紙袋放在玄關,彎腰親自拿了雙拖鞋,扔在自己面前。

    陳文港反應過來,欲言又止,最后只說了聲謝謝。

    霍念生說:“愣著干嘛?進去吧�!�

    陳文港換鞋進屋。

    臟了的鞋端端正正擺在玄關。

    客廳明亮如晝,所有細節(jié)無所遁形。陳文港往前走了兩步,不免心中空茫,停住腳步。

    他的確無家可歸,別無選擇,以至于想都沒想,就盲目跟著霍念生上了車。

    仿佛等這個人一出現(xiàn),就當成根救命稻草抓在手里。

    然后呢?

    霍念生收留他想做什么?

    這個時候他又能做什么?

    一回頭,霍念生卻亦步亦趨跟在身后,險些把陳文港嚇一跳。

    這個距離已經(jīng)越過了人際交往的安全距離,霍念生不退反進,突然把兩只手伸出來。

    陳文港不由屏住呼吸,感到薄熱的氣息烘在額上。

    霍念生在他面前低下頭,扶住了他的后腦,對光查看。

    陳文港緊緊繃著身體,臉上從未停歇的隱隱痛癢變成了火燒火燎。他蹙眉想把腦袋扭過去,不過沒有成功。強酸會腐蝕肌肉和皮膚,醫(yī)生清除了壞死的肉,然后再等慢慢長出新的。

    這個過程本就痛苦,加上一直沒有環(huán)境好好休養(yǎng),傷口反復感染,始終沒有徹底痊愈。

    現(xiàn)在,這傷勢一覽無余地暴露在霍念生眼前。

    燈光刺眼,疤痕看得清楚�;裟钌怪郏蛄筷愇母鄣哪�,未愈合的地方還結著連片的痂,構成皮肉融化的痕跡,像鬼臉一樣嚇人,用帽檐欲蓋彌彰地遮擋著。

    人也瘦了,瘦得不像樣子,袖管里露出一截手腕,仿佛只剩一把骨頭。

    插在發(fā)絲間的拇指動了動,在皮膚上小幅度蹭了一下。

    霍念生的眉尖在擰起來之前提前展開了,他輕輕舒了口氣,臉上依然鎮(zhèn)定自若。

    他既不憐憫同情也不大驚小怪,這種無動于衷的態(tài)度,反令陳文港也松一口氣——姑且松一口氣。他掙開,脫下披了一路的外套還給霍念生,若有若無的木質(zhì)香味始終縈繞在鼻尖。

    那是對方衣服上殘留的香水,像薄霧籠罩的濕冷清晨。

    霍念生還是那個霍念生。儀表堂堂,風流瀟灑,就算經(jīng)歷過一些事,顯然也沒對他造成什么影響,如今照樣過著有錢有閑的生活。如果說變化,落魄不能翻身的只是他自己而已。

    陳文港腦中塞滿胡思亂想,聽對方問:“到室內(nèi)了,你那個帽子還要戴嗎?”

    他才想起這回事,頓了片刻,依言把帽子摘下來,放到茶幾上。

    霍念生上前一步,陳文港往后一退,他下意識以沒受傷的那邊臉示人,只要霍念生走到他右邊的位置,他就有意無意撇過頭去,既不想被目光打量,也是自我保護,恐怕再受傷害。

    但他很快反應過來,低聲對霍念生說了句謝謝。

    不管怎么說,對方今晚在凄風苦雨里給他提供了個庇護所,不是作弄他取樂,騙他上車再扔到荒郊野外,或者取笑羞辱,開到城市的另一端再讓他自己走回碼頭區(qū)。

    就算霍念生真有這等閑心他也沒辦法,尚幸,對方不至于如此惡劣。

    他只是讓陳文港在沙發(fā)上坐一會兒。

    陳文港把腿蜷上去,抱著膝蓋發(fā)呆。

    蛋糕和紙袋也放在茶幾上,挨在帽子旁邊,陳文港饑腸轆轆,但毫無貿(mào)然去動的意思。這是別人的地盤,理應客隨主便,服從指令,他像一條懨懨伏在缸里的金魚,戳一戳動一動。

    霍念生是去找了套睡衣過來,扔在在沙發(fā)上:“衣服大,你湊合一下穿吧。”

    陳文港抬頭,看他:“你——”

    于此同時霍念生也開口:“還有——”

    兩道聲音撞到一起,霍念生讓步:“你先說。”

    陳文港把話吞了回去:“沒事,我忘了想說什么了�!�

    手里的布料是新的,干燥柔順,但陳文港身上滿是煙味,他只是把衣服攤開,又一點點疊起來。兩人之間,沉默悄然降臨,像個窒息的漩渦,并且不斷擴散,蔓延到房間每個角落。

    還是霍念生先開了口:“還有,我還有事,先走了�!�

    陳文港一怔,跟著站起來,穿上拖鞋跟他到門口。

    霍念生回身又問了一遍:“你一個人在這待著沒問題?”

