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就連解渴的飲料,也挑了西洋的咖啡,而不選擇老年人一般習慣的茶飲。
還好,佛寺下面什么也不缺。
他們在一家咖啡館里坐了下來,時間還早,他們是這家咖啡館中僅有的客人,紀詢和霍染因剛剛吃完早餐,沒有再點咖啡食物的意思,對著菜單視而不見。
老胡則不然了,他拿著菜單仔仔細細地看,先點一杯咖啡,又點一份三明治。
作為一個將近八十的老人,他背不彎,腿不瘸,眼不花,也許正是良好的身體賦予了他旺盛的精力,讓他能夠追著他們跑吧。
紀詢閑著無聊,有一搭沒一搭地想。
當咖啡端上桌的時候,拿捏夠了架子的老胡的臉上,再度露出那種奇妙的,仿佛忍俊不禁的笑意。
“你們兩個小年輕,想上去拜佛,但真的知道自己拜的是什么佛嗎?”
“那佛陀啊,耳目閉塞,不許前程,不佑平安,不送姻緣�!�
“祂連腹中尸體的冤叫都不理不睬�!�
第一五一章
不帥,霍家也不至于絕后。
萬幸說了這句話以后,不用紀詢與霍染因催促,老胡已經開始他的描述。
和他蒼老的外表并不相符,在描述這件事情的時候,他竟然意外的邏輯清晰,字句精確,聽他娓娓道來的時候,紀詢和霍染因,仿佛也看見了那可怖的一幕,如卷殺人畫,徐徐展開在眼前……
那是去年剛到深秋的時候,年久失修的大葉寺開始修繕。
山寺緊閉大門,謝絕香客。
本該游人絡繹,香火鼎盛的寺廟變得冷冷清清,終日只有木匠、泥瓦匠這些專業(yè)工人,在山道中上上下下。
如此修繕了一段時間以后,銀杏葉子開始鋪滿階梯。
銀杏雖然叫銀杏,葉子卻是金燦燦的,當它灑滿通向佛寺的山間石階的時候,多像一片片形狀優(yōu)美的金箔落滿地面,恭迎那即將歸來的佛祖啊。
撇開還在修繕的佛寺,這滿是銀杏落葉風景的山道,也吸引著人前往游玩。
雖說佛寺修繕者再三再四強調說施工地不安全,又在各個山上關口處擺上了“游人止步”的牌子,也阻止不了熱情賞景的本地人。
現(xiàn)在再回頭想想,所謂的“施工地不安全”,也許不過醉翁之意不在酒。
游人不少,我自然也是其中一個。
只是我平日里不信佛不拜佛,不爬山不鍛煉,雖然在這座城市住了很久,來這兒還是屈指可數(shù)。因為是一個人登山,也不想看那些一對對的年輕情侶扎眼睛,故此還特意避開人群,專挑沒有人的小路,一邊往上走,一邊欣賞美景。
因為來的少,不識路,我稀里糊涂一路上爬,居然爬到了山的背后,也就是工地處。
我來得巧,到的時候正好是吃飯時間,工地里倒是沒什么人,只是木頭水泥磨具等等東西散亂了一地,雖然工地開闊,也有一種叫人無處下腳的感覺。
我爬了一下午,又累又餓,此時已經走不動了,便選在上來的路上,背對著工地的一塊大石頭后休息。
之所以選擇這里,只是因為工地凌亂,而我上來是為了看風景,便下意識地選擇了個風景不錯的地方,絕沒有什么額外的想法或者未卜先知的能力。
我在石頭后休息了一會,忽然聽見背后傳來聲響。
“咔嚓——咔嚓——咔嚓——”
像是板車的車輪滾過不平整的地面的聲響。
是工人吃完飯回來又開工了嗎?我這樣想著,轉回頭去,準備問問工人下山的捷徑。
但我看見了奇怪的一幕。
此時太陽已經落山,天色基本黑了,又還沒有黑到要開燈的地步。但這反而是一天中最黯淡的那個時間——太陽已逝,燈火未亮,大地由藍轉黑,如被墨色浸染。
這種藍色近黑的視野中,我看見一個灰衣服的人,拖著個板車,慢吞吞向前走。
板車上載著個大件的麻袋樣的東西,麻袋的兩頭都落到地上,隨著板車的前行,一路摩擦跳動。
不,那不是麻袋。
那是個人!
