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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先落下上半部分,她含情的眼,媚然看來;又落下下半部分,她端莊的唇,輕輕勾起。

    照片落到地上。

    地上開出朵血色的花。

    一陣寒冷戰(zhàn)栗傳遍紀詢?nèi)怼?br />
    第二四零章

    惡之花(4)

    “螢螢!”

    凄厲的聲音如同刀鋒劃開結(jié)冰的空氣。

    張春花丟下女兒,撲向照片,她顫抖抓住撕開的照片,將它們拼命合攏,但碎了的東西怎么拼合?

    “媽!”

    女兒的面孔扭曲了,她抓住媽媽的胳膊,惡狠狠強迫媽媽看向自己:

    “你在看哪里,螢螢是我,我是螢螢!”

    剛才死也不讓動的口罩,現(xiàn)在被她自己撕下來,口罩下的臉,和她發(fā)在個人主頁中視頻與照片里的臉大差不差,但與眼下的被撕裂的照片,僅有七分相似。

    不,也許連七分都沒有。

    難以想象,面前這張憤怒到扭曲變形的臉,會是照片中的臉。

    “你不是!”這一刻的張春花雙目明亮,她像是陡然清醒,又像是陷入更深的癲狂,“你不是,你是一個小偷,你是一個騙子,你是一個強盜,你偷走了她的臉,你騙別人說你叫螢螢,你從我這里搶走了她!”

    “但這些都沒有用,你根本不是她!”

    “這世界上只有她是她!只有霍棲螢才是霍棲螢!”

    無名墓碑,老胡的謎,旁人的話,‘螢螢’的臉,以及現(xiàn)在,張春花的吶喊,終于將藏在時間霧靄里的少女拼湊出來。

    霍棲螢,海螢的螢。

    胡坤摯愛的藍眼淚。

    *

    鬧劇終結(jié)于警察上門,是助理報了警。

    紀詢把自己的身份亮了下,簡單描述事情后,跟前來調(diào)解的警察說:“我想單獨向張春花了解情況。”

    這點小小的要求被此地警方不假思索同意,并讓他們?nèi)ズ筮叺墓ぷ魇依铩?br />
    然而張春花并不愿意搭理紀詢。

    她坐在椅子上,雙眼下垂,目光只盯著牢牢拽在手中的照片。

    紀詢將霍染因的照片調(diào)出來,擺到張春花面前。

    張春花臉上掠過一絲迷惑。

    “這是霍染因,霍棲語的孩子,按照輩分算,他應該是霍棲螢的外甥。”

    張春花終于有了反應,她點下頭,木然得像是剛剛上油的機器:“原來是二小姐的孩子�!�

    但只要能交流就好。

    紀詢沒有看錯,現(xiàn)在正是張春花難得的清醒時間。

    “他想知道一些關(guān)于自家的過去�!奔o詢說,“關(guān)于霍棲螢的事情�!�

    “他知道了什么?”張春花問。

    “他什么都不知道�;魲瀼臎]有出現(xiàn)在霍家人的口中。”

    這句話又給了張春花一些刺激,張春花的臉上出現(xiàn)了更細膩的表情,那是種了然的蔑視,仿佛在說“果然如此”。

    “那就從那時候開始說吧,從螢螢為什么離家出走開始說……”

