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俞山丁體格健壯,火力也壯,外面天涼,車上依然我行我素開著冷風�;裟钌俏餮b革履,他倒不怕,只有陳文港半邊衣褲被水浸透,貼在身上,靠體溫陰干,衣服又冷又重。
他不習(xí)慣俞山丁這車,不知不覺,真皮座椅陌生的皮革味也讓人胃里翻騰。
陳文港把身體抵在靠背上,有一搭沒一搭聽另外兩人繼續(xù)聊天。
霍念生坐在他左邊,像個不可碰觸的熱源,一點若有似無的木質(zhì)香水味縈繞在鼻尖。
外頭開始滾雷,但沒有下雨。滾滾雷聲悶在頭頂,像有火車從天上滾過。
陰雨天氣和冷透的身軀,無不讓人生出似曾相識的感覺。
陳文港甚至恍惚,所有的要素都把他往前世的記憶里帶。
帶回到那個凄風楚雨的傍晚,他躲在橋洞底下抽煙,也是滿身狼狽地上了霍念生的車。
霍念生忽然問:“冷了?”
陳文港說:“還好。”
霍念生讓俞山丁關(guān)了冷氣,責備說天又不熱浪費什么資源,然后把西裝外套脫下來。
布料剛剛挨到身上,陳文港卻按住他的手,叫一聲俞山丁:“麻煩前面停一下。”
他聲音很低,顯得有點虛弱,說完這句便緊緊閉上了嘴。
俞山丁忙緩緩泊到路邊:“呦,沒事吧?”
陳文港已經(jīng)推開車門下去,在路邊草叢中吐了個天昏地暗。
他這一身也無所謂體面不體面了,靠著粗糙的水泥磚墻,滿頭都是冷汗,手指發(fā)抖,心跳狂飆。腦后似有一根神經(jīng)突突地跳,他往身上摸,剛開的阿普唑侖扔在車上沒帶下來。
說不好這是要發(fā)病,還是暈車,他調(diào)整呼吸,結(jié)果只是又一陣干嘔。
霍念生跟著下車過來,拍拍他的背:“還難受?”
陳文港搖頭,閉著眼說不出話,心里更盼他別跟過來。何必看到這尷尬的一幕。
霍念生從車上拿了瓶礦泉水,擰開,一手扶著陳文港,一手湊到他嘴邊:“漱漱口�!�
冰涼的水含入口中,霍念生扶著瓶子,陳文港就著他的手漱了兩口,把水吐在土里。
他從霍念生手中接過瓶子,身上一重,帶著體溫,卻是霍念生強行把外套給他披上了。
陳文港愣愣地看著他。
有什么東西挨到嘴邊,陳文港下意識張嘴銜住了,滿口甘甜。是霍念生剝了顆咖啡奶糖給他,笑道:“去銀行辦業(yè)務(wù),在大廳拿的。”他拍拍陳文港的背,“要是不舒服,還是送你先回家�!�
陳文港用舌頭把糖塊頂在上顎,那股難受勁兒竟慢慢平復(fù)下來:“沒關(guān)系,我好多了�!�
“別勉強�!�
“不勉強。”他沖霍念生笑笑,“謝謝�!�
兩個人前后腳地回去。俞山丁一直在車上等,不疑有他,當陳文港是普通暈車。
霍念生卻笑著嫌他開得不平穩(wěn),一走一停車技太差,最后索性換了位置,變成霍念生開車。
至于暈車人士,理應(yīng)也往前坐,于是俞山丁和他的藥被趕到后排待著。
陳文港披著霍念生的外套往窗外看。
這回四平八穩(wěn)到了律所樓下,預(yù)約的時間馬上到了。他原打算找家服裝店,買件衣服應(yīng)急,現(xiàn)在卻來不及了。天上再次淅淅瀝瀝落雨,樓門口進進出出的人撐著五顏六色的傘。
霍念生在道路旁邊找了個臨時停車位:“你去吧,大概要多久?”
陳文港照進他的眸子里:“大概一個小時……不,半個小時應(yīng)該差不多。”
霍念生讓他不急:“放心,我和俞老板今天送佛送到西�!�
目送陳文港的背影進了樓門,霍念生拔出車載打火器,低頭點了支煙。
俞山丁在后座差點睡了一覺。反正方向盤不在他手,只有跟著的份。
等得無聊,俞山丁拿手機玩消消樂,手機通知欄彈出消息提醒,秘書催什么時候回公司,他才想起忘了取消接下來的行程,但總不能把車和人一起丟這,也就說不回去了。
視線落到身旁,陳文港的藥還在后座。
看一眼不犯法吧?
