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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有一瞬間鴉雀無聲。

    光頭背后靈一樣跟了上來,胸闊膀又寬,黑色Polo衫露著兩條滿是腱子肉的胳膊。

    那群人還是外強中干,嘟囔幾句,呼呼啦啦撤退得很快,退潮一樣將中間的江彩露出來。

    陳文港讓光頭去車里拿瓶水:“還要吐嗎?”

    江彩披頭散發(fā)地搖搖頭,表情茫然,她的妝花了,兩只眼睛像是熊貓。

    把肚子里吐干凈她好像清醒了一點,光頭把水拿來,陳文港擰開蓋遞給她。

    江彩仰頭咕嚕咕嚕灌了幾口,眼神聚了點焦。

    他蹙著眉嗅了嗅,不方便貼太近,只能聞到一股濃郁的酒味:“你抽沒抽?”

    江彩直眼看他,半天怪笑一聲:“抽啊�!�

    “葉子?!”

    “煙啊。哦……你說那個,我還沒呢,剛說要試試呢……你攔我干嘛呀陳哥哥。”

    她稚氣未泯的臉上混合著不知從哪學來的放浪形骸,見沒人攔,便轉(zhuǎn)身自己走開了。

    拾級而下,酒吧街后面是沿江的步行道。她搖搖晃晃地絆了一下,靠到江邊欄桿上。

    有風吹來,江彩嫌悶,把半個身子都探出去:“啊——”

    陳文港驚魂動魄一把她揪回來,用力猛了,她一屁股坐在了臺階上。

    他訓斥得滿心無奈:“你到底想怎么樣,你和你母親有什么深仇大恨嗎?”

    她卻對這個稱呼過敏似的一下爆發(fā)了,失聲尖叫:“又不是我恨她!是她恨我!”

    陳文港一時怔了一下,沒打斷她發(fā)火。

    “她到底是把我當女兒,還是當個工具,現(xiàn)在怕自己要死了沒人管她?”她大聲說,“所有人都跟我說你媽為了你多辛苦多不容易!那誰知道我是怎么過來的?她從小帶著我博同情,交不出學費帶著我給老師下跪,沒錢租房子讓我給房東下跪,攔下別人的車就按著我給人下跪,我就不配站著當個人嗎?��?

    “她高興的時候?qū)ξ矣謸в直�,給我做好吃的,說寶貝看媽媽多愛你,媽媽都是為了你,不如意了誰聽見她怎么罵我的?說我是拖油瓶,野雞,小雜種,出去賣的,人家不要的,沒生過我就好了……她哪里愛我?你說她好你倒是容易,你媽也這樣對你嗎?”

    江彩嚎啕大哭,躺倒在臺階上。

    嚎累了,陳文港蹲在她面前,給她一張紙巾。

    他說:“我不記得我媽媽,不過我爸對我挺好的。”

    江彩又瞪他一眼,抽噎著打了個嗝,扯過紙巾抹了把臉。

    陳文港說:“走吧,先送你回去。再讓我發(fā)現(xiàn)你鬼混,你信不信我報警把你們都送進去�!�

    他語氣很兇,臉色嚴厲。江彩原本是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因為他在學校里像個假模假式的老好人,但好幾次分明又有個衣衫華貴的男人開跑車來接送他,讓這一切顯得十分滑稽。

    然后她聽說這個陳老師自己也是有點背景的——有錢人就是愛演這種兼愛無私的把戲。

    但他這一刻突然還跟閻羅似的教導主任重合了,露出頗為嚇人的一面。

    江彩不由梗了梗脖子,眉頭擰成個疙瘩。她在學校倒是不懼跟教導主任撕扯著衣服反抗的,只是喝了酒變得熏熏然,身上又是淚又是汗,黏黏膩膩懶得動了。

    她爬起來,冷嗤一聲,跟著他往回走,大搖大擺坐進光頭車后座。

    *

    所以江晚霞這個人總之是要查查的。

    霍念生讓人去辦這件事。

    就在第二天,李紅瓊投資的美術(shù)廊又一個新展開幕,陳文港在那里跟她意外碰面。寒暄的時候,她靈通地有所耳聞:“聽說老霍在查一對母女?她們有什么特別的嗎?”

    陳文港微笑著打太極:“他剛剛還在,你沒問他本人嗎?他是怎么說的?”

