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他其實真的已經(jīng)無從分辨,這還是不是父親送母親那只愛情表,以前見到的時候還太小。
但不管是不是,各種意義上,這是一件值得愛重之物。
霍念生靠在車門上,嘴角透露著微笑的意思。
陳文港抬起頭:“謝謝�!�
并也露出個微笑,試探著問:“你要回去么?”
霍念生靠過來,戲謔:“怎么,得了好處就趕我走呀?”
陳文港上前,和他距離又貼近了一些:“我不是這個意思。你想做什么?我陪你�!�
霍念生一條胳膊自然而然搭在他肩頭:“你就帶我在學校隨便逛逛吧�!�
金城大學是百年名校,平時不乏游客慕名前來參觀,在校門口金字招牌底下虔誠合影,仿佛等于在知識和智慧的殿堂門口走了一遭。
霍念生沒有這些敬畏之心,他只是閑閑地觀賞道路兩旁頗有年頭的建筑。
校園依山而落,是最初傳道士來華所建,老教學樓以西洋風格為主,外墻潔白,碧樹連天。從高處眺望,濃郁的綠掩映著厚重的白,清風白日,自成一景。
兩人并肩而行,清閑無事,逛到哪就算哪。
“那是圖書館?”
“對,去年剛翻修的。”
“下面呢?”
“校史館�!�
他們逛了校史館出來,霍念生感慨:“我這個土生土長的金城人,還沒來過幾次�!�
陳文港手里握著盒子,問他:“聽寶秋說,你中學到大學都在國外讀書?”
“讀什么書,鍍金而已�!被裟钌有�,“課沒認真聽過幾節(jié),開跑車,泡夜店,那邊的留學生都是像我這樣的,算哪門子讀書?你這樣的才是象牙塔里的高材生�!�
陳文港不予評判,娓娓向他講起自己:“我小的時候,我爸爸給義父開車,看見別人都給孩子買教育基金,就給我也買了一份�;貋砀嬖V我好好學習,以后至少衣食無憂�!�
他父親既有一顆愛子之心,又有一顆望子成龍之心,被保險經(jīng)理一吹捧,買了十分高的額度。雖然父親已經(jīng)看不到,但過去十多年,這份付出的確是得到了回報。
陳文港從考上大學就開始每年領分紅,因為是名校,還額外有筆不菲的獎勵。
霍念生笑起來,像為他高興的樣子:“你有了錢,想去干什么?”
陳文港說:“沒想好。但我要謝謝他,讓我有底氣做想做的事。”
霍念生姿態(tài)自然地攬著陳文港,但沒問他想做的事是什么。
他們轉(zhuǎn)聊風月。
經(jīng)過開滿月季的情人坡和碧波蕩漾的人工湖,樹蔭深處坐落著一座包豪斯建筑,畫風明顯更現(xiàn)代一些。陳文港指給霍念生看,那是他們學校藝術學院自己的展館。
正值畢業(yè)生藝術展,不時有學生進進出出。
來都來了,似乎也沒理由不進去看看。
展廳風格極簡,光線通透,四面從天到地白落落的墻,空間極為敞亮。
這展覽館陳文港來過幾次,今年的畢業(yè)設計展他也還是第一次參觀。
剛進門的地界是油畫系的地盤,霍念生饒有興致,一幅幅觀摩過去。
他一轉(zhuǎn)頭,陳文港也在研究墻上的畫。
陳文港仰著頭,他側(cè)面墻上有個巨大的畫框,里面大團濃烈鮮艷的抽象色塊。陳文港離得近,上半身仿佛嵌在畫里,他的皮膚白皙潔凈,熱烈和冷寂融合成了一種極致的炫麗。
霍念生的眼里,他就是那副瑰麗而禁忌的畫作。
在閃過的很多卑劣的念頭里,不可否認有一個念頭,是想把這件藝術品據(jù)為己有。
陳文港轉(zhuǎn)過去,沒有發(fā)覺背后的目光。