俞山丁沒上手去碰,只是好奇瞅了瞅,又用手機搜了搜“阿普唑侖有什么用”。
網(wǎng)上的答案是“用于治療焦慮癥、抑郁癥、失眠,可作為抗驚恐藥,能緩解急性酒精戒斷癥狀”。
霍念生后腦勺上卻像長了眼睛,頭也沒回,一只手揚在半空。
俞山丁愣了一下,看看手機又看看藥,反應(yīng)過來,把那盒藥連著袋子一起遞到他手里。
霍念生并沒把藥拿出來,只是貼著塑料袋,看清文字,便放回座椅上,沒問是治什么的。
俞山丁猶豫著,還是主動提了一嘴。
也不是他多在意陳文港,他自己又不是gay,漂亮姑娘且關(guān)心不完呢何況是個男的?
只是畢竟之前霍念生讓查人,他也確實查了,資料上沒顯示對方有精神方面的病史。
今天這不巧了,偏偏撞個正著——
俞山丁既不想顯得自己做事有水分,也拿不準霍念生介不介意這個問題。
種種跡象都很明顯地指向,這是個讓霍念生有興趣的獵艷對象。但沒有人獵艷是奔著精神病去的。不是歧視病人,精神狀況不穩(wěn)定,大多數(shù)人總歸忌憚。要是真有個抑郁癥啊酒精上癮啊什么,你跟他糾纏得起么?
俞山丁酒肉穿腸過,也不管佛祖管不管,心里念了句阿彌陀佛。
霍念生聽完卻只笑了笑,目光往車窗外晃了一遭:“小可憐�!�
俞山丁沒聽清楚:“您說什么?”
霍念生看著大街,腦子里想的是那盞璀璨晶瑩的水晶吊燈。美麗又脆弱。
夾著煙的手擱在車窗上,他屈指彈了彈煙灰:“你聽錯了,我沒說什么�!�
作者有話說:
關(guān)于驚恐障礙的內(nèi)容是參考各種資料后作者自行表述的,非直接復(fù)制粘貼,所以難以一一標明鏈接,包括百度百科、知乎和各種醫(yī)學(xué)網(wǎng)站。阿普唑侖作用是復(fù)制百度百科。
沒錯這輩子犯病老霍就是文港精神壓力的一個直接來源,都怨他。
下章入V,感謝所有正版小天使支持!因為斷章沒斷開,所以周三和周四的更新合并了,周三24點(也就是周四0點)發(fā)哈。
第21章
第21章
鄭秉義的御用律師姓曹,陳文港約他見面的原因簡單,為了他父親的遺產(chǎn)。
當年陳文港父親去世,遺產(chǎn)分配事宜都由鄭老爺派的律師見證,簽署協(xié)議。
在會客室,他跟曹律師握手,對方客氣地請陳文港落座。
這位五十來歲的法律精英,思路清晰敏捷,腦子像臺大容量電腦。即便過去十多年,他對陳文港的情況仍記得一清二楚。因此交流起來相當順暢,實際只用了二十多分鐘。
陳文港心里嘆息。
大伯那邊的問題其實在法律上從來不算什么問題,更不需要偷房產(chǎn)證。有一個好的律師,手段總會比困難多。真正的問題只是他親緣淺薄。
但強求也求不來罷了。
“另外你提到,這些年來你父親的房子是對外出租的狀態(tài)——”
“我的要求只是騰出來,可以回去住就行了�!标愇母壅f,“其他都勞駕您了。”
曹律師聽他這么說便知道了分寸:“我明白了。”
走出律所的時候,俞山丁的車還停在剛剛的地方�;裟钌铝塑嚕恐囬T抽煙。
他看到陳文港,臉上露出一絲笑意,陳文港向他走去,霍念生為他拉開車門。
回程仍是霍念生開車,送陳文港回鄭家。
路上俞山丁問:“事情都辦完了?”
“還沒�!标愇母叟ゎ^看他,想了想,余光瞥的卻是另一位,“俞老板,你認識的人多,有沒有什么執(zhí)業(yè)四五年的年輕的律師朋友?”
“哪方面的?怎么一定要執(zhí)業(yè)四五年?”