    李紅瓊倒是贊賞:“我一直覺得你就是這點很可靠,從來不在背后嚼舌根。”

    霍念生是遇到熟人,被叫走了一會兒,他們兩個聊著聊著便走到戶外吸煙區(qū)。

    李紅瓊磕出一支女士香煙。她抽煙的模樣優(yōu)雅而嫵媚,細細的煙身夾在指間,左手抱著右肘,望著天空,吹出一口眼圈,像老臺歷里走出的美人。

    當然陳文港這么看她也是有濾鏡在的。

    畢竟他對李紅瓊有所圖謀。

    李氏集團做地產(chǎn)開發(fā),做舊城改造,如果也開恩將江潮街納入版圖,修繕開發(fā)代替推倒重建,無疑可以保留下來許多記憶,變成一個雖然也是新的、但又沒有完全迷失的樣子。

    抽空的時候陳文港查了地方縣志,做出一些她要的參考資料給她看。

    李紅瓊好笑地從他手里收走一沓紙,疊了疊塞在手包里:“辛苦,我回去再研究�!�

    這支煙快到頭的時候,霍念生還沒回來。

    但兩個人把有限的共同話題差不多都說完了。

    臺階上有人丟了幾張過期報紙——這幫記者不知怎的又想起霍念生來,講他鎮(zhèn)日悠閑娛樂,跑馬打球,以此推測到底是霍愷山的健康狀況還算明朗,亦或只是他全然不放在心上。

    李紅瓊看到,沒話找話:“這還算好的了,都沒有很過分的不像人話的話。”

    陳文港扭頭閑問:“以前都能有多不像人話?”

    李紅瓊說:“算了,不積口德,都不值得講。”

    她撣了撣煙灰,又瞥眼他:“而且難的是,嚷嚷了這么久居然都忍住不挖你。也不知打點了多少媒體,是費了心的。其實跟老霍走得近的朋友都知道他現(xiàn)在多了個身邊人,你猜怎么樣?連我們一個個還要被敲打,別在你面前亂開口。那我們還能怎么說?只能背地里說你有能耐了,早晚把他制得要對你俯首帖耳的。”

    陳文港不以為忤地笑了笑。

    畢竟李紅瓊嘴上不把門也是常態(tài)了:“其實就保持現(xiàn)在這樣,讓他賣力追你就好。”

    陳文港挑眉看她,示意愿聞其詳。

    她繼續(xù)抽一口煙:“這還用問?男人都是這樣嘛,求而不得才是最好。他為你付出得越多,越對你欲罷不能。你以為你們的關(guān)系像大學生談戀愛那么簡單,你帶他認識你的朋友,他帶你認識他的朋友……過家家似的,自然就能融成一個圈子?不會那么和諧的。

    “我知道我講這個話是不對的,政治不正確,可這個世道就是這么現(xiàn)實——你們身份不一樣,位置也不一樣。他費盡心思去追你,雖然別人也會說閑言碎語,在他們看來你還是他摘下來的明珠。相反要真的換成你追他,在別人眼里,你就是想要倒貼、想要攀龍附鳳�!�

    李紅瓊總結(jié):“你得保持心氣兒,不然到時候你會處境很難看的。”

    陳文港說:“謝謝提醒。果然很現(xiàn)實�!�

    李紅瓊說:“是啊,我有時候也會想,這個社會的規(guī)矩怎么是這樣�!�

    她望著遠處不知進行了什么哲學性的沉思,搖搖頭,垂著眼皮按滅了煙。

    這時候霍念生談完了事過來,但跟陳文港說:“我有個會要開,得離開一下�!�

    李紅瓊搶先回答:“你就去啊。我們聊得正開心呢�!�

    陳文港莞爾,光天化日,霍念生在他唇上印了一下。

    四只眼睛目送他離開。

    但要講的話似還意猶未盡。陳文港靠在墻上,環(huán)著胸,目送他走到街邊,司機打開車門。

    他想了想,突然問李紅瓊:“既然話都說到這里,我也有個現(xiàn)實的問題想問你�!�

    李紅瓊“嗯”了一聲:“什么?”

    “你跟霍念生是朋友,照你看他為什么會追我?”

    “問這個干什么?”

    “不是要保持心氣兒嗎?知己知彼�!�

    聞言李紅瓊有點樂了,深深看他一眼,像遇到個有意思的值得探討的課題:“見色起意——能這么說嗎?首先你這個長相肯定夠的吧。別生氣,肯定我相信還有別的。你性格挺好的,脾氣好,待人好,我都挺喜歡跟你相處。像我剛剛說的,光做到在背后不亂說話這點,就是個很大的美德了。你知道能讓人產(chǎn)生這種信任的人多難得嗎?”