他專心去看下一件作品,沿著規(guī)劃的動線,不知不覺跟霍念生拉開距離,向里走去。
再往里是書法系、雕塑系、服裝設計、環(huán)境設計。
作品形式五花八門,創(chuàng)意遠超普通人所想,其中不乏震撼之作,能看出這些搞藝術的未來大師們都在各顯神通,努力給自己的大學生涯畫一個濃墨重彩的句號。
展館最深處,陳列的作品是一只仿照古希臘風格雕塑的頭顱。
那只白色的石膏頭顱棱角深刻,阿波羅一般威嚴俊美,但因為沒有瞳孔而毫無生氣。
準確地說這是個完整的裝置作品。石膏頭顱被浸泡在一個直徑相當?shù)耐该鲌A柱體內(nèi)部,密封嚴實的容器里充滿透明液體,又另有一種鮮紅刺目的液體涇渭分明在其中流淌循環(huán)。
兩種液體互相包裹,互不侵犯,形成一種詭譎的動態(tài)平衡。
讓那只泡在罐里的頭顱仿佛永無休止地淌著鮮血。
而這裝著頭顱的血罐被兩只石膏雕成的手抱在懷里。那雙白色的手從虛空中伸出,仿佛摟著最心愛的東西,將它貼在肉眼看不見的胸膛之上。
紅色躁動、瘋狂而惹人不安,整個裝置呈現(xiàn)一種震悚的美。
藝術是有感染性的。
陳文港站在那里注視了好一會兒。
他的眼眸里映著濃稠的殷紅,看不出在思考什么。
陸續(xù)有學生參觀到這里,來來回回從旁經(jīng)過,他渾然不覺。
直到霍念生從背后出現(xiàn):“你在看這個——這是什么?”
陳文港被嚇一跳,搖搖頭表示不知道。
俯身去看底座上的標簽,作品名稱是《愛人的頭顱》。
也巧,作品的主人就在附近。那個滿身破洞牛仔的長發(fā)男生特地帶了朋友來參觀,然而朋友膽小,將之評價為“有一絲瘆人”,令男生露出失意的表情,因為對方不懂欣賞。
倒是霍念生插嘴問了一句:“這名字有什么特別的含義?”
男生立時振奮,很高興有陌生人思考自己的作品。
他滔滔不絕:“所謂愛人的頭顱,其實是文學藝術作品中一個經(jīng)典意向。比如《紅與黑》里,野心勃勃一心想往上爬卻被命運玩弄的于連,被處以死刑后,深愛他的瑪特爾小姐親手把他的頭顱下葬,抱著愛人的腦袋與之告別。又比如王爾德的劇本《莎樂美》里,莎樂美向施洗者約翰求愛,遭到無情的拒絕,莎樂美發(fā)誓要吻到他的嘴唇,為此寧可以七重紗舞誘使繼父希律王砍下他的腦袋,最后終于把約翰的頭顱抱在懷里,得償所愿�!�
“不過我最直接的靈感來源,是中東詩人ZangiBukhari的《玫瑰與葡萄酒》里這樣一句——”
男生興奮地蹲下,示意標簽下還有一行蠅頭小字:
“果然里面很多學問。”霍念生虛心求教,“這句話又怎么解釋?”
“字面上理解……就是說一個人的頭顱要為愛人而掉,要滾到愛人的腳下,否則活著就沒有意義,只是個肩膀上頂著腦袋的懦夫而已�!蹦猩f,“頭顱是生命的象征,詩人表達的其實是自己熾熱的愛情觀——真正的愛情要為愛人拋灑頭顱,獻出生命而無怨無悔�!�
“原來如此。”
“沒錯!所以我認為,只有死亡才能襯得上最極致的愛情。只有把愛人的頭顱抱在懷里那一刻,愛情才從此升華成一種再也不會凋零的東西。這死亡里面隱喻的是永生和幸福�!�
未來的藝術家口若懸河,滾瓜爛熟得像是背了很久的畢業(yè)答辯。
可惜時間有限,沒等講完他就被朋友回過頭抓走,依依不舍地與自己的野生觀眾告別。
閑雜人等離開了,這方空間重新安靜下來。
霍念生碰了碰陳文港的胳膊。
陳文港如夢初醒。
卻聽到對方問:“怎么哭了?”