當意識到板車上的東西的時候,我驚訝得不能自己,但我沒有選擇逃跑。
人在面臨危險的時候其實會爆發(fā)出平常難以想象的力量。
歸根究底,自己才沒有辦法認識自己。
問我為什么知道得這么清楚?因為我的人生經歷豐富啊。
總之,當我意識到板車上的是個人時候,我不止沒有想過逃跑,甚至悄悄地調整了角度,以便更好的觀察。
我注意到,那個人是背朝天空,面朝地板,趴在板車上的,模樣魁梧,是個男人,他的腦袋和雙腿,都垂落在板車以外,接觸著地面。
看到這里,我還不知道這個人是生是死。
但我已經開始擔心他和地面接觸的腦袋——也不知道那水泥地板會不會弄花他的臉?
好吧,這與其說是擔心,不如說是好奇。
我一路看著,看著這個灰衣服的人拖著車子來到水泥池前,又看著他將水泥澆入模具……這里得說一下,寺廟佛像總體來講,有泥塑,木塑,金塑等等。
一般廟內主佛要么木雕,要么金造,唯有旁邊那些不怎么重要的佛陀,才用泥塑。
這點常識,就算我從不拜佛,也弄得明白。
而且我還知道他倒入泥漿的模具,就是偏殿里的四大天王——這倒不是我認出來的,而是旁邊放著塊牌子,牌子上大喇喇地寫著“偏殿、四大天王”。
想來也是寺廟的修繕人怕泥瓦匠弄錯,特意寫好的吧?
寺廟的修繕人在這種細節(jié)上,做得還真不錯。
總之,那個灰衣服從板車上拿起一塊淡黃色的,大約是大塊油布一樣的東西在模具里鋪好,再把板車上的人推到上面,用油布密密裹起來。
那人很細心,還用膠帶固定了一番。
我當時不懂,后來查了些資料,這樣是防止尸臭外露,做下這種生殺大事的人,考慮的總比我周全。
然后就是水泥,鐵灰色的,沉重的水泥,自他胸腹處落下,一點一點,向兩頭蔓延,終于抹平了他的身體,抹平了他的容顏,抹平了他的存在。
再然后,又是模具,模具合上。
結束了。
無論他之前是生是死,現(xiàn)在一切都結束了。
灰衣服拖著板車,輕輕松松地走了。
又是“咔嚓——咔嚓——咔嚓——”的聲音,那聲音漸漸消失,消失在俯著巨獸的黑色寺廟中。
只留下無人的工地,以及一具腹中藏尸的佛陀。
我坐在那里出神許久,聽見又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我知道我該立刻離開那里,若是剛才的人發(fā)現(xiàn)了我,我就是九死一生,但窺視這樣絕無僅有之事的好奇又牢牢的拽住我的心臟,控制我的眼睛,悄悄的再次透過石頭望向工地。
一個看不清面容的矮個子輕盈的跨過地面的碎石。
他目的明確,分毫不差的走到剛剛封好的那尊佛陀前。
他蹲下身,放下手中的一塊牌子,又拿起了剛才的那塊寫著偏殿-四大天王的牌子。然后,再度輕盈離去,一眼也不回頭望。
我這才發(fā)現(xiàn),新的牌子上寫著主殿-十八羅漢。
灰衣服是誰?矮個子又是誰?
他為什么要換牌子?
之前的牌子立錯了嗎?新的牌子是正確的牌子嗎?
當寺廟重開,人來人往,香火縈繞,人們虔誠叩拜佛祖的時候,知不知道,香火掩去的是尸臭味,彩繪描補的是枉死魂。
那一尊尊形態(tài)各異,金剛怒目的佛祖中,又是哪一尊,藏了尸體?
*
“當時你報警了嗎?”
紀詢聽見霍染因的聲音,對方的詢問非常直接。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對于這種哪怕放在睡前恐怖故事合集中都合格的事情,此時不報警,更待何時?