    “過獎�!�

    “其實都是瞎猜的。只能說你給他的感覺不一樣,可能跟你待在一起,還能讓他感覺到一點美好的東西?畢竟他這個人很不美好,人家說缺什么就需要什么,他最缺的就是這個�!�

    “我當你是褒獎了?”

    “不客氣�!�

    兩人分道揚鑣以后,陳文港繼續(xù)看展,霍念生那邊卻拖了很久,晚上又說有個應酬要露面。李紅瓊準備離開的時候還看到陳文港在門口徘徊,索性一起去附近俄國餐廳吃了頓晚餐。

    霍念生倒是沒應酬很久就來接他,身上有些酒氣,但也不算喝多,意識是清醒的。

    陳文港跟他回了云頂大廈,照顧他喝了點蜂蜜水。

    酒后到底話稠,他壓著陳文港盤問:“跟李紅瓊嘀嘀咕咕講了那么久,都說什么了?”

    陳文港笑著守口如瓶:“我跟別人就不能有秘密么?”

    鬧了半天去洗過澡,霍念生靠在床頭,床頭燈撒了他一身微弱的光。剛吹干的頭發(fā)自然地垂下來,這個時候他收起了一切玩世不恭和鋒利棱角,就只像個普通男人而已。

    陳文港裹著他的睡袍一步步走近,捧起霍念生的臉,蹭了蹭他的額角。

    湊上去看清他平板里的文件,是江晚霞母女經(jīng)過初步調(diào)查的基本資料被發(fā)過來。

    陳文港也跟著瀏覽一遍,乍看沒什么特別,最多江晚霞是單親媽媽,帶著女兒從她小的時候就東奔西走,大多數(shù)時候過得拮據(jù)而窘迫。像江彩描述的,可能她們吃過不少苦。但根據(jù)她的年紀和行蹤,至少沒可能是霍念生或者霍京生任何一個人的生母之類。

    陳文港問:“所以要再進一步調(diào)查?”看看自己手機卻關(guān)機了。

    他遞給霍念生:“沒電了�!�

    霍念生拿了根充電線幫他充上:“現(xiàn)在使喚我很順手了是不是?”

    陳文港只是笑,養(yǎng)出膽子對他頤指氣使,吩咐霍念生早上喊他起床。

    真的被搖醒的時候看天色卻還是黎明時分。

    陳文港睡意未消地睜眼:“怎么了?”

    霍念生安慰他:“出了一點事,叫你起來看看。別急,不關(guān)你的事,就是可能要找你�!�

    作者有話說:

    第66章

    第66章

    的確是出了事。

    凌晨兩點多鐘,所有人都在睡夢中的時候,鄭氏集團所屬“明-890”船隊在近海造成水上交通事故——拖船“H”輪和一艘集裝箱船相撞,造成9艘駁船與拖船分離。不是小事。

    聽完陳文港呼吸一滯,眼神愣愣的,不知因為震驚還是沒醒。

    霍念生不欲他擔心,手在眼前晃了晃:“在想什么?”

    陳文港抓住他手:“是拖船沉了嗎?駁船呢?”

    “等等才知道消息�!�

    “上面裝的什么?”

    “好像是黃砂吧。應該還有別的,天亮就知道了�!�

    “哦……不是裝的原油?”

    “應該沒有,這又不是油船�!被裟钌戳艘此乃榘l(fā),“怎么了這是,睡懵了?”

    陳文港蹙著眉,舒了口氣,方覺頭上出了點冷汗。他抬頭,表情奇特地盯著霍念生。

    視線落回手機上,床頭柜上躺著,電量已經(jīng)百分之百,但還巋然不動地關(guān)著。

    難怪安安靜靜,一開機怕就要連串的消息和電話進來。

    陳文港覺得眼皮有點跳。

    他垂眼沉思。

    拖船相撞,駁船脫離——和前世的軌跡似乎一樣又不一樣。所以剛被叫醒的一瞬間他是慌的,以為還是前世鄭氏出的那次事故,一艘裝載了七萬桶原油的運油船在公海沉沒,原油泄露,海洋之災,結(jié)果是鄭氏市值一夜蒸發(fā)超過150億,遑論給環(huán)境帶來的難以估量的污染。

    這么驚天動地的事故,對鄭氏來說,導致之后幾年都沒有完全走出陰影。

    對身處其中的人來說,則是一連串想到和想不到的麻煩。

    所以從他這輩子回來開始,不可能不提前就給鄭秉義上過眼藥。

    撞船事故發(fā)生的原因,除開天氣原因,水流環(huán)境,80%其實都是人禍。當年的新聞舉世皆震,事故原因和肇事人員,都是調(diào)查清楚明白的。陳文港還記得肇事船長姓甚名誰。

    事實上他找過那人幾次玩忽職守違反規(guī)章的證據(jù),又很方便跟鄭秉義打小報告,前段時間才剛剛確認他遭到開除。陳文港以為這就算沒事了。他放下戒備,以為從此平安無事。

    所以為什么又換了艘船撞?

