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霍念生戳破他的希望:“那回不去了,怎么辦?”
陳文港瞪大眼睛,震驚地看他,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眼中蒙起一層濛濛的霧。
霍念生微微一頓,看看他胳膊上的黑紗,終于良心發(fā)現(xiàn),把手放在他頭頂壓了一下:“別想了,誰都只能往前看。你后面的人生會變得很不一樣,不高興就趕緊長大吧�!�
陳文港似懂非懂,一個九歲的孩子吃力地消化這番話。
霍念生說:“長大了至少能自由一點�!�
紫藤花架下有個吊籃秋千,他懶散地往里一坐,吊籃隨之往下一墜。陳文港膽戰(zhàn)心驚地站在旁邊——好在還沒塌下來。他不知如何開口,用很小的聲音說:“那個鋼筆是我的�!�
霍念生裝沒聽見,拍拍旁邊的位置:“你站得不累?坐嗎?”
陳文港只好坐上去,感覺對方腳猛地一蹬,吊籃搖晃起來。
陳文港兩只腳吊在半空,連地面都夠不著,他還沒看出霍念生是故意的,只顧緊緊抓著座位邊緣,覺得自己隨時要被甩出去。過了半晌,終于鼓起勇氣再次開口:“你能還給我嗎?”
吊籃終于停下。
霍念生拿出筆:“這個?這是我剛剛從別人手里拿的�!�
陳文港解釋:“那是他把我的東西搶走了……”
霍念生刁難:“你怎么證明是你的?上面刻你名字了?”
陳文港已經(jīng)腸子都悔青了,他想不到帶一支筆下來也要經(jīng)歷這么多波折。
他臉上寫著低落兩個大字,霍念生不耐煩他又要哭,還是把鋼筆塞回原主人手里:“行了,拿去吧,這次讓你長個記性,以后喜歡的東西自己看好,別給不認識的人隨便看�!�
陳文港如獲至寶地點點頭。
霍念生哂笑一聲,起身回了客廳。
又過了個把小時,宴會結(jié)束,賓客告別,陳文港回到大廳的時候沒再看到霍念生。
鄭秉義重新把他叫到身邊,跟一些人告別,然后鄭玉成拽著陳文港回去二樓臥室。
陳文港有些心虛,鄭玉成讓他別理繼母那邊的親戚,他還是依靠霍念生拿回了自己的東西,這無疑是一種背叛。于是這一晚被他牢牢瞞著,守口如瓶,甚至試圖假裝什么都沒發(fā)生。
學校組織練書法,過了半學期,林伯給鄭玉成買了高級鋼筆,陳文港也有份。
*
在鄭家的日子過得且快且慢。
在陳文港記憶里,第一次見到霍念生還是四年級,下次再見到他的時候已經(jīng)六年級了。
在此之前,他有過一次和鄭玉成離家出走、被家里人以為兩人遭遇綁架、大張旗鼓找了半天的經(jīng)歷,那次,鄭玉成被鄭秉義罰關(guān)禁閉一整夜,陳文港在外面跟著罰站了一夜。
所以這次他瞞著所有人,連鄭玉成也沒告訴,自己試圖回家。
只要不拐帶鄭家少爺,消失一個下午,應(yīng)該沒人會注意到他。
陳文港見到霍念生是在他一個人前往江潮街的路上,鄭宅所在的別墅區(qū)遠離鬧市,出入以車代步,他要坐公共交通,得先靠兩條腿走到山腳下,才有個距離最近的公交站牌。
站在牌子底下苦等的時候,霍念生已經(jīng)把車開過去,又慢慢退回來:“你不是鄭家那個嗎?”他摘下墨鏡,胳膊搭在車窗上,“你在這干什么?”
陳文港背著書包,露出和兩年前一模一樣的謹慎表情,唯一的區(qū)別只是長高了一點。
霍念生覺得這個孩子很有意思:“不記得我了�!�
陳文港斟酌回答:“我記得,你是鄭寶秋的表哥�!�
霍念生不以為意地笑笑,重復(fù)問了一遍:“你自己在這個地方干什么?”
陳文港猶豫地回頭看了眼公交站牌,再向路的盡頭望去,安靜一片,沒有任何塵土飛揚。
霍念生已經(jīng)懂了,他輕笑出聲:“你在這種地方等公交車?”
