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這個道理很簡單，許信燃想要賭博，就不會輕易出賣賭場。
其實除了突破許信燃之外，還有個辦法，就是直接在鵑山蹲守，跟蹤從鄭學望所說飯店里出來的車子。只是一來不知賭場工作日是否開門，如果不開門，調(diào)查時間便拖得漫長了；二來鵑山在寧市郊區(qū)，又在山上，車流人流都不多，警方的盯梢跟蹤成功的可能性低，打草驚蛇的可能性高。
“許信燃雖然狡猾……但也不全是壞事。”紀詢思忖，“至少他會多多留心路上情況，全封閉的車廂騙得了別人，未必騙得了他。無論如何，空想沒有意義，還是先見見和他關系密切的人吧，比如他的前妻和兒子。”
*
周一的半天已經(jīng)在收集分析許信燃的資料中度過，在警局里休息兩個小時，趕在下班時間，兩人上門拜訪，見到了許信燃的前妻。
前妻是位職業(yè)女性，當知道紀詢和霍染因的來意以及身份之后，她很客氣地讓兩人進門，又端茶水：“如果是為了許信燃的事情的話，我們已經(jīng)離婚三年了，他現(xiàn)在什么情況，我不太清楚�！�
“是因為什么而離婚？”
“我發(fā)現(xiàn)了他賭博。”前妻苦笑，“我當然和他吵架，他那時候大約也對這個家沒什么感情了吧，意思意思的挽留都不曾有。過了一個月，我們就離婚了，孩子歸我，房子一人一半，他的那份我補錢給他，然后他就走了，就是這樣�！�
警方對許信燃資料的收集，當然不會有事件當事人知道的詳細。
紀詢：“一點挽留都沒有？”
“對，一次也沒有……”
“那你覺得，當時許信燃除了賭博以外，外頭有人嗎？”
“……”前妻沉思片刻，“我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證據(jù)。而且以我女人的直覺，我覺得他沒有。他和我，和孩子，就是沒有感情吧�！�
“為什么你一直說許信燃對你們沒有感情？”紀詢挑挑眉。
“因為……許信燃迫不及待地離婚�！�
“除此以外呢？”紀詢說。
“他沒有挽留過你，但你挽留過他吧？”霍染因問得更直白點。
女人的臉上閃過一絲難堪和羞慚，很明顯，這件事情讓她的自尊受挫，所以在剛才的聊天中，她雖然屢次強調(diào)許信燃對他們沒有感情，卻總是避免說出真正讓她這樣覺得的原因。
但僵持了幾秒鐘后，她還是不情不愿地點頭，對警察和盤托出：
“沒錯，我挽留過他……我發(fā)現(xiàn)了他賭博之后，和他大吵一架，沖動中說出離婚二字，沒想到他立刻就答應了。我和許信燃是大學同學，用現(xiàn)在比較時髦的話來說，就是‘從校服到婚紗’吧，在我發(fā)現(xiàn)許信燃這個秘密之前，我覺得……我個人覺得……許信燃是個好丈夫，好爸爸。而且那時候，家庭賬戶里雖然少了挺大一筆錢，但其實家庭財務并沒有真正出現(xiàn)危機�！�
“我覺得許信燃能改……”
她低下了頭。
女人的感性總是讓她們過于樂觀的估計一段已經(jīng)變化了的關系。
她們對曾經(jīng)的美好戀戀不舍，徘徊不去，直到所有的美好都在現(xiàn)實中飛灰湮滅，只剩下互相憎恨的兩張猙獰面孔，兩兩對望。
“所以我離婚后……還和許信燃聯(lián)系。”
“以什么樣的理由？”霍染因問。
“警官還沒結(jié)婚吧？”前妻笑得有點自嘲，“妻子聯(lián)系丈夫需要什么理由？柴米油鹽，孩子功課，上班瑣事，什么都能說。為了能和他復合，我還花了幾千塊找大師做法……”
“……”兩位唯物主義者禮貌保持沉默。
“智商稅�！鼻捌抟沧晕以u斷�？赡苁亲钚哂谝娙说氖虑槎颊f出來了，她也漸漸放開，不再遮遮掩掩，“總之，無論我說什么，做什么，許信燃都很冷淡，基本不回我的微信消息�！�
“和他以前差很多？”
“嗯�！鼻捌撄c頭，“他是外科醫(yī)生，結(jié)婚都這么多年了，我也知道他忙，以前能感覺到，就算再忙，只要有空，他也會及時回消息。離婚之后，只能說，他終于掙脫了枷鎖吧。不過就算這樣，我還是……還是有點舊夢難忘，直到那件事發(fā)生�！�
“哪件事？”紀詢有點好奇。
“小銳生病了�！�
小銳，許銳，許信燃和前妻的孩子。
“放學回家時候淋了雨，在七八點的時候就發(fā)起了燒，但當天我有事加班，孩子很懂事，一直忍著沒說，等到我午夜回來，他都燒得迷迷糊糊了，我當時又慌又怕，給許信燃發(fā)了無數(shù)消息，打上許多電話，都沒有用……”
一段親密的關系里，孩子依賴父母，妻子依賴丈夫。
他們一次次重復著這一社會上約定俗成的概念，直至概念深化為習慣烙印于身體內(nèi)部，再直至習慣被維系依賴的一方嘩啦打碎。
“大概就是這樣子，許信燃早就不在意我們了。沒關系，反正都過去了。”前妻笑得有點難看，“這些能幫到你們嗎？”
“非常有幫助�！被羧疽蛘f。
這個回答讓前妻好受了一些，她呼出長長一口氣。
紀詢和霍染因站起身，準備離開，霍染因先出去，紀詢慢上一步，正好聽見房間里傳來一聲孩子的叫聲：“媽，警察叔叔走了嗎？”
他回頭，看見一個虎頭虎腦的男孩子自書房里探出腦袋，朝他這里悄悄瞥了一眼。
原本正收拾茶幾的前妻趕忙走上去：“走。是不是餓了？媽媽這就去做飯�！�
她說著，順著孩子的視線一望，便和紀詢對上眼睛。
紀詢想了想：“都說前男友不如狗，前夫么，既然活著也等于死了，就讓他入土為安吧�！�
前妻一怔。
紀詢繼續(xù)說：“好男人還有很多，把坑踏平了繼續(xù)往前走就行�！�
他說完，擺擺手，出了門，進入樓道電梯中。
“情感專家來了。”霍染因說。
“也不知道為什么，當我說起情感問題的時候，總是非常令人信服�！奔o詢疑惑地照了照電梯模糊的金屬箱壁，“難道我長著一張閱盡千帆的臉？”
“那你閱了嗎？”霍染因。
“嗯，閱了�！�
“？”
“一帆抵千帆�！�
“……貧嘴�！被羧疽蜉p哼一聲，愉悅地按下電梯鍵。
電梯門合上，安裝在電梯內(nèi)的投影儀將小廣告投到電梯箱門的上方，他們開始討論剛剛自許信燃前妻處得知的情況：
“她不像在說假話，目前來看，也沒有什么理由和必要說假話�！奔o詢說。
霍染因微微頷首。
“再結(jié)合在房子茶幾上發(fā)現(xiàn)的香煙和火機，以及鞋柜里的一雙大碼男士球鞋，可以初步判定，許信燃的前妻有了新的戀愛對象，這個戀愛對象孩子并不反對�！�
這個也很簡單。
從母子親昵的模樣來看，這對母子感情很好，如果孩子很排斥這一戀愛對象，戀愛對象必然不可能登堂入室還遺留下私人物品的。
“你覺得許信燃對母子呢？”霍染因拋出一個問題。
“哈——”紀詢，“這真是個好問題。從前妻的角度來看，昔日良人，郎心似鐵；但就我來看，情況說不定恰恰相反。許信燃這個高學歷的知識分子，知道自己已經(jīng)一腳踏入賭博違法的深淵，早晚有一天要傾家蕩產(chǎn)鋃鐺入獄，所以他選擇在事情還沒有一發(fā)不可收拾的時候，經(jīng)由未泯的良心，放了他妻兒一條生路。甚至妻子所謂意外發(fā)現(xiàn)許信燃賭博，也很可能是許信燃的一次精心安排。”
“太理想化了�！被羧疽蛟u價。
“相信我，男人狠心起來不是這種文質(zhì)彬彬的模樣�！奔o詢，“最關鍵的是，前妻認為許信燃沒有出軌，警方的調(diào)查中，許信燃身邊也確實沒有第二段感情的存在。而人，活在這個世界上，總是需要感情寄托的，許信燃恐怕只是以他一貫狡猾如狐的態(tài)度，把自己的情感也掩藏起來了……也許上次對許信燃的詢問，你們方向?qū)α�，技巧錯了。畢竟真真假假，真話就是最好的謊言�！�
“�！钡匾宦�。
電梯到了一樓。
兩人走出電梯，紀詢的嘴角漸漸揚起來：“如果這一推測是對的，我知道怎么去面對許信燃了，許信燃心頭上肯定有個歉疚的傷疤……”
第二一四章
卑鄙的我。
要見許信燃，全不費勁。
有固定工作的人，只要在他工作的時間上門就行了。兩人到達第三醫(yī)院的時候，許信燃正在給病人面診。這位還挺清瘦的醫(yī)生看見了霍染因，十分意外，愣了一愣，但并不驚慌失措，很快說：“等我看完這兩個病人�！�
霍染因?qū)r間留給許信燃。
許信燃也沒有讓他們久等，看病人，交代問診臺護士，再去辦公室向領導請假，一系列事情做得井井有條，等出了醫(yī)院，上了霍染因的車子，他都顯得游刃有余，甚至能夠談笑風生，綿里藏針：“警方來找我有什么事情？難道我又不一小心，牽涉進了什么兇殺案中嗎？”
“有沒有牽涉進案子里，你不知道嗎？”紀詢插話。
“抱歉，我還真的不太明白�！痹S信燃嘴上說著說著抱歉，神色里卻沒半點類似的意思，“我作為一個守法公民，違法的事情是不干的，怎么會明白。你們現(xiàn)在是要帶我去警察局嗎？這是算例行詢問呢，還是帶走調(diào)查？有拘留通知書嗎？”
“放心，你要的文件馬上就給你。”開車的霍染因淡淡說了聲。
“事情復雜嗎？如果復雜的話，我提前聯(lián)系律師，您二位看可以嗎？”許信燃又說，他從始至終都彬彬有禮，彬彬有禮中還帶著一絲揶揄。
多少有點囂張。
想必是上回算無遺策的逃脫，讓他將警方給看扁了。
“事情很簡單，我認為不需要律師，如果你認為需要，也不妨提前聯(lián)絡�！奔o詢說。他坐在副駕駛座，通過后視鏡看著許信燃。
他們的目光在鏡子中交匯。
紀詢沖許信燃微微一笑，笑容中也帶著幾分揶揄。
“……”許信燃心中產(chǎn)生了一些波動。但他很快為警察的虛張聲勢暗暗冷笑，先在手機上聯(lián)絡了律師，接著將目光轉(zhuǎn)到車窗之外，百無聊賴地看著街景。
是放學的時間了。
太陽的光變成橘紅，將一個個孩子的臉蛋照得紅彤彤的，警方的車子駛?cè)肓藢W校路段，也得在車流的擁堵中如同蝸牛般一點點往前挪。
挪得慢，那些孩子的臉，就一張張地清晰照映在許信燃的眼睛里。
他們穿著藍白色面口袋一樣的校服……這是寧市實驗小學的校服……一個在寧市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好學校。其實實驗小學和第三醫(yī)院距離不遠，看他上車之后的情況就知道了，只是拐了幾道彎，馬上就從醫(yī)院來到學校地段。
不過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走過這段路了……也不算很久吧。
只是他走這段路的時候，這段路看起來并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
是啊，醫(yī)生下班，晚上6點，7點，甚至晚上11點，12點，那時候小學生們早就走干凈了。現(xiàn)在的道路，人多車也多，窄窄的，擠擠的，還紅紅的，孩子笑鬧的聲音，關上的車門，合上的玻璃，都擋不住；等他開車的時候，路面又寬又大，路燈的光只能無言打出柏油的森冷。
無所事事的時候，思緒就像抓不住的蟲子，在空曠的大腦里來回飛舞，嗡嗡煩人。
好不容易，車子駛過了學校路段，堵塞的路面恢復正常，許信燃剛剛從憋悶中松了一口氣，就察覺不對勁來：“……這不是去警局的路�！�
“也沒人說要去警局啊�！奔o詢閑閑回答。
“你們要帶我去哪里？”許信燃明顯警覺起來。
“很快就到。”紀詢沒有正面回答，只是笑道，“放心吧，警察不會把你載著賣掉的。”
紀詢沒有說謊，這段車程確實不長。十五分鐘之后，車子停在了金色公園里。
幾人下車的時候，許信燃明顯疑竇重重。
但霍染因和紀詢沒有給他發(fā)問的時間和機會，直接一左一右地站在醫(yī)生身旁，帶著醫(yī)生往前走。
走過一段公園里的林蔭路，就到了前方的兒童樂園，正好是放學時間，兒童樂園里有不少帶著家長帶著學生前來玩耍，歡聲笑語，人頭攢動。
“你們帶我來這里干什么？”許信燃莫名其妙。
“再仔細看看�！奔o詢拿下巴點點充氣城堡和海洋球的位置，“看看有沒有熟悉的人�！�
許信燃再次掃過紀詢所指的方向。他不耐煩的目光很快凝定，他在孩子叢中，看見一個熟悉的，穿著實驗小學藍白校服的小孩……
他定定地盯著那虎頭虎腦的小孩看了很久。