    紀詢耐心傾聽。

    螢螢很美。你已經(jīng)看見了照片,你知道她有多美,但你從來沒有看過她的真人,所以你并不知道,這種美麗,是怎樣的帶著魔力般的美。

    也許是因為張春花的病情,當她娓娓訴說過去的時候,一種獨特而怪誕的感覺撲面而來,紀詢似乎也被拉近這失重的漩渦之中。

    霍老板有兩條遠洋船,在當時,他是這里遠近聞名的大人物。

    那個年代,大家太喜歡來大人物的家里頭了,霍老板的家,每天每天,都有不同的客人,為了這些客人,霍老板也得在方方面面約束自己。

    霍老板對手下員工,員工家屬,甚至素不相識的外人都很不錯,但在外人的背后,僅有家人在的時候,他沒有那么不錯。

    我說的‘沒有那么不錯’,不是指他會打人,會罵人,也不是說他和妻子感情不好,只是在說,他沒有辦法脫離外人的眼光,他時刻活在外人的視線中。

    他恐懼自己的女兒。

    這話不是張春花說的,是霍棲螢說的。

    “花姐,我覺得爸爸怕我�!�

    那是一年春日,星垂月落,一盞紅彤彤的燈照亮室內(nèi),霍棲螢在家中的床上晃著腳丫說。

    “螢螢別胡說,霍老板怎么會怕你。”張春花并沒有比螢螢大多少,垂著兩條麻花辮的少女收拾完衣柜,又去扯床上被子,抖開來蓋在霍棲螢身上。

    素色被面的被子將霍棲螢整個蓋住,但只一晃,霍棲螢的腦袋和小腿,又從被子邊沿探出來。

    白嫩的腳還在動,搭在床沿,輕輕搖晃,像夜里水上蕩漾的小舟。

    霍棲螢的頭發(fā),天然卷曲著,細細的小卷,溫柔貼服在她臉頰上,和那些摩登的封面女郎一模一樣。

    “花姐,爸爸就是怕我啦。”霍棲螢老氣橫秋地嘆息,“他覺得我長得太好看了,別人太喜歡我了,他總怕會出什么事情,所以只想讓我用些灰撲撲的東西,灰撲撲的衣服,灰撲撲的被子,灰撲撲的房間,灰撲撲的屋子……”

    “家里挺好的,不灰�!睆埓夯ㄕf�?伤豢杀苊獾夭煊X到霍棲螢所說的真實性,家里逐漸缺少的鮮亮色彩,越來越多的衣服偏向于黑色、灰色、藍色……先前是不讓出門穿好看的衣服,現(xiàn)在不止是出門,就連在家里,霍老板也開始不給螢螢穿鮮亮的衣服,那些款式老舊的衣服,是連她都不愿意穿的。

    是不是因為那些天天來家里,每次來家里都要稱贊螢螢的客人?

    可是這種低調(diào),也沒什么用處。

    有人需要衣服的裝裹,有些人,裝裹衣服。

    還沒有完全長成的少女像是牛奶凝成的娃娃,這時候,越晦暗的顏色,越襯托她的純潔無瑕。

    “外頭的月亮缺了角�!被魲炘诖采戏怼�

    她微卷的長發(fā),自被子里掙脫出來,慵懶散落在被面上,在月光下閃爍點點漆黑細芒,那些細芒,像是月光的余暉,但偶用余光輕瞥,又覺得是蛛絲的暉光。

    霍棲螢撐起上半身,拿手支著下巴:“花姐,家鄉(xiāng)外邊是怎么樣的?來做客的人總是說,外面的風景更開闊,也不止他們這樣說,我看的書里也這樣說,‘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好想出去看看這樣的風景啊……”

    張春花沒有回答。

    她替霍棲螢關(guān)了陽臺的門,遮住窗外的景。

    但她想,螢螢或許是對的吧,家里有時令人拘束,而外邊總有各種不同的風景。

    螢螢總是對的。

    那夜過后的小半個月,霍棲螢突然避開家里其他人,神神秘秘沖她招手。

    她心里疑惑,但也沒驚動其他人,趁著大家都出門的時候,悄悄進到霍棲螢的房間。

    房間里沒看見人。

    只有床簾,在大白天里被放了下來。

    螢螢藏在床里邊?

    張春煥暗想,走上前小聲叫了叫,抬手掀開簾子。

    里頭也沒有人,只有鋪好的被子,寂寞伏在床鋪上。

    這時候背后忽地傳來聲音:“花姐!”