這話陳文港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察覺到對方語氣里嘲笑的意味,不知所措。
霍念生卻只說:“行了,上車吧�!�
陳文港搖頭:“我有公交卡,不用麻煩你了�!�
霍念生挑眉:“你在這里再等兩個小時,都指不定能來一趟�!�
這個路段公交車次稀少,雖然沒他說的那么夸張,正常也要一個小時才來一趟。陳文港的確已經(jīng)等了很久,他甚至開始懷疑今天會不會取消了公交車,于是慢慢吞吞走過去。
伸手剛摸到車門,霍念生又指使:“坐到后座去�!�
陳文港聽話地拉開后排車門。
車廂里是高級皮革和香薰混合的味道,他把書包摘下來,放在一邊,并著兩條腿,坐得規(guī)規(guī)矩矩,并小心翼翼觀察駕駛座,隱約從記憶里調(diào)出上次見面時的印象。
霍念生是真正意義上的成年人了,他出行,可以自己想怎么開車就怎么開車。而陳文港現(xiàn)在連坐副駕駛的資格都還沒獲得——他還沒滿十二周歲,再過一年才能安全地坐在前排。
霍念生顯然也在想這一點,不懷好意地問:“要不要去給你買個兒童座椅?”
陳文港有點不滿,用力瞪他后腦勺:“我才不用兒童座椅�!�
霍念生終于笑得開懷了一點:“你到底要去哪?”
在陳文港的指引下,锃亮的汽車一路穿進老城區(qū)。
霍念生找了個位置停車,陳文港推開車門跟他道謝、告別,然后熟門熟路往巷子里鉆。
不料霍念生撂著車鑰匙,也下了車,一路跟在他身后。
遠遠看到斑駁的磚墻和屋檐,是一棟很老的房子,里面住了人家,有嘩啦的水聲和搓衣服的動靜。倏忽院門打開,一個穿睡衣女人弓著身子,把一盆帶著泡沫的水潑到路面上。
門重新關(guān)了。
陳文港背著書包,躲在拐角后面探著頭看。
霍念生低頭看他的發(fā)頂:“你家?”
陳文港嚇了一跳,仰臉才發(fā)現(xiàn)他在:“嗯�!�
他心情低落,霍念生卻還追問:“租了?還是賣了?”
陳文港不吭聲。
霍念生自顧自地猜:“租出去了吧,里面住的是誰?”
“不知道�!�
“那誰放的租?”
“我大伯跟我說過了�!标愇母郾砬檠诓蛔∈�。
霍念生沒有笑意地扯了扯嘴角,卻也一時沒說什么。
身后有純音樂飄過,是從冰淇淋車的大喇叭里播放的,這種冰淇淋車是前兩年時興的,走街串巷,孩子們只要聽到這個動靜,不管在家里還是剛放學,就知道該沖過去了。
十分鐘后,陳文港坐在街邊臺階上,霍念生把冰淇淋遞給他一個巧克力的。
陳文港舔了一口,濃郁的甜味在嘴里化開。
霍念生才問:“你好好的回來干什么?”
陳文港小聲說:“我想看看誰在這里住�!�
這個蹩腳的借口,霍念生只是可有可無地聽一耳朵。天熱,冰淇淋很快就融化了,但霍念生吃得更快,三下五除二連著蛋筒一起解決,愜意地伸長兩條腿。
陳文港還在追著冰淇淋往下流的地方一點點舔舐,把火炬吃成了蒙古包。
“租出去就租出去吧,老沒人住,這種房子很快也會變成空屋、廢屋。”
雖然大伯也是這樣說的,但連霍念生也這樣說,陳文港心情好了一點。
霍念生又問:“你今天不用上學?”
陳文港點頭:“月考完放一天假�!�
吃了冰淇淋,他也跟霍念生講了更多學校里的事。
上次和鄭玉成離家出走,就是因為討厭的勢利眼英語老師,這次還是因為他——英文課上,老師布置作業(yè)讓每人做一篇演講,陳文港老老實實地準備了一段自我介紹。他的外語水平就這么高了,其他同學有的人講的是去歐洲五國旅行的經(jīng)歷,有人講的是莎士比亞的生平。
陳文港被老師特別叫起來,問他知不知道莎士比亞是什么人。
霍念生聽完,露出滿臉嘲笑:“所以呢,知道莎士比亞有什么了不起?”
陳文港低著頭,當時他也這樣低著頭,全班一陣哄笑,令人恨不得有條地縫鉆進去。
霍念生沒有安慰他,只是問:“還要一個冰淇淋嗎?”
