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陳文港在他目光下,不自在地偏了偏頭。
霍念生淡淡笑了一下:“到底小孩子長得快,你的變化真大�!�
他唇角又露出了那種玩世不恭的嘲弄的笑意,總讓人覺得話里有話。
而且他似乎對誰都這個樣子,嘲弄意味著看不起任何人,也拒絕任何人走到他心里去。
陳文港如芒在背,他幾乎想象不出自己小時候怎么有勇氣和臉皮去搭霍念生的順風(fēng)車。
剛剛離得遠還沒感覺,直到站在一起,發(fā)現(xiàn)霍念生還是高大的。他比還在發(fā)育期的陳文港高出一頭還多,陳文港仍需仰臉看他,這時那種遮天蔽日的感覺隱約又回來了。
如今眼前的人身上充滿成熟男人的力量感和壓迫感,依然像座不可逾越的高山。
無形的壓力令陳文港再次微不可察地退了半步。
他的一舉一動都收在霍念生眼底。
霍念生剛說的倒是真心話——陳文港的確變化很大。人肯定是要成長的,不可避免。他現(xiàn)在變得知道進退,懂得如何待人接物,學(xué)會隱藏心思和想法,懂得要不得罪人地粉飾太平。
看來這些年他在鄭家學(xué)會了很多東西,有了自己的生存之道。
但比較起來,還是小時候那樣好玩一點。
霍念生噗嗤一聲:“長進不少,現(xiàn)在會說話了。但跟我打太極,這就免了吧�!�
陳文港訕訕,一切心思在他面前仿佛無所遁形。
霍念生自顧自把手帕疊起來:“何況我不喜歡被人糊弄。你可以直接說,不喜歡我這樣的流氓、敗類、人渣,想讓我離你遠一點,誠實話我聽起來還順耳一點。”
陳文港下意識地想搖頭。
但霍念生沒給他留機會。
忘了這段對話是怎么結(jié)束的,陳文港只記得他把手帕裝起來,轉(zhuǎn)身就走的背影。
蛋糕已經(jīng)無心再吃,只有霍念生臨走前皮笑肉不笑的眼神還陰魂不散釘在身上。陳文港臉上后背都有一種熱辣辣的感覺,對方?jīng)]說什么過分的話,他卻覺得自己像被打了一巴掌。
但他還太年輕,分析不出問題根源,而且也沒有機會彌補。
夏天過去霍念生就出國了,之后幾年都沒再回來。
*
這年的見面只是個小插曲,除此之外,陳文港的生活按部就班地繼續(xù)往前。
他再次躥高了一截,同樣經(jīng)歷了從少年到青年的過渡階段。青春期一到,不管快樂還是煩惱都接踵而至,這是一個極速伸展枝丫的年紀,陳文港很少有工夫再想到霍念生。
畢竟時間也久遠了,回頭看去,童年時的那點溫度,都成了遙遠而模糊的回憶。
陳文港和鄭玉成關(guān)系越發(fā)親密,他們一起高中畢業(yè),一起進入大學(xué)。
鄭玉成在十八歲生日宴會之后向他喜歡的人表白。
懵懂的感情一夜之間落地開花,順理成章地確定關(guān)系。
陳文港接受了他,但他們都知道,這段感情不可能得到允許,只能遮遮掩掩,躲躲藏藏。
地下戀情持續(xù)了兩年,其實紙包不住火,秘密不可能永遠是秘密。
鄭寶秋是最早察覺端倪的,后來親近的朋友也免不了有所察覺。好在大家都有分寸,只要不是想撕破臉,總不至于有人明面上挑事,比如跑到鄭秉義面前告發(fā)他們。
但陳文港始終知道,并不是每個人都會祝福他和鄭玉成。