“沒有�!崩虾f。
“為什么?”霍染因追問。
“人老了,就怕事啊……”老胡慢吞吞說,“我一個老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隨便惹事,萬一走漏情報,殺人兇犯來報復我可怎么辦?如果我年輕一點,還能和他搏斗搏斗,但都這把年紀了,他照著我后腦勺來一下,我也只能當場死亡了。”
“現(xiàn)在和我們去警局�!被羧疽蛞栽u估的目光看著老胡,“將對我們描述的兇案現(xiàn)場,再對警方描述一遍�!�
老胡端起咖啡杯,啜了口咖啡。
“不去,我討厭去警察局。”
窗外的陽光照在這張桌子上,照亮老胡放在桌子上的墨鏡,照亮別在老胡胸前的胸針,也照亮老胡臉頰上蠶豆大的老人斑。
人生八十古來稀。
到了這個年齡,無論如何,都不能因為對方掌握一些命案線索,就簡單粗暴的把人帶到警察局,勒令其開口。
何況,還有一個最關鍵的問題。
老胡說的,是真是假?
警察也不可能因為這么簡單含糊的口供就立案調查。
紀詢和霍染因對視了一眼。
這一眼里,默契十足。
——是真是假,先上山看看。
老胡并不記得施工現(xiàn)場和廟在哪里了,用他的話說,那時候還是泥土地,現(xiàn)在鋪了石磚變了樣,哪里能認得。
因而只能且行且尋,三人進了大葉寺,這座寺廟需要買票,他和霍染因的簡單,老胡的倒是復雜,這個老人沒有身份證,拿的是港澳回鄉(xiāng)證,需要去別的柜臺辦理買票手續(xù)。
紀詢本來想問他怎么是香江籍的有什么故事定居在琴市,話到嘴邊想到自己爺爺一個地道福省人也拿著香江籍住到了寧市,自己也沒問過他老人家為什么會跑去香江。
其后一路往上,年輕人腿腳快,老胡居然也不甘示弱,沒一會,就到了山里第一座寺廟中。
不知道是不是剛才聽到的那個故事的緣故,此時紀詢再看煙火繚繞,菩薩端坐的寺廟,總有點古怪的感覺,覺得門檻太高,窗格太深,光線照不到里頭,倒叫那佛上彩繪,沉沉黯黯。
“去年動工的不是這座廟�!�
紀詢感慨的間隙里,霍染因已經行動力極強地在寺內前后逛了一圈,并找到寺廟的負責人,在其手中拿到了本大葉寺志。
這是寺廟的事跡記錄,能從寶殿里頭拿出來,當然不是原本,而是影印本。
霍染因行動的時候,紀詢也沒有干站著,他找到了大葉寺立在殿宇外頭的石碑,這是功德碑,上面雋刻著大額捐贈人的名字。紀詢掃了一眼,自上而下,筆筆數(shù)目皆大,數(shù)額從幾百萬到幾十萬不等。
其中排行第一的,雋刻的字數(shù)特別多,畢竟第一個總是不一樣。
“1997年,喻慈生善人,捐善款300萬,助本寺重新修繕”
“1997年,”紀詢念叨著,“距離現(xiàn)在也不是太遙遠,是這個寺廟比較年輕還是有別的功德碑我沒有看見?”
熟悉的名字讓霍染因抬眼看了一下。
喻慈生是他的鄰居,只比他大四歲,1997年的時候他7歲,喻慈生11歲,11歲的小孩子肯定不可能拿出這么大筆的捐款——捐款的是喻慈生的爸爸,只是以喻慈生的名義捐出。
喻慈生生下來便是白化病,中年僅得了這個獨苗的喻父悲喜交集,自然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壞了,據說自喻慈生降世開始,就開始大筆大筆地往外捐贈,不拘佛教、道教、窮苦人民、還是罕見病癥,只要找到喻父面前又確實有困難,多少總能得到些幫助。
小時候的事情雖然記得不是太清楚了,但這一點霍染因還是有印象的。
喻慈生一家,也算是一脈相承的慈善家族了。
他翻開大葉寺志。
開篇就是大葉寺的源頭,大體是南宋流傳下來的,中間因為王朝更迭,外敵入侵,幾盛幾衰,一直到1997年,終于為喻慈生善人資助重建。
關于喻慈生之所以重建這座寺廟,上面還簡單記載了個小故事。
說是一天喻家人帶著喻慈生春游踏青,行經此處,喻慈生突發(fā)哮喘疾病,家人慌亂無措,此時寺中主持枯葉大師自后院捧出一缽清泉。
此清泉自山中“善見泉眼”而出,自南宋起,泉枯寺衰,泉涌寺盛,今日早晨,早已干枯多年的泉眼突然涌出泉水,寺中主持便知有緣人至。
其后喻慈生飲下泉水,水到病除,而后便捐款300萬,助佛寺重修。
一飲一啄,莫非天定。
這小故事紀詢看得津津有味,不吝贊揚:“這本大葉寺志寫得還不錯!”