陳文港文靜一笑:“年輕律師手里的案子少,比較親力親為,執(zhí)業(yè)有一定年頭,又不至于太沒經(jīng)驗。比起大價錢請金牌律師,這種更合適普通人。最好是擅長網(wǎng)絡(luò)名譽糾紛的�!�
俞山丁摸了摸下巴:“什么名譽什么糾紛?網(wǎng)暴那種的?”
陳文港說:“沒有那么嚴重。只是有點閑言碎語需要處理�!�
鄭家養(yǎng)的律師團不是吃白飯的,他剛見了個金牌律師出來,就要私下另找,那么這件事顯然不愿為人所知。陳文港語氣輕描淡寫,卻大有值得琢磨的空間。
至少俞山丁就在瞎琢磨。
“那比起俞老板,你應(yīng)該問我�!被裟钌遄�,并且說不出是自豪還是不以為恥地笑了一聲,“你知道我的律師每年幫我向狗仔發(fā)多少律師函么?”
金城狗仔出了名的膽大包天,尤愛盯著豪門爆料,就算天王老子來了,也沒有他們不敢扒的人,見報頻率或多或少而已。如霍念生這樣行事高調(diào)之徒,就是備受青睞那一種。
有好事者甚至稱他和狗仔是相愛相殺的共生關(guān)系。要是哪陣子沒選題,小報雜志又要吃飯,把他拉出來找素材,通過面相身材分析他的性能力和夫妻宮都有過。
因此陳文港笑言:“律師函發(fā)多了就不夠嚇人了。沒準狗仔當你跟他們撓癢癢。”
霍念生哈哈大笑,毫不生惱:“那怎么辦呢,殺雞儆猴,拉一個出來灌水泥沉海?——我把律師聯(lián)系方式給你,你有什么事自己找他,跟他說是我讓你去的�!�
車到鄭家門口,霍念生果真給陳文港一張名片。
陳文港掃了一眼,律師姓祝。
霍念生沒問半句他的目的,只說如果祝律師不擅長的范疇,也可推薦合適的人選。
他語氣輕浮,這個好像隨隨便便推過來的律師,陳文港卻也認識。
霍念生尚會知道,前世正是這位祝律師拿著他的遺囑文件,放在陳文港面前請他簽字。
起初他當了霍念生十年的心腹,后來又當了陳文港十年的心腹。
名片邊緣割著指腹,陳文港笑了笑,抬頭向他道謝。
霍念生倚著車門和陳文港說話,他臨走前,陳文港把披著的他的外套脫下來。
然而衣服已吸了水,沾了潮意,陳文港才一遲疑,霍念生卻已經(jīng)接過:“我找人處理就行了。你不用管,趕快回去�!�
俞山丁也下了車,繼續(xù)愿賭服輸,跑到駕駛座充當司機。他笑呵呵地跟陳文港道別。
離開前,霍念生沒來由地又叫了陳文港一聲。
陳文港微微彎腰,透過車窗往里看他。
霍念生微笑:“差點忘了說,寶秋送了我一瓶酒,她說是你選的。多謝,我很喜歡�!�
陳文港彎了彎眉眼,與他們揮手作別。
俞山丁從后視鏡看到他的倒影,車開遠了他仍在原處目送。
他身上沒有屬于年輕人的青澀,他站在那,就是歲月沉淀下來的穩(wěn)重和溫柔。
*
下午三點的鄭宅,客廳空空蕩蕩,一個主人家也沒在,不知都去忙什么了。
陳文港在門口換了干凈的鞋,走到樓梯間的拐角時被鄭玉成堵住。
上次場地出了紕漏,鄭玉成一朝被蛇咬,更加忙成陀螺,恨不得每個細節(jié)都摳一遍。
陳文港日子過得比他輕省,甚至跟他從早到晚見不了幾面。
鄭玉成有話跟他說,卻支支吾吾,找了個蹩腳開場白:“……大姐想請我們吃飯。”
他說的大姐是已經(jīng)出嫁的鄭冬晴。
“她說她和姐夫都不知道朋友推薦的策劃公司會是這樣,差點給我們?nèi)浅瞿敲创舐闊�。大姐心里其實過意不去,所以想和姐夫一起,給我們賠個不是�!�
陳文港婉拒:“有的人最喜歡殺熟,她要是知道那公司是那個鬼樣子,肯定不會推薦給你。飯我就不吃了,你們聚。她是你姐姐,你平時本來就該主動找她吃飯,多關(guān)心她一下。”
鄭玉成目光難言,陳文港這么說是真的要跟他生分了。
換成以前,陳文港但凡跟他這么你的我的打官腔,他早就炸了,然后一定吵架。
現(xiàn)在他好像已經(jīng)失去了吵架的那個心力,而陳文港只想回去換身干凈衣服。
鄭玉成再一次拽住他:“等等,我才知道,皇冠的場地是你去跟霍念生要的。”
那天毛經(jīng)理帶陳文港和小林去找俞山丁協(xié)商,回來之后事就妥了,中間細節(jié)無人知曉。
而毛經(jīng)理是多會鉆營的一個人,他見陳文港不聲張,小林又沒權(quán)利直接跟鄭玉成匯報,整件事全憑他自己一張嘴,講著講著功勞就全成了他的。
鄭玉成信以為真,一直以為是他許以重利,從俞山丁那里下手搞定的。
直到昨天所有人加班,閑聊的時候聽小林那姑娘提了一嘴,才發(fā)現(xiàn)不是這么回事。
“別想那么多�!标愇母蹍s說,“你知道結(jié)果是好的就可以了。其他不重要�!�
鄭玉成仍然堵著路,他執(zhí)著地問陳文港:“霍念生有沒有難為你?”