陳文港微微詫異地回視霍念生。
開始他并沒有意識到霍念生說這話的意思。陳文港本能地眨了下眼,一點冰涼便沿著右邊腮頰流了下去,才發(fā)現(xiàn)果然是眼淚。但他其實沒有哭,也只流了這一滴淚。
陳文港被問住了,連他自己也無從解釋。
霍念生抬手,用拇指替他擦去臉上的濕意:“想到了什么傷心事?”
作者有話說:
第25章
第25章
是因為這一句話,才惹出了后面更多眼淚。
在成年人的世界,受了委屈并不一定要哭,淚水往往決堤在得到了一點關心的那瞬間。
對霍念生來說,并沒有察覺其中細微的差別。
他只是理解小朋友有自己的委屈——陳文港比他小七歲,三年一個代溝,他們差了兩個代溝還多。霍念生出國上大學的時候可能陳文港還在讀小學,每次這樣一想,把他看成小朋友也沒什么問題。陳文港伏在他肩上,肩膀顫抖,霍念生想,他能有什么傷心事呢?
是被迫分手,是自傷身世,還是在哪里受了苛責。
或者為了什么別的原因過得不開心。
襯衣胸口處打濕了一片,先是溫熱,轉(zhuǎn)為冰冷。霍念生拍拍他的后背。
這突如其來的傷心何其委屈,令霍念生都于心不忍起來。
霍念生腦海里浮現(xiàn)陳文港從醫(yī)院拿了藥,一個人走在蕭瑟的街邊的背影。
那張溫和冷靜的面具下總有一種隱蔽的緊繃感,藏著秘密和心事,不肯輕易示人。
過往學生露出好奇的眼神,霍念生把他帶出展館。
他們在建筑背后找了條石凳坐下。
陽光暖洋洋地曬在身上,溫熱而友善。
和煦的微風中,陳文港克制住了他自己的情緒。
霍念生的手帕拿給他擦了眼淚。這會兒他頭腦冷靜下來,把手帕捏在手里,似乎在歉然地思考該拿它怎么辦。上次那個下雨天,他弄臟了霍念生的外套,還在他面前下車便吐。
陳文港自嘲地想,如果霍念生有潔癖的毛病,這輩子情緣大概就徹底沒得續(xù)了。
似乎跟眼前這個人見面,總有意外發(fā)生。
或者更多時候是他單方面失態(tài),連陳文港自己都要習慣了。
他試圖在每個人面前展現(xiàn)盡善盡美的一面,老天偏不這么安排,大概覺得他累。
但霍念生終究是不一樣的,心底深處陳文港又明白,這個人是不會嫌棄的,是包容的,溫柔的,安全的,可以接納他的。
至少霍念生的確沒有表現(xiàn)出潔癖,從他手里把手帕拿過去:“給我吧�!�
陳文港柔順地坐在他身邊,安安靜靜的,垂著肩膀,手按在凳子上,顯得有些伶仃。
周身的氣質(zhì)給人以纖弱幽靜的感覺,像黑夜里漂浮的螢火,時聚時散,幽微渺渺。
霍念生沒辦法,他實在是吃這套。
他從兜里掏出煙盒,頓了頓,先問一聲:“可以嗎?”
陳文港點頭。
“你要么?”
陳文港搖頭。
霍念生輕笑一下,想起來:“你這樣的好學生,當然沒有抽煙的毛病�!�
“我抽�!辈涣详愇母酃戳斯醋旖�,“但有陣子被別人逼著戒了,也不想了�!�
“這么聽話啊。”霍念生低頭打火,“是誰這么有面子?”
陳文港卻又不肯回答。
他打啞謎,霍念生一時也真沒想到。
想抽煙的學生是十個教導主任加起來都管不住的,至于能跟他打感情牌的?