他想起小時候剛轉(zhuǎn)學(xué)那陣子,乍進入新的環(huán)境,幾乎無法融入群體——這里的同學(xué)大多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少爺小姐,跟他天生就是截然不同的人。有些同學(xué)嘲笑陳文港土氣的發(fā)型,嘲笑他廉價的鉛筆橡皮,嘲笑他可憐的英語水平,嘲笑他沒出過國,不會任何樂器……
鄭秉義是家里的男主人,不會注意那么多細節(jié),林伯要操心的事多,過段時間才發(fā)現(xiàn)不妥。照顧不善的保姆被罰了一個月工資,陳文港衣帽間里全部換成材質(zhì)高級的衣服,他在學(xué)校用著和鄭玉成一模一樣的文具,回家在家庭教師的監(jiān)督下苦練英文讀寫和口語。
但原來嘲笑他的同學(xué)依然會找到新的刁鉆的理由笑話他。
為了維護他,鄭玉成有時跟別人理論,但不會像盧晨龍一樣粗魯?shù)貏邮帧?br />
而這些微妙的矛盾也不像搶回塊橡皮一樣簡單,陳文港從那時就意識到,也接納這個事實:有人永遠不會真正接納他,跟他的穿著打扮和言談舉止能不能配得上鄭玉成無關(guān)。
好在不是所有學(xué)生都眼高于頂,他也交到一些家教好有涵養(yǎng)的知心朋友。
但同齡人的圈子里,不管抱有善意還是惡意,其實都一致地不看好他們。
鄭玉成有個愛玩的朋友包了酒吧,請一堆人參加派對,陳文港便跟鄭玉成一起去了。其實這個朋友就是不待見他的那一類,剛到不久就把鄭玉成拉走,要上那個透明的舞臺跳舞。
鄭玉成礙于人情難以拒絕,只是拽了一把陳文港:“你一起來吧�!�
陳文港看了看群魔亂舞男男女女面貼著面的舞池:“我不太會,我還是在卡座等你。”
他看著鄭玉成跟朋友一路下到舞池。
酒吧灌滿噪音,陳文港換了個位于角落勉強安靜的地方,一邊啜雞尾酒一邊回消息。
旁邊有人落座。陳文港抬頭,映入眼簾的面孔有著說不出的熟悉——
深邃的五官在旋轉(zhuǎn)球的光芒下變幻著具體的形狀,鐳射光線交織成迷幻的背景。
他愣了片刻,霍念生這個名字才從記憶里滑到嘴邊。
但還是沒叫出來,霍念生已經(jīng)變得很陌生。直到對方懶散地開口,那把帶著戲謔的聲音才多少拉回一些距離,顯得沒有那么生分:“你怎么沒跟鄭玉成一起去跳舞?”
陳文港搖頭,依然用同一個借口:“我不會跳�!�
霍念生眉梢挑起,下巴指指臺上:“有什么難的?看看別人怎么跳的,無非就是踩踩音樂的點,扭腰扭胯,光線那么暗,人又那么多,關(guān)鍵在于放得開,連這也不會?”
陳文港不知如何回答。
霍念生噗嗤一笑,像是懂了:“哦~你這種斯文的學(xué)生,放不開�!�
陳文港終于客套地喊了聲“霍少爺”,跟他寒暄:“你什么時候回的國?”
霍念生端杯,淡淡地說:“有兩年了吧。你之前不知道嗎?”
兩年,那就是已經(jīng)回國定居了。陳文港對此一無所知,不免有些尷尬:“我還沒聽說。”
“沒關(guān)系,我沒在本市住�!被裟钌[著眼,“我記得我出國的時候你還挺小的,一轉(zhuǎn)眼都上大學(xué)了。離開這么多年,全都是物是人非的感覺。聽說你還跟鄭玉成談上戀愛了?”
“是嗎?”陳文港不想正面承認,于是反問,“有人這么說我們?”
“你不否認,那就真的了啊�!被裟钌有Γ斑M行到哪一步了?”
“什么哪一步?”