陳文港說:“沒有。他很痛快就答應(yīng)了�!�
鄭玉成對于這個“痛快”表示懷疑——這種近乎友好善良的形容詞,聽起來跟他印象里的霍念生真不容易扯上關(guān)系。他還想再問什么,張了張口,可是他又能怎么問呢。
他霍念生是什么善男信女,何以就對陳文港那么痛快?
鄭玉成不愿往壞的那一面多想,他下意識避開某些可能。
那些可能卻像蟲子一樣在心頭噬咬,不是劇烈地疼,而是又麻又癢。
“總之你別再和他有太多接觸。他那種人不會無緣無故對別人好的。”
“嗯,好,知道�!标愇母壅f。
“你別誤會,我不是想干涉你和誰交朋友,和誰來往�!编嵱癯甚局⑼Φ拿�,“只是你太天真了,容易相信別人,我怕你被別人利用自己還不知道�!�
走廊上有人朝這邊過來,且咳了兩聲,是管家林伯的聲音。
陳文港向后退了一步,跟鄭玉成拉開距離。
林伯走到跟前,皺了皺眉,摸摸他的領(lǐng)子:“淋雨了?”
陳文港忙說:“沒事,已經(jīng)快干了�!�
“那也趕緊換衣服去。哪就干了?濕氣都捂到關(guān)節(jié)里了。”
在老管家的注視下,陳文港蹬蹬上樓,把鄭玉成丟在后頭。
他回到自己臥室,洗了個熱水澡,把頭發(fā)吹干,換了身黑色的家居服,胸口位置用白線繡了一艘帆船。聽到有人敲門,他過去打開,林伯用托盤端了杯姜茶給他。
“剛剛小梅來送了一趟,說敲門你沒開,我就猜你在洗澡。”
“抱歉,我沒聽見�!标愇母劢舆^,道了謝,想了想又道,“我剛剛跟鄭玉成沒說什么�!�
林伯拍他一計:“什么話?說的我天天的工作就盯著你們似的。在一個家生活,低頭不見抬頭見,也沒人讓你們一句話都不說。你自己心里有數(shù)就行了�!�
姜茶是甜的,里面加了紅糖,幾乎嘗不出辛辣味,熱騰騰地冒著白煙。
陳文港喝了兩口,很快身上有了熱意。
他把祝律師的名片收到皮夾里,然后把托盤和杯子送回樓下,等傭人來收。
這一天沒有其他特別要緊的事要做了,家里又沒其他人在,陳文港浮生偷得半日閑,上樓的時候他去書房隨手找了本書,回到臥室,打開音響,隨便挑了個音樂,鉆到床上。
溫暖干燥的環(huán)境讓人慵懶,他腿上搭著毯子,一頁一頁地翻看。
書是一本帶點科幻色彩的恐怖,跟陰沉的天氣互相映襯。窗外的雨依然下一陣停一陣,這會兒又開始了。雨點敲在玻璃上,和舒緩的鋼琴曲交織成一種別樣的節(jié)奏。
陳文港不知看了多久,柔軟的困意漸漸上來。
他把書放在床頭柜上,往下滑了一截,用毯子裹住自己,闔上了眼。
不知由于白噪音加持,還是別的什么原因,這一覺他睡得寧靜安穩(wě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