第一個浮現(xiàn)在霍念生腦海里的是鄭玉成。
但鄭玉成自己也抽煙。大家青少年時代都是這么過來的,都知道怎么回事。
霍念生甚至能想象,沒準還是他教給陳文港怎么吞云吐霧的。在學校后巷,或者別墅閣樓,或者什么地方,兩個少年禁忌地偷偷分享同一點火星。
陳文港把目光往遠投,天上有飛鳥掠過。
霍念生側(cè)頭看他。
他的眸子被陽光一照,如同淺色的琥珀,里面藏著屬于他自己的一個世界。
霍念生站在那個世界的邊緣,雖不得其門而入,卻也并不懊惱,亦不焦急。
漫不經(jīng)心地,霍念生緩緩吐出一口煙圈。他感覺到身旁的人軀體放松了一些。陳文港的視線轉(zhuǎn)移到他夾煙的手上�;裟钌此谎郏鋈恍α诵�。
他把那只手湊過來,無聲地詢問。
鬼使神差地,陳文港就著他的手抽了一口。
他們的關系似還不到這份上,這么做了卻也不覺突兀。
仿佛小情侶在糖水店分享同一碗綠豆沙那樣自然而然。
霍念生收回手臂,自己又抽了一口:“這豈不是又把你帶壞了�!�
陳文港輕聲慢語,有一種商量的口吻:“偶爾一次,沒關系吧。”
卻不知在和誰商量,霍念生,還是他自己。
火星往上燒了一點,霍念生熟練地撣了撣煙灰,沒有讓它們落到昂貴的西褲面料上。
迄今為止,他們之間始終存在某種微妙的博弈關系,霍念生有時覺得陳文港像藏在車底的小動物。他將誘餌放在手心,對方便一點點試探著靠近。一邊小心翼翼,警惕萬分,一邊卻對他抱著沒有來由的信任感。這種矛盾超出常理,但感覺并不壞。
遑論他身上那似曾相識的熟悉的氣息。
霍念生暗暗笑了一聲,沒準真的是前世有緣呢。
對于陳文港,霍念生覺得自己是喜歡他的。
不僅僅是調(diào)戲的那一種,是愿意做點什么讓他高興一點。
然而他又的確不是善男信女,他所謂的喜歡不過為了尋歡作樂,從不考慮什么未來。
在過去沒找上門的一個月,極其個別的時候,霍念生不是沒想過,要不然放過他吧。陳文港一看就是陷進去出不來的那個性格,太較真,這不是什么好事。俞山丁也提醒過,說他吃那個藥還是有依賴性的,情緒上有問題的人可能會很難搞,萬一再鬧得要死要活。
非要招惹這樣的對象,多少是有點缺德的。
就在今天路過的時候,霍念生臨時起意,想著算了,把東西給他,就當買他高興了。
他人畜無害地跟陳文港見面,閑聊,逛校園,還要了那書回去當紀念。就這樣了。
然而陳文港的眼淚在他胸口涼下來的時候,霍念生捂著他,卻不可能撒得了手了。
不如說,電話里那句“念生”一喊出來,他就想出爾反爾了。
“是不是搞藝術的人都熱衷這些情情愛愛的東西�!被裟钌f起剛剛那作品。
“嗯?”陳文港問,“搞藝術的怎么了?”
“我覺得那孩子很有意思,雕一顆頭,放血水里泡著,又是愛情又是幸福的。這是不是叫前衛(wèi)?”
“也可能是太年輕了�!标愇母壅f,“才有膽量說,人死了,愛情才能升華�!�
“人家比你還大一屆呢�!被裟钌核澳悴皇且粯幽贻p?”
“要是能選的話,我想當先走的那個�!标愇母蹍s答非所問,自說自話,他甚至下意識把一只手搭在頸側(cè),似乎在衡量這顆頭顱的重量,“不然……活著的人要背負一輩子�!�
他的語氣淡淡的,臉上有一些說不清的表情,絕非多愁善感或無病呻吟。
他甚至嫉妒那年輕人能隨隨便便把死亡掛在嘴上。
為什么能這么輕松說出那種話——他經(jīng)歷過嗎?
他知道活著的人要經(jīng)歷多少痛苦的歲月嗎?
他真的知道抱著愛人的頭顱是什么分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