“你們學(xué)生談戀愛都是什么流程……牽手,接吻,找個花前月下的時候訂酒店上床?”
“這個是我們的隱私吧�!标愇母鄹杏X受到冒犯,把嘴角崩成平直的線,瞪了他一眼。
“別不高興,不說了,你繼續(xù)坐�!被裟钌鷶[擺手攔住他,“我知道,口頭性騷擾也是性騷擾,我這個人就是嘴上沒遮沒攔,你大人不記小人過,別跟我一般計較�!�
“我們沒想過公開�!标愇母畚竦卣f,“所以也不想搞得大張旗鼓�!�
“那很好,我沒有閑心泄你們的密。我只是建議一下,你為自己提早做點打算。”霍念生卻說,“畢竟以你的身份和性別,想嫁進鄭家是不太可能了,所以你最想要的是什么,是要個好前程,還是只要愛情,哪怕誠實地說,就是想撈一筆——這種事越早想清楚對你越好�!�
陳文港本已不想理會,聽到后面半句,反唇相譏:“還有想要愛情的選項嗎?”
霍念生笑了笑:“只要你能接受將來跟別人分享一個男人。”
陳文港蹙起眉,閉上嘴,既然這樣話題也沒有繼續(xù)的必要了。
但他又有種怪異的感覺,仿佛霍念生整晚上一直在故意開罪他。
只是陳文港不理解,他和對方十年來面都沒見過幾次,利害關(guān)系更談不上。他沒有得罪過霍念生,憑著那點模糊的印象,甚至對這個人隱有好感,霍念生卻一見面就開始咄咄逼人。
說到底,曾經(jīng)的接觸也不過是一些只言片語。他不曾真正認識過這個人,何談了解。
再說就算了解,人都是會變的。
霍念生會變得更加成熟世故,戒備深重,每句話都帶著疏遠隔閡,他又何嘗不是。
當(dāng)初陳文港站在站牌底下等公交的時候,還是個用冰淇淋就能哄好的小學(xué)生�,F(xiàn)在想來,霍念生看到他,怕不是也覺得面目全非,不過一個削尖腦袋想躋身上流社會的鉆營客而已。
鄭玉成從舞池回來的時候霍念生已經(jīng)走了,陳文港還一動不動坐在原處。
“怎么了?無聊?”
“沒事。你怎么不去玩了?”
陳文港沒跟鄭玉成提起剛剛的對話——抱怨不休難免顯得嘰嘰歪歪,何況鄭玉成也不是萬能的,沒義務(wù)幫他解決所有問題。既然霍念生不喜歡他,以后見面躲開就是。
只是事與愿違,自這次偶遇之后,在各種場合碰到這個人的概率反而直線上升。
遇到了,霍念生又總是當(dāng)面講些冷嘲熱諷的話,讓陳文港一度懷疑,對方到底是看不慣他的癡心妄想,覺得愚蠢,還是他在不知道的時候,其實做了什么讓對方不能原諒的事。
*
江潮街上家家戶戶辭舊迎新,春節(jié)將至,阿姨熱情洋溢地搞完了大掃除。
霍念生在家里收拾東西,從抽屜里翻出一個盒子,陳文港從鄭家把自己的東西打包搬來,有些瓶瓶罐罐至今還沒整理,翻開狹長的蓋子,見里面裝的是支老式鋼筆。
這時陳文港恰巧進屋:“你別給我扔了。這是我爸爸留下的遺物�!�
他撲過來,被霍念生一把撈進懷里:“別冤枉人,什么時候亂扔過你的東西�!�
陳文港摟著腰上勒的胳膊,蹭了蹭他也跟著笑了:“怕你不記得了�!�
霍念生頓了頓,低頭在他發(fā)頂親一口:“我只記得有的小朋友,自己的東西被搶了都不會反擊,可憐巴巴等著人家大發(fā)善心,當(dāng)時我還想,沒見過這么傻的孩子�!�
陳文港扭過頭去,笑道:“你大,你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不是應(yīng)該的嗎?”