陳文港搖搖頭,他原本以為只搭個單程順風車,誰料霍念生又把他送回到山腳下。
臨走前霍念生說:“你怎么還跟小時候一樣,只會受欺負。”
陳文港看著他,不明白。
霍念生笑了笑,看熱鬧不嫌事大,丟給他幾句話,之后揚長而去。
從公交站牌往鄭宅的路仍然是步行回去的。
陳文港被保安放進大門——鄭玉成去參加高爾夫興趣班了,鄭秉義照例在公司醉心工作,霍美潔可能是去做美容,林伯也不在家里,沒人知道他悄悄離開過一下午。
周末,他把英文課上被嘲笑的插曲告訴了鄭秉義。
原本在陳文港心里,這是件羞恥的事,課堂上連鄭玉成都沒站出來幫他說話。
既然霍念生建議他告訴義父試試,陳文港姑且相信這么做是可以的。
過了兩周的樣子,班里的英文老師換了,改成一個金發(fā)碧眼的外教來上課。
但那個時候陳文港沒想到,僅僅幾個月之后,會聽到鄭寶秋這個表哥的丑聞。
小門小戶的孩子,成長經(jīng)歷跟狗仔基本絕緣,唯一一次上報紙還是父親出事那時候。其實他對于什么是丑聞都還沒有清晰的概念,只知道霍念生干了什么很不好的事。
家里不會訂那種專門刊登花邊緋聞的報紙,但學校門口報刊亭里總是琳瑯滿目。何況同學之間也會把報刊和八卦帶到教室里來,陳文港從雜七雜八的消息源中抽絲剝繭,拼湊原委。
他們說霍念生猥丨褻了一個女學生。
陳文港跪在書桌前的椅子上,翻著字典查“猥丨褻”的意思。
那個女孩子據(jù)說是霍念生某個堂兄弟的同校同學,關(guān)系聽起來有點繞,是在霍家做客留宿的時候出的事。陳文港覺得吃驚,他回想霍念生跟他講話的腔調(diào)和表情。雖然對方時不時流露出一點嘲笑和作弄他的意思,然而從個人情感上,他還是不愿相信對方會做出下丨流行為。
霍念生似乎不像那些謾罵和攻訐里形容得那么壞。
但陳文港的個人想法無關(guān)緊要,也無人在意,這樁丑聞紛紛揚揚鬧得全城皆知。
霍美潔在家里打電話:“哎呀,我覺得不一定是這么回事,說不定他們是在交往……”
她不知在和誰叨叨,碰巧被走進客廳的鄭秉義聽見:“言多必失,跟你說了不要跟別人到處講這些,正在風頭上,讓別人知道‘鄭太太也怎么怎么樣’,牽連進去你就高興了?”
霍美潔悻悻掛了電話。
陳文港的生活依然是上學,放學,和家里其他幾個孩子一起在家教眼皮子底下完成功課。
除了學業(yè),還要上禮儀課,朗誦課,鋼琴課,小提琴課,乃至形態(tài)形體……
鋼琴課間隙,陳文港坐在琴凳上,鄭玉成靠在他旁邊,手指搭在黑白鍵上:“看吧,跟你說什么來著,霍美潔能有什么好親戚,鄭茂勛的表哥就不是什么好鳥,原形畢露了吧�!�
陳文港欲言又止,猶豫片刻,只問:“你了解他……你和他也不是很熟吧?”
鄭玉成滿不在乎:“知道他人品爛就要離遠一點,難道我們和每個壞人都要很熟才行?”