    陳文港自然說可以,走之前,霍念生問他有沒有手機,要了他現(xiàn)在用的電話號碼。

    存好,撥了一遍,陳文港的手機響起默認鈴聲。

    霍念生瞥他一眼:“你也存一下吧,有事打我電話�!�

    隨后他離開,好像走這一趟就為了把人送來落腳,進屋連鞋都沒換。

    防盜門嘭地一聲,隔絕內(nèi)外兩個空間,屋里這一半重歸靜寂。

    盯著冰冷的鐵門出神半晌,陳文港才轉(zhuǎn)身,慢慢踱回客廳。

    目光落到茶幾上,蛋糕還擺在上面,但霍念生走了,無疑就只能是他吃了。不然,放到明天會變質(zhì),就算保存在冰箱里也會融化,霍公子大概碰都不會碰這樣的食物。

    陳文港扯開旁邊的紙袋,里面裝了一個吞拿魚三明治、一袋葡萄干吐司和一瓶鮮榨果汁。

    按照保質(zhì)期的順序,他拆出三明治,和果汁一起果腹,把吐司放到冰箱冷藏室。

    然后重新坐回沙發(fā)上。

    獨處是他求之不得的東西,但立刻了人群和熟悉的環(huán)境,在這個玻璃盒一樣的公寓里,無聲的空氣如同一團黏稠厚重的樹脂,慢慢也將他凝固在其中,變得難以動彈。

    長久的安靜過后,陳文港像一尊活過來的雕像,他抬頭環(huán)視,想這屋里會不會哪個角落藏著監(jiān)控,隨后又自行否決,這個想法顯得可笑�;裟钌阉P在這里能觀察什么,做實驗?

    陳文港遲緩地伸出手,拿過那盒栗子蛋糕。

    他拆開勺子包裝,舀了勺奶油,入口甜而不膩,蛋糕就一小塊,也只是幾口的分量。

    陳文港找到了垃圾桶,把包裝盒扔進去。

    然后他找到屋里的開關,關了主照明燈,只留下一圈不刺眼的燈帶。

    房間暗下來,彌散著均勻的弱光。一只溜進來的飛蛾失去目標,沿著天花板徒勞地撲騰。

    陳文港仰著腦袋,用大不如前的視力望著它重疊的影子。

    他覺得自己像那只模糊的蛾子。

    *

    外面的天氣再也控制不住,頃刻之間,暴雨如注,天幕漆黑如墨。

    陳文港把頭抵在落地窗上看雨。

    這大概是今年最后一個臺風,窗戶封得再密,總有絲絲寒意不知從哪里鉆進來。

    可想而知,這樣的天氣,碼頭區(qū)那間窩棚似的出租房現(xiàn)在必然已成水簾洞,沒法落腳。

    但又猛然想起他為數(shù)不多的家當和要用的藥,多半也要泡水遭殃了。

    陳文港心情很淡,連苦笑的力氣都沒有。

    這樣拮據(jù)狼藉的生活,是他從小到大甚至不曾體會過的。小時父親在時他沒吃過苦,父親去世之后其實更沒有。保外就醫(yī)之后,倘若拉下臉,原本也不至于真的走投無路。最不濟的情況,私下向鄭寶秋求助,或者以前的同學,總還會有一兩個知心朋友,愿意施以援手。

    霍念生笑他清高,與其說清高,他只看到自己的懦弱。

    他寧可睡橋洞底下,也沒有勇氣再迎接那些憐憫異樣的眼神。

    時針走到十二點的時候,陳文港完成了這套公寓的初步探索。他到每個敞開的房間門口往里看了一下,但絕不越雷池一步。浴室大概又兩個,在主臥有一個,在外面客廳有一個。

    睡前洗漱要用,陳文港去了外面那個,推門正對洗漱臺,掛著一面巨大的鏡子。

    他抬頭看了一眼,便移開目光,低頭研究淋浴,草草沖了個涼,盡量沒碰到臉。

    洗漱臺上放了套嶄新的牙具,酒店里用的那種。

    由此判斷,這不是霍念生常住的居所。

    他名下的一套房子而已。

    *

    翌日早上六點鐘,陳文港醒了,他在沙發(fā)上躺了一夜,但越躺越疲憊,幾乎等同沒睡。

    夜間傷口發(fā)作,疼癢難耐,輾轉(zhuǎn)到后半夜,才不知不覺閉了會兒眼。

    天亮之后窗外還在下暴雨,屋里光線黯淡如同黃昏。

    霍念生不在,他也拿不準對方的意思——是走,是留?

    對著手機躊躇半天,還是放下,陳文港只是去了廚房,把冰箱里的吐司拿出來。

    再過一個小時,電話主動響了,是霍念生:“醒了嗎?”