他掙開霍念生的手,把筆帽拔開。鋼筆保存得還很完好,筆尖閃著寒光鋒利如初,磨損的痕跡都很少。墨囊里面是沒灌水的,陳文港扭開桌上的墨水瓶,蘸了一點在紙上試寫,線條流暢連貫:“還得是老牌子,都這么久了,還是一樣好用。”
霍念生說:“這不是因為你沒用過嗎?”
陳文港說:“我那次之后也長了心眼,知道經(jīng)常拿出來,說不定怎么就弄壞了�!�
他一邊說,一邊寫了幾個字,隨手在紙上畫了個心形,刷刷把中間涂滿了。
霍念生笑了笑,向他伸手:“給我玩一下�!�
陳文港把鋼筆遞給他,霍念生又蘸了蘸墨水,在白紙上畫了兩個火柴小人,一高一矮,高的那個穿著禮服,矮的那個穿著襯衫和背帶褲,支棱著腿分別立在心形兩邊。
陳文港笑著到處找手機來拍:“快,霍少爺?shù)拇笞鳎乙枂栍袥]有人愿意買�!�
作者有話說:
所以文港小時候?qū)@個哥哥的觀感還是很好的~
可惜兩個人的幾次相遇,分散到十年的跨度里,就被無限沖淡了,尤其霍念生十八歲出國,也就是陳文港從十一歲開始就失去他的消息,人是越長大越隔閡的。所以正文里鄭寶秋跟陳文港逛街那次,她問表哥的是“你還記不記得他”。
(十五歲雖然其實重逢過,到二十歲也有五年了,鄭寶秋自己都不太記得他倆同時出席了)
第121章關(guān)于前世
包廂的門被推開的時候,俞山丁剛剛開了一瓶紅酒。
他抬起頭,霍念生大步走進來,大馬金戈坐到對面沙發(fā)里:“要換裝修了?”
當(dāng)老板的露出個憨厚的笑:“原來的風(fēng)格這幾年不流行了,干脆砸了重裝一下。”
“舍得啊俞老板,關(guān)門這段時間,得損失多少營業(yè)額?”
“嗐,還不是看大老板們喜歡什么,就跟著搞點什么,瞎折騰。”
美杜莎夜總會幾層樓都在施工,空空蕩蕩沒有客人,霍念生也不甚在意。他這樣出名的玩咖,已經(jīng)許久不曾在各個夜店和酒吧現(xiàn)身,要不是為了談生意,連俞山丁都叫不動他出來。
俞山丁把酒倒進兩個高腳杯里,推了一杯倒霍念生面前。
霍念生端起,也沒有慢慢品的繡花功夫,直接一口悶了。
俞山丁在燈光下看這位貴人——當(dāng)初資金鏈斷裂,瀕臨破產(chǎn),他放下身段,到處巴結(jié)比他還小的富二代們,指望瞎貓碰一碰死耗子,霍念生就是在那時候巴結(jié)上的。
也是他幸運,后來證明跟對了人,霍念生不是那種繡花枕頭,他是有能力也有城府的。俞山丁公司有了注資,瀕死回生,于是這聲霍總他厚著臉皮,也算喊得真心實意了。
認識的年頭已經(jīng)數(shù)不清,霍念生和那時候比,看起來還沒太大變化——基因好,從娘胎里就帶出得天獨厚的相貌優(yōu)勢,又養(yǎng)尊處優(yōu),不管什么時候,舉手投足都是那副少爺架子。
然而這幾年來,俞山丁明顯感到他眉宇間一絲絲積累起某種困頓感。
說來好笑,別人困頓,大多因為愁吃愁穿,或者像俞山丁過去那樣商場兵敗。
霍念生明明什么都不愁。
說句不恰當(dāng)?shù)�,眼前這位就算吃喝嫖賭,他的錢也夠躺著揮霍到八十歲。倒不是說霍念生真的沾染了這些惡習(xí),相反,某種程度上他稱得上潔身自好,男的女的誰也不碰,所有跟頭全是在一個不能隨便提的人身上跌的,那位簡直就是他的滑鐵盧。
俞山丁又給他倒了點酒,問:“家里那個呢?”