    張春花嚇了一跳,驀然回頭,看見了——

    天一樣的碧藍,云一樣的蓬松,陽光像金圈一樣將她勾勒得毛茸茸。

    霍棲螢穿著一身哪怕在電視雜志上也沒有見過的裙子,從陽臺轉(zhuǎn)出到她面前,那裙子層層疊疊,拖著長長的紗尾,紗尾還綴著一顆顆白色的珍珠。

    裙子的裙擺層層疊疊,波浪一樣,袖子也是漂亮的,如同花瓣似簇擁著白皙的胳膊,那條胳膊并不苛刻的瘦,它帶著豐盈的弧度,可想而知握住的手感。

    “好看嗎?”

    霍棲螢從陽臺跳進來,她雙手提著裙擺,在張春花面前天鵝一樣旋一旋身。

    裙子的裙擺,便如天鵝的翅膀,舒張綻放。

    “好看,好看,好漂亮……”張春花訥訥說,想摸又害怕自己粗糙的手指刮花裙子。

    然而霍棲螢粗暴地將自己裙子撈起來,塞到張春花手里。

    “第一眼看的時候挺漂亮,后來覺得也就那樣�!比棺雍荛L,尾紗被張春花拿著也不妨礙霍棲螢的行動,她窩進旁邊的椅子上,“雖然應該挺貴的�!�

    不是應該挺貴的,是肯定很貴。

    張春花小心地看著尾紗上的珍珠,珍珠并不是這條裙子的全部珠寶,這條裙子的腰帶上,還有藍寶石攢出的花朵。

    真的好漂亮。

    她愛不釋手地撫摸著:“螢螢,這是哪里來的?”

    “查爾斯送的。”霍棲螢說,她比劃,“上回來家里的黑頭發(fā)灰眼睛的男人,他有外國血統(tǒng),英文名叫查爾斯,中文名好像叫林什么,哎呀,忘記了。”

    “是不是太貴重了……”張春花遲疑道。

    “才不貴,貴的不是衣服,貴的是我�!被魲炐ξf,“只是國內(nèi)國外不好寄送而已,不然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對了,他還送來了一封信,說是要送船票過來,讓我們一家人去國外旅游�!�

    她是美麗的。

    美麗的人諳熟于自己的美麗。

    一切華服珠寶,不過是妝點她的輕薄飾品。

    這時張春花心中竟生出一種怨恨,為什么霍老板不愿意給螢螢穿漂亮的衣服?明明霍老板有這個能力。他可以將女兒的美盡情釋放�;衾习逭娴脑诳謶种絹碓矫利惖呐畠簡�?他以為用些灰暗的色調(diào),就可以抹去螢螢的光彩嗎?

    美麗又有什么錯?

    “后來呢?”紀詢?nèi)滩蛔�,“霍棲螢上了船?�?br />
    “后來……”張春花說,“那條裙子被霍老板發(fā)現(xiàn),霍老板大發(fā)雷霆,當著螢螢的面,將那條裙子撕碎剪爛,再全部丟進火里�!�

    直覺告訴紀詢,這不是全部。

    張春花確實沒有說完。她繼續(xù)描述回憶里的事情——

    這不應該,她明明好好地將裙子藏起來了,霍老板為什么會發(fā)現(xiàn)?

    她看著霍老板指著霍棲螢的臉怒斥女兒不懂自己的良苦用心,面目兇狠;霍棲螢抱著雙腿蜷縮在沙發(fā)的角落,冷冷看著地磚,一語不發(fā)。他們前邊,華貴的裙子在火焰之中扭曲哀嚎,化成灰燼;而她巡視著,巡視著,巡視這個房子的每一個角落。

    她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片花色的裙角,自二樓走廊邊沿露出來。

    霍太太,站在二樓轉(zhuǎn)角,看著這一切。

    她恍然醒悟。

    螢螢的房間,除了她會進去,只有螢螢的母親會進去。

    這條裙子,是霍太太發(fā)現(xiàn)并告訴霍老板的。

    她弄明白了一切,這個家里,不止是父親恐懼著女兒的美麗,就連母親,似乎也在暗暗嫉妒女兒的美麗,否則媽媽為什么不讓女兒穿上美麗的裙裝?