    他打過來的時候,陳文港一手正提著玻璃壺倒水。他右眼幾乎沒有視力,難以和左眼配合判斷距離,玻璃壺一抖,掛倒了細長的杯子,在桌上滾了一圈,搶救不及,掉了下去。

    霍念生隔空聽到噼里啪啦好一陣動靜:“什么東西打了?”

    電話另一頭陷入長久的沉默。

    陳文港終于出聲:“不好意思,水壺和杯子,我賠你一套吧。”

    霍念生說:“不是值錢的東西,你不管了,待會兒有人過去�!�

    雨下到中午,有人按鈴,一個干練的職業(yè)女性在門外:“陳先生是嗎?”

    她手里提了幾個紙袋:“我是霍總的生活助理,姓楊,或者你叫我Amanda也可以。”

    陳文港把她讓進屋里,Amanda面無異色,進門直奔廚房查看,地上一片干干凈凈。陳文港擅自翻了抽屜,已經(jīng)用塑膠袋裝好所有的玻璃片,又找到寬膠帶,在外面厚厚裹了一層。

    Amanda看到他手上劃了幾道口子。

    她的任務變成找醫(yī)藥箱:“我?guī)湍闾幚硪幌掳��!?br />
    兩個陌生人待在一個屋檐下,氣氛有些不尷不尬。Amanda撕開了一包醫(yī)用酒精棉球,在盒子里翻找鑷子。陳文港已經(jīng)看到了,他伸手去摸:“你給我,我自己來吧�!�

    抬手的功夫,又碰倒了紅白相間的醫(yī)藥箱。

    常備藥嘩啦灑了一地。

    碘伏的瓶子也在地毯上砸碎了,聲音不大,但污染了地毯,迸射狀染出一片難看的棕黃。

    Amanda很快反應過來,蹲下收拾狼藉:“怪我,我把藥箱放得太靠桌邊了。”

    她的褲腳和高跟鞋也濺上星星點點的黃,陳文港離桌邊更近,褲子上斑斕一片。

    陳文港也蹲了下來,嘴唇動了動,他低聲道歉,把一盒阿司匹林撿起來遞給她。

    晚點霍念生過來的時候帶了一個家庭醫(yī)生。

    醫(yī)生五十多歲,眼角紋很深,按亮瞳孔筆檢查眼底。陳文港已經(jīng)換過一身干凈的衣服——Amanda帶來的袋子里是按他的尺碼買的休閑衣褲,取代了他昨天那身便宜的地攤貨。

    其實他這個樣子,穿什么也沒有差別。

    “右眼能看到什么程度?”

    “有強光照的時候,還有一點光感。很少�!�

    “平時呢?如果不這樣拿手電直射呢?”

    “看不清……”陳文港遲疑改口,“我不確定。剛剛說有光感,可能也是心理作用�!�

    “別急,別緊張�!睂Ψ秸f,“太緊張也會影響視力,你放松,眼睛往這邊看。這樣呢?”

    陳文港坐在餐桌旁,醫(yī)生在落地窗那邊跟霍念生談話,兩人佶佶咕咕,反而把當事人屏蔽在外。陳文港也并沒有湊上去的心思,他把兩只胳膊肘撐在桌上,隱約感到視線落在身上。

    抬頭回視,霍念生已經(jīng)收回目光,重新落回醫(yī)生臉上。

    陳文港望見醫(yī)生的虛影輕輕搖頭。

    診斷意見是住院,方便做更詳細的檢查和治療。

    Amanda去送家庭醫(yī)生,這兩個人一起離開公寓。

    陳文港仍然坐在餐椅上,霍念生走過來,問他:“你們中午吃的什么?”

    陳文港抬頭看他,半晌不語。

    腳下地毯上還留著碘伏造成的污漬,像地圖和血跡拼在一起,構成某種不規(guī)則的形狀�;裟钌暥灰�,陳文港卻在走神,想著這塊地毯只能送去清洗,或者搞不好整塊都要換掉。

    應該是一個極其昂貴的不美麗的價格。

    霍念生離他近了一些,突然伸出手。

    陳文港條件反射地又把頭扭過去。

    霍念生的手伸過他,拿起桌上的藥膏——醫(yī)生走之前重新留了藥,內(nèi)服和外敷的都排在桌上�;裟钌归_說明書,看了一會兒,又擰開蓋子,拿到鼻子底下嗅了嗅。

    陳文港像受到驚嚇似瞪著他。

    霍念生問:“這個怎么涂,就這樣往臉上抹,一天三次?”

    陳文港像不堪忍受般,突然把椅子向后一推。他站起來:“你聽我說——”

    霍念生靠在桌邊,做出傾聽的表情。

    陳文港動了動嘴唇:“你昨天肯收留我,我應該感謝你,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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