霍念生五指扣著杯口往后靠:“最近情緒好一點,反正藥是停了�!�
俞山丁問:“還是老悶在家里��?人要悶出毛病的,偶爾也該帶出來逛逛嘛�!�
霍念生說:“天天哄著,他不樂意�!彼踔琳埥逃嵘蕉�,“你平時怎么帶孩子出門?”
俞山丁心道他這都病急亂投醫(yī)了,正在這時,女兒來電,做爸爸的臉色瞬間柔和,講電話聲音都是嗲的。原本俞山丁也是萬花叢中過的,后來他談的一個小女朋友懷孕了,雙方本來都是海王,在一起圖個各玩各的不負責(zé)任,那時候不知怎的,他心里一動,問要不要結(jié)婚。
就這樣成了家,把孩子生了下來。
不知是不是人到中年,自然而然都會產(chǎn)生想定下來的想法�;蛟S就那么一瞬間的事,或許會掛在心里愈演愈烈,俞山丁不知道,霍念生是不是曾經(jīng)也閃過這樣的念頭。
旁人看來只覺得他吊在一棵樹上,又始終難成,兩個人徒勞地互相折磨而已。
霍念生看著他掛了電話:“你女兒?”
俞山丁摸摸后腦勺:“哇,精力好得嚇人,一個小女孩家天天要騎馬打仗�!�
“活蹦亂跳的不是好事,你還不樂意了?”
“那也得看看是怎么騎馬打仗的,她騎的是她老子我�!�
霍念生接過他的手機,左右滑著看了兩張,小胖妞跟她爸爸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笑得牙不見眼,他把手機還給俞山�。骸巴蓯�。既然當(dāng)爸爸了就多負點責(zé)任�!�
俞山丁斗膽勸說:“您呢,就沒考慮過成個家什么的?”
霍念生沒聽進耳朵里:“你讓我成家,他一個人怎么辦?”
說來說去還是繞不開了,俞山丁心里嘆息,甚至覺得這一位是不是中了蠱。
“我說句不好聽的——您知道我這人沒惡意,單純就覺得,這樣拖著不是辦法。您把人照顧這么久,已經(jīng)仁至義盡,三年五年,一塊石頭都該焐熱了�?涩F(xiàn)在這樣什么時候是個頭?”
“時間過得這么快嗎�!被裟钌箾]生氣,他往空氣里橫著比劃了一下,“你知道嗎,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才這么高。十歲都沒有,才九歲吧,還穿著小學(xué)制服�!�
他沒說名字,但俞山丁突然意識到,這大概是霍念生頭一次敞開往事。
至少他應(yīng)該再不會對其他外人說起這些。
“我是在鄭家見到他的。那回我被我姑姑邀請過去,但也和別人一樣,存著點看熱鬧的心思。好了,熱鬧看到了,我原本對小孩不感冒,覺得不是吵就是哭,要這要那,煩得要命,突然遇見個居然會乖巧聽話的,好像倒也挺好玩。我還記得他跟在大人身后,一步也不離人,但讓他在墻邊待著他就乖乖待著,有點像哈雷小時候那個感覺,很可愛�!�
“那是夠早的,都多少年前了�!庇嵘蕉“蛋刁@奇,“后來呢?”