    好像命運提醒他俄狄浦斯就是俄狄浦斯,未來不是那么容易改寫的。

    他下意識翻個身抱住霍念生。

    霍念生拍拍他的背:“到底怎么了,這么大反應?”

    陳文港埋在他懷里:“只是有點突然。讓我消化一下�!�

    他無法解釋自己的茫然,只好抹了把臉,正視現(xiàn)實。外面天色已經(jīng)變得蒙蒙亮,陳文港抱了一會兒,定定神拿過手機。他知道一打開就是一場兵荒馬亂,不由幽幽嘆了口氣。

    霍念生突然開口:“你要是不想過去摻和,可以在我這待著�!�

    陳文港笑了笑說:“你把我當什么了?現(xiàn)在全家肯定都炸鍋了,我也得去看看�!�

    這件事說不關(guān)他事也不準確,他是鄭家的一份子,這也是義務。

    霍念生下床穿了件衣服:“也好。我送你過去�!�

    陳文港張了張口,卻是反對的態(tài)度:“你別去了�!�

    霍念生定睛看他。

    陳文港頓半天,腦中浮現(xiàn)很多力度不夠的理由,勉強選了一個,想起霍振飛昨天打電話叫霍念生去探視霍愷山:“你不是還要去醫(yī)院……你去忙你的,我會給你打電話�!�

    霍念生的眼神多幾分探究的意思,終于還是同意了。

    *

    開了手機果然連爆幾十條消息。

    還來不及讀,就接到鄭秉義電話,通知直接去港口。

    陳文港趕到時,電視臺直播記者也到位了,對著鏡頭播報現(xiàn)場,實時關(guān)注救援情況。

    海邊風大,把話筒吹得刺啦都是雜音。圍觀群眾也多,碼頭上不少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情況比想象中不樂觀——記者在對鏡頭解釋,9艘駁船脫離后無依無靠地漂在海上,隨波逐流,其中有一船裝載的還是危險化學藥品甲醇,存在著沉沒污染水域的巨大隱患。

    鄭秉義坐鎮(zhèn)指揮,蒼老的面龐十分嚴肅,不停有人過來交代事項。

    他看到陳文港姍姍來遲,略略擰起眉頭:“你早上去干什么了?”

    陳文港知道他焦頭爛額:“抱歉,手機沒電了。現(xiàn)在有什么我能做的?”

    “你今天的任務是幫忙接待家屬。要安撫好,這個節(jié)骨眼上別讓他們鬧事。”

    “明白。出事的有多少人,救援工作怎么樣了?”

    “等救援隊給消息�!庇钟腥藴惿蟻恚嵄x分身乏術(shù),“你先去看看茂勛吧�!�

    陳文港頂著人群逆行,在碼頭上找到鄭茂勛。

    他正被一個遇難船員的母親抓著,她哭得肝腸寸斷。

    鄭二少爺沒了架子,就算想安慰也是無措的,兩個公司高層蹲在她身邊勸說。

    氣氛無比沉重。雖然這還不像前世運油船沉沒那樣造成生態(tài)滅絕級別的災難,也不能稱為一次小事故,拖船上已經(jīng)有10名工作人員確認死亡,5人受傷,還有22人處于失蹤狀態(tài)。

    三十多個人,背后就是整整三十多個家庭。

    還有一家接一家的妻兒老小在趕來港口的路上,很快這場悲痛會無限擴大蔓延。

    這一天下來,陳文港也一樣是焦頭爛額的狀態(tài)。他跟鄭茂勛還有幾位公司領(lǐng)導努力在現(xiàn)場維持秩序,安撫遇難者家屬情緒,但談何容易呢?幾十上百個焦灼不安或肝腸寸斷的家屬,激動起來是不受控的,差點能把碼頭擠塌。有人險些哭暈過去,有人激動地大喊大叫。

    這時候光頭也不再隱身了,始終緊緊貼在陳文港身邊。

    陳文港間隙卻給了他一個任務:“你負責說服你老板別過來這邊�!�

    光頭不解,但還是無條件照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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