陳文港點點頭沒說話,他對此仍舊持懷疑態(tài)度,但不想就這個問題跟鄭玉成爭執(zhí)。
只是再到山腳站牌等公交的時候,陳文港總?cè)滩蛔∷南聫埻�,想霍念生會不會再次出現(xiàn)。
對方是請他吃過冰淇淋的交情,他想鼓起勇氣直接問問當事人,那些是不是真的。
如果霍念生說不是,陳文港想優(yōu)先相信他自己說的。
但之后很久,他都沒再見過霍念生。
據(jù)說霍念生出國了,總之結(jié)果就是銷聲匿跡,他不再在本城拋頭露面。
陳文港不知道女孩子那邊是什么樣的處理結(jié)果,那畢竟是霍家的家事,而霍家不可能放任消息肆意發(fā)酵,刻意地漸漸把熱度壓了下去。
滿城風雨的動靜再大,只要時間夠久,一切會慢慢被淡忘在腦后。
每天、每周、每個月都有新鮮事發(fā)生,眼球要不斷追逐新的刺激。
這件丑聞不再是新鮮事了,但每當提起霍念生這個名字,還是會想起有個污點在那里。
*
不過霍念生倒不是再也不回來了。
他名義上是去留學,偶爾還會在寒暑假回國,陳文港在個別場合見過他幾次,但都是匆匆一瞥,礙于鄭玉成的感受,不曾好好打過招呼,何況對方給人的感覺,越來越遙遠而陌生。
這幾年來,霍念生大部分時候待在國外,據(jù)說他在華人富二代圈子里很有名。
不是積極正面的那種名聲。
知情人講起,總是一副曖昧語氣,摻雜著艷羨或鄙夷的表情,描述霍公子過著何等花天酒地的生活,去夜店酒吧必開黑桃A,跑車一輛接一輛地換,尋歡作樂,手頭好像從不差錢。
因為行事高調(diào),有時照片還會傳到國內(nèi)來,被小報刊出,配以聳人聽聞的標題,說看來這位不僅不知悔改,反而變本加厲,也怪霍家還在供應(yīng)無度,難怪一輩又一輩都是浪蕩子。
陳文港聽這些話一直聽到十五歲。
同學里也有這個類型的敗家子——毛都沒長齊就熟門熟路往夜總會跑,知道怎么點小姐,互相之間炫耀攀比,一副高人一等的嘴臉,生活不檢點到令人生厭。
因此在鄭茂勛和鄭寶秋的生日宴會上看到霍念生時,他下意識避開眼神。
正值暑假期間,霍美潔把回來探親的侄子也叫來參加,其余到場的俱是世交和親戚家的孩子,比起同齡人聚會,更像一個小型的交際場所,大家穿著正裝禮服按小圈子扎堆。
霍念生身邊圍著三五個狐朋狗友,他相貌越發(fā)成熟,比年少時更加鮮眉亮眼,眉骨突出,眼窩深邃,以至于桃花眼看人的時候,顯出一種格外的風流多情。
如果不知就里,這是一副能夠吸引無數(shù)飛蛾舍身撲火的皮囊。
而陳文港是長大了,四年的時間足夠一個小孩子步入青春期。說來也巧,他第一次見到霍念生,對方只比他現(xiàn)在稍大一點。那時候陳文港仰望著霍念生,覺得對方可以遮天蔽日。
如今他自己也長高了,長大了,不會再被同齡人欺負束手無策,跟在后面敢怒不敢言。
鄭玉成附耳低語:“你小心,別跟他靠太近,都不知道帶回來什么臟病。”
陳文港“嗯”了一聲,說好。
鄭玉成猶不放心,叮囑:“你還記不記得姓霍的以前的瓜?挺惡心的……”
陳文港推他:“這么多人呢,你在這講也不怕別人聽見,謹言慎行不記得啦?”
他們兩個說說笑笑,偏巧霍念生也看過來,沖這邊舉了舉杯。
鄭玉成冷哼一聲,拉著陳文港走開了。
生日宴會進行到切蛋糕環(huán)節(jié),有惡趣味的同齡人開始奶油大戰(zhàn)。而陳文港從來不懂這有什么好玩的,端著碟子,趁人不備悄悄溜到花房,誰知一推門,跟霍念生冤家路窄撞到一起。
碟子里的蛋糕顫巍巍地倒了下去,奶油沾到對方禮服上,他心里一驚,連忙道歉。
霍念生倒沒在意,自己掏手帕擦了擦:“好久不見,你都長這么大了�!�
陳文港禮貌點頭,回避跟他敘舊:“這個外套……要不我?guī)湍闼拖窗��!?br />
霍念生似笑非笑:“又不記得我了?”
陳文港搖頭:“不會�!�
他又補充:“我記得小時候你幫過我的忙,那時候還沒謝謝你。”
記得當然是記得,只是熟悉也談不上。不知不覺,他在鄭家已經(jīng)住了七年,這七年令陳文港改變良多,認識的朋友也多了很多。跟眼前這人打過的交道,統(tǒng)共那么兩三次而已。
一方面,對方曾經(jīng)幫他討回鋼筆,請他吃過冰淇淋,的確值得感謝。另一方面,也懂了很多之前不懂的事,比如見過很多人,擅長拿小恩小惠收買人心,背后其實都有所圖謀。
防人之心不可無。陳文港對霍念生懷著基本的警惕。
霍念生道:“你們剛剛在說什么,笑得那么開心?”
陳文港眼睛往地上看:“沒什么。我們的話題太無聊了,你肯定不感興趣�!�
霍念生突然邁腿,陳文港下意識后退半步。
這完全是本能防御的動作,霍念生輕哂,微微靠近了一些,上下打量。他的目光像臺X光機,含著某種鋒利的透視意味,像能把人照得無所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