“后來?也沒怎么樣。那到底是別人家養(yǎng)的孩子,我又不可能整天住在鄭家看著他。不過我隔了兩年,在路上還偶遇過他一次,你猜他在干什么?他自己在大太陽底下等公交車。鄭家是不給他車用嗎?當(dāng)時我就發(fā)現(xiàn)了,這孩子受了委屈是不會說的,只會悶在心里。他那個性格像面團一樣,別人搓圓捏扁都行,我都不知道生活在這種大家庭是幸運還是不幸運。
“當(dāng)然,我這么想也挺自負的,結(jié)果呢,我比他還先出岔子呢。其實霍英飛那回,我要是在爺爺面前死不承認,也不一定非得出國。當(dāng)時我只是覺得沒意思,懶得辯解,干脆一走了之。留在國內(nèi)還得跟一大家人互相算計,互相翻白眼,不如自己出去一個人生活自在。
“可是凡事有利有弊,我走了也就跟這邊的關(guān)系都斷了。中途回國的時候,我又在鄭家見到他,他那會兒都已經(jīng)青春期了,懂事了,看著我那個冷淡的眼神,完全就是拿我當(dāng)壞人。不奇怪,他跟鄭玉成天天在一起,他們兩個青梅竹馬,不聽鄭玉成的還能聽誰的?”
“等等,這么說我慢慢倒對上號了�!庇嵘蕉≌f,“我記得他們兩個還有過一段吧�!�
“是有一段,其實我回國后就聽說他們在一起了。當(dāng)時咱們兩個也認識了,就是在彰城談合作的時間。我都想不明白,小時候那么聽話的孩子,哪來的膽子這么叛逆?鄭玉成那大少爺懂什么人間疾苦,他權(quán)和錢都沒拿到手里,能有什么擔(dān)當(dāng),跟他糾纏會有什么好結(jié)局?”
“哦哦,那時候啊。”俞山丁想起來,“可真沒看出,您還有這么復(fù)雜的心思。”
“我的心思多了,我還覺得能拆散他們呢�!被裟钌托�,“他是真把我當(dāng)壞人了,走到哪躲到哪,對我避之不及。后來想想,其實像這種小情侶,外人反對的聲音越大,他們越覺得自己情比金堅。等到?jīng)]人棒打鴛鴦了,他們自己反而該吵架鬧分手了。
“所以我干脆不管了,他們愛談就談吧。不是覺得我是壞人嗎?我不插手總行了吧。有的岔路就是要自己跌個跟頭,知道疼了才發(fā)現(xiàn)走不通。我想他磕一下碰一下也未嘗是壞事,最多分手受點情傷,趁早自己看清楚,將來哭一哭就過去了。”
他嘴角那絲笑意漸漸淡下去。
俞山丁遺憾地壓低聲音:“唉……”
霍念生繼續(xù)說:“所以你想象不到,我看到他滿臉是傷的時候,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頓了頓,指節(jié)輕輕敲著杯壁:“我跟他接觸的時間那么短,都知道他以前是什么樣子,又努力,又上進,腦子又聰明,對人笑的時候特別文靜……這樣一個人就這么毀了,是很讓人心疼的。我想不到鄭玉成那么沒用,但說什么都為時已晚。至于我自己,說不后悔肯定也是假的。我原本不是沒機會阻止這一切,結(jié)果疏忽大意,這些是我欠他的�!�
俞山丁試圖安慰:“這事,誰也不能未卜先知,您當(dāng)時都已經(jīng)在讓律師把他往外撈了�!�
霍念生難得沒有嘲諷的神色,也不作爭辯:“算了,這些不用再說了。然后就是這些年,看傷,治病,不是這個零件壞了,就是那個零件壞了。我只剩一個想法,就是讓他好起來,只要身體健康,別的怎么都好說。最開始我覺得,是他需要我,離不開我。但時間越長越發(fā)現(xiàn),其實是我需要他,離不開他。而且時間越長我也越懊惱,該保護他的時候怎么會沒去保護他。這已經(jīng)成了我的一個心魔,所以我跟他之間,不知道這輩子還有沒有辦法再解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