霍染因就沒什么興趣了,他往后翻了翻,寺志里什么都有記載,一座小橋換了個名字,一尊佛像重新?lián)Q了材質,也逐一記錄上去,何況修整大事。
除1997年大規(guī)模重建,2002年,2008年,2011年都有修繕記錄,只是沒有去年的。
老胡說:“那大概是后面的殿宇,當時我可是沿著山道爬了很久。”
也不乏這種可能。
這座山這么大,里頭可不止大葉寺一個寺廟,多的是不同的寺廟,甚至還有道教的殿宇。
三人繼續(xù)上前,這回沿著地圖,把左近的寺廟都逛了個遍,依然沒有找到去年動工的那座廟。
這下,老胡的神色有點異樣了。
當然也許是因為爬久了山,累了。
老胡說:“也許廟宇動工了,但沒有記錄。畢竟做了虧心事,遮遮掩掩也正常吧?”
“如果真的動了工,是瞞不住的�!被羧疽蛘f,“時常來這里的香客肯定知道山里的廟有沒有修繕,我去問問香客。”
“等等�!奔o詢叫住霍染因,上來的時候他買了一瓶水,爬了兩小時的山,是個人都渴了,他擰開瓶蓋,先遞給霍染因,“喝一口再去。”
霍染因接過,喝了兩口,潤潤喉,把水瓶遞回給紀詢,說一聲:“在這里等我�!�
“嗯嗯�!�
紀詢答應,接著喝水,也看霍染因遠去,喝到大約半瓶的位置,他眼珠一轉,將偷偷看他的老胡抓個正著。
“老大爺啊——”
“干什么?”老胡警覺,“我可記得清清楚楚,就是這座山的廟!”
“我不是問這個,我想問的是,”紀詢笑,“這一路上老偷看我干什么?看我長得帥?”
“你這小伙子,不害臊。”老胡頓了頓,“不過,倒是帥。不帥,霍家也不至于絕后。”
紀詢一口水嗆在喉嚨中。
第一五二章
可可愛愛,沒有頭腦
“咳咳咳——”
紀詢趕緊把礦泉水瓶自唇邊拿開,彎腰咳了好一會,咳得臉頰都紅了。
“激動什么?”老胡倒是淡定,臉上透著老年人特有的看透世事從容平靜,“都一人帶一邊耳釘,就差寫個‘我們是一對’的牌子掛在胸前昭告世人了,結果被人說了句,就害羞了?”
“這有什么好害羞的。”
紀詢算是順回了那口氣。不爭饅頭爭口氣,老胡從容平靜,他就風輕云淡。
“剛才喝急了水而已。倒是老人家,你對霍染因了解真深,沒少做功課吧?怎么,和他的長輩有舊?”
“這還需要做功課?”老頭的臉上,又出現(xiàn)了那種奇異的笑容,“往前倒退個幾十年,城里誰不認識霍家小姐?”
“……”
紀詢凝了眸。
還好霍染因不在這里……他想著,又說:“那廢棄港口呢?”
沉默的換成老胡了。
“那里一定對你有特殊意義,比如你是霍家船廠的員工,所以才會去特定的地方緬懷過去�!奔o詢說。
“我去那里,不是因為我是船廠的員工�!崩虾穸思o詢的猜測,他認認真真地解釋,像在解釋一個絕不容認錯的東西,“而是因為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