    父親恐懼著女兒的美麗。

    母親嫉妒著女兒的美麗。

    美是一面魔鏡,這面魔鏡,照見人們心底的罪惡。

    他們的背后,華貴的裙子在火焰之中扭曲哀嚎,化成灰燼,那多像是螢螢沒有出口的哀嚎!

    這天半夜,她悄悄溜到廳堂,撥開厚厚的灰燼,將還殘留的珍珠和藍寶石揀起出,再進入螢螢的房間。黑灰弄臟了她的手和裙子,而她只難過于那些變形的珍珠。

    霍棲螢沒有睡,她揀起一枚藍寶石,吹吹上面的灰,再放回她手里安慰她:“好啦花姐,不要哭,看吧,藍寶石還那么亮,它不怕燒�!�

    “不是我向霍老板說的�!彼奔苯忉�。

    “我知道�!被魲灒鞍职挚傇诒O(jiān)視我。他疑神疑鬼的,找到了這條裙子,他過去的那些猜想,仿佛都成真啦。”

    “螢螢——”

    “噓�!比欢魲炟Q起一根指頭,抵在嘴唇,接著她從枕頭下再翻出一個信封,遞給她,“看這個�!�

    又一封信。

    上面除了中文之外,還有在她根本看不懂,但無疑分外崇高的英文。

    張春花屏息,看見一張薄薄的船票連同支票,從信封的敞口中飛出來。

    月夜下,它們像兩只翩翩飛舞的花蝴蝶,落在霍棲螢的掌心。

    “所以……”

    “對�!睆埓夯ㄖS刺,“這個家實在沒什么好眷戀的,我?guī)椭炍炆洗�。恐怕女兒消失之后,霍老板發(fā)自內(nèi)心地松了一口氣吧。”

    紀詢久久不語。

    霍老板夫妻的態(tài)度,真的像張春花所說嗎?從此后霍棲語身上發(fā)生的那些事來看,未必,這些過去不過是張春花的主觀視角。

    但有一點是客觀的。

    從張春花的描述來看,霍棲螢上的,肯定不是家中的船。

    可在老胡的口中,霍棲螢藏在霍家的船艙里。

    為什么?

    是離家的霍棲螢上錯了船嗎?

    “這樣也好。”張春花自顧自說,“這樣霍老板自己解脫了,也放螢螢自由了。查爾斯會照顧螢螢的,就是查爾斯出了意外,別人也會好好的照顧螢螢。”

    她如此篤定,如此深信不疑。

    因為那是霍棲螢。

    有人恐懼她,有人嫉妒她,有人想要變成她,但更多更多的人,他們愛她,深深愛著她。

    紀詢從房間里走出來。

    “謝了�!彼屯忸^給方便的警察打招呼。

    “不謝,都是公事,互相配合。不知道現(xiàn)在小年輕都在想什么,自己的臉不用,要用別人的臉。不過那張照片確實漂亮,真是太美了。”警察感慨之后又搖頭,“太美也不好�!�

    走到門口的紀詢駐足。

    “對。”他回頭笑笑,“美是開在槍口的一朵艷花�!�

    花帶血與毒。

    作者有話要說:=w=

    “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杜甫《旅夜書懷》

    第二四一章

    女人是人,更是物品。放到秤上,掂一掂重量價值,瞧一瞧皮肉牙口,整著賣,零著賣,賣器官,賣身體,賣一遍,再一遍,橫豎能賣出個價錢來。

    局里針對陳家樹的調(diào)查,依然沒有更新的進展。

    夕陽像是逝去了氫氣的紅色氣球,沉甸甸綴在城市盡頭的山巒之間,只消再加一丁點力道,它就會一骨碌往下砸。

    砸到哪兒去?

    也許砸到人的心里去,砸出一片四散彌漫的陰霾。

    “陳家樹真的藏得那么好嗎?”文漾漾在沒有頭緒的調(diào)查間隙里發(fā)出一聲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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