看他在海洋球里玩耍，看他在充氣城堡里來回奔跑，看著看著，突然看見孩子左腳絆右腳絆倒了，從充氣滑梯上骨碌碌滾下來。
許信燃驚呼一聲，就要沖上去。
但紀詢牢牢扣住了他的肩膀，對方的手，像是手銬一樣，穩(wěn)穩(wěn)的將他銬在原地，他用力掙扎著，可在他掙脫之前，另外兩個大人跑進了充氣城堡。
一男一女……
男的不認識……
女的，是他的老婆，是他離了婚的，前妻。
兩個大人一起來到了小孩子面前，女人抱住孩子，男人則像一座山一樣，環(huán)在女人和孩子的身旁，那從充氣滑梯上滾下來的孩子捂著腦袋抬起頭來，他沒有哭，他笑得很開心……
他們很像一家人。
他們就是一家人。
許信燃掙扎的力量逐漸變?nèi)酰絹碓饺�，醫(yī)生最終像個泄了氣的皮球委頓在地。
“卑鄙！”許信燃的怒斥更像呻吟。
“這不叫卑鄙�！奔o詢拿來書中主角的口頭禪，“這叫日行一善�！�
“……”霍染因也為紀詢的卑鄙而側(cè)目。
“你們找我到底為了什么？”許信燃問，他不愿看前面的景象，就將臉埋入雙手之中，“我最近沒有犯事吧！”
“事實上，我們想要找你了解一些情況�！奔o詢。
“這種了解法？”許信燃冷笑。
“一個小招呼而已�！被羧疽蜷_口，“之前你向警察打了個招呼，現(xiàn)在警察向你打個招呼，禮尚往來�！�
許信燃迅速沉默下去。
紀詢發(fā)現(xiàn)，剛才控制著許信燃的情緒已經(jīng)消失了，他正在思考。
感情讓他做了最后一點有良心的事情，但良心并不時時刻刻在他體內(nèi)運轉(zhuǎn)�，F(xiàn)在控制他大腦的，是利弊的權衡。
這種權衡對紀詢和霍染因是有利的。
因為這一次，他們不是為了抓許信燃而來，他們是為了從許信燃口中得到消息而來。
——只要讓許信燃明白警方并不能被他玩弄于鼓掌，只要讓許信燃感覺到危險，許信燃就會選擇性地出賣他覺得能出賣的東西。
這一出賣當然不是為了他的孩子，為了他的妻子，為了他那點微不足道的良心。
這只是因為他感覺害怕。
他開始努力自保，恰如壁虎，斷尾求存。
“警方到底想知道什么？”終于，許信燃抬起頭，再問一次。
這一次，他態(tài)度冷靜，表現(xiàn)出了商量溝通的意思。
“鵑山賭場�！被羧疽蛘f。
*
幾人在具體說案子的時候換了個地點，換回了霍染因的車子。這里既隱蔽又安全，不虞許信燃逃跑，也不虞有人偷聽。
“你們?yōu)槭裁聪胍私饽羌屹�場？那不是治安大隊的事情嗎？怎么也輪不到刑偵組來管吧？”雖然許信燃的心理防線已經(jīng)被突破，但看得出來，他還想掙扎一下。
“問你就說�！备瘪{駛座的椅子放下來了，紀詢雙手枕在腦后，躺在椅子上，自下而上看著天花板，懶懶說話，“你要想徹底做個我們的線人，將功補過紅心向黨，警方辦案的想法倒可以和你說一說……”
許信燃立刻閉嘴。
線人不是什么好做的工作。
他還不想因為一點點好奇就將自己置身在危險之中。
“鵑山賭場……我想你們說的應該是來福賭場�！彼硭季w，“平常不開，周末開。但也不是每個周末都開。大體上來講，一個月會開3-5次，準備開的前一天晚上，會發(fā)暗號到你的手機里通知你�！�
發(fā)暗號這個事情，鄭學望也交代了。
只是鄭學望畢竟剛剛參與賭博，對來福賭場的了解程度比許信燃少多了。
“是誰和你聯(lián)絡？”霍染因問。
都到坦白的時間了，許信燃也不遮遮掩掩，大方地打開微信界面，指出其中一個聯(lián)絡人。
霍染因接過來看了，聯(lián)絡人的ID是“鵑山老漁”，和許信燃的交流基本上都是：
“老弟，湖里又放魚苗了，來不？”
“老弟，上午有人釣起了十斤重的老虎魚，這運氣，絕了，全場嘩然，你有時間就趕緊過來，摸個魚尾巴沾沾彩頭。”
“許久沒見了，老弟工作忙吧？抽個時間過來，哥哥請吃飯！”
從表現(xiàn)上看，這些就是個正常漁友給許信燃發(fā)的消息，但顯然，所謂的“漁友”，不過是賭場的掮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