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我沒有回答，一路走回了我的住所。

    房子里燈火通明，阿姨坐在客廳看電視，叔叔呆在臥房玩電腦，他——霍染因，今天難得的沒有呆在房間里，而是坐在客廳，和阿姨一起看電視。

    我進(jìn)來的時候，他們的目光都轉(zhuǎn)過來。

    阿姨埋怨：“怎么這么遲，不回來吃飯也不提前說一聲，多煮的飯菜都浪費了�！�

    霍染因笑著看我，他的眼睛在燈下閃爍著不懷好意的光：“可能是出去玩了吧�！�

    阿姨說：“小霍啊，高二了，要好好讀書�！�

    “媽，”“霍染因”說，“放心吧，他會的，他又不像我，自覺的很，是不是？你還是多關(guān)心我吧，我上學(xué)期又失誤，沒考上A班，只能讓他呆在E班了。”

    阿姨急了：“你這孩子還敢說！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一到重要的考試，就考不出成績來呢？現(xiàn)在還能救，等到高考的時候，看你怎么辦！”

    “霍染因”：“放心吧媽，我會吸取教訓(xùn)的，下次不會再這樣，尤其是高考的時候……”

    他又對我笑了笑。

    電視里的畫面暗下來，那種如同蟲子一樣的陰影，便在他臉上扭動拱爬。

    他當(dāng)然會吸取教訓(xùn)，他當(dāng)然不會在高考的時候犯同樣的錯誤。

    因為他本來就是故意考砸的。

    我回到房間。

    逼仄的空間里，高高大大的柜子自四面俯瞰著我，壓迫而來。

    我上床，拿出小桌子，取出作業(yè)本。

    我在封面寫有“周召南”三個字的作業(yè)本里，寫下霍染因這一名字。

    我的名字。

    我的，被我表哥，周召南，借用過去的名字。

    琴大附中的A班，是尖子班，花錢也不能進(jìn)去的班級，但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阿姨和尖子班的班主任是很要好的朋友，于是為自己中考成績因感冒發(fā)揮失常差幾分沒能進(jìn)附中的兒子，買了張入場券。

    一張移花接木的入場券。

    他拿走我的名字，拿走我能入A班的成績。

    我擁有他的名字，走入屬于他的班級，E班，一個多是分?jǐn)?shù)差幾分，交了擇校費進(jìn)來的班級。

    這是我自己同意的，阿姨和班主任再是朋友，如果我不愿意，班主任也不敢做這種事情，是我答應(yīng)了阿姨。

    中考結(jié)束，分班之后，阿姨急得幾天幾夜沒有睡著，最后過來求我，說周召南自制力不足，如果跑去差班被不三不四的學(xué)生影響，這輩子都沒有救了，讓我一定救表哥一命。

    她差點向我下跪。

    我很難拒絕。

    自從父母離世之后，我就一直跟著阿姨叔叔生活，我父母雖有不少錢，但都托管在基金里，要我成年后才能取用，照顧我是件費力不討好的事，家境好一些的親戚們都在踢皮球，只有他們最后收留了我，從小學(xué)一路到初中畢業(yè)。他們也沒有虐待我，我畢竟不能看著阿姨向我下跪。

    于是我答應(yīng)了。

    阿姨喜出望外，向我連聲保證，表哥進(jìn)入A班后，一定會努力學(xué)習(xí)，我也在E班用功，這樣高一期末考結(jié)束后，我和表哥都能在A班上課，皆大歡喜。

    可惜入了學(xué)以后，“霍染因”總沒有依照她的想法來。

    “霍染因”確實努力學(xué)習(xí)了，成績也顯著的提高了，但與之相對的，是他屢屢來找我麻煩，我初時不太了解，后來也想明白了。

    阿姨求我的時候，他躲在屋子里偷看。

    阿姨要跪下的樣子，仿佛是他要跪下的樣子。

    阿姨說他“沒有自制力”，似乎在說他“就是不如我”。

    仇恨就這樣栽入原本就因為中考成績而郁郁的他的心中，繼而讓他做了那一件事——在高一期末考的時候，特意考砸，讓“霍染因”這個名字，掉入E班。

    而我，“周召南”，在高一的期末，考入了A班。

    考試成績出來之后，阿姨有些為難的樣子，但還是說了：“你們都大了，馬上就要領(lǐng)身份證了，一直互換名字也不像樣，萬一被舉報，我的好姐妹會丟工作的，所以你們還是換回自己的名字，小霍，你多多努力，你很聰明，沒有老師教都能考得這么好……”

    周召南終于到了A班，霍染因終于回了E班。

    分班名錄張貼出來的那天，我看見他，他意氣風(fēng)發(fā)，笑著對我打招呼。

    而他險惡的眼神，在嘲弄地說：

    真人假人，各歸正位。

    ……

    后來高二開學(xué)，叫了一學(xué)期“周召南”這個名字的同學(xué)們，依然將我叫做周召南，包括老師，唯一改變的，可能就是檔案上輕輕的一筆。

    但是49個學(xué)生，密密麻麻的名字，誰又會去特意看不知藏在哪個角落的霍染因？

    名字被取走了一段時間，仿佛身體里缺失了一塊地方。

    哪怕再將名字拿回來，那塊地方依然空缺著，導(dǎo)致和它相連的其余區(qū)域也跟著扭曲變樣，導(dǎo)致我胸中的野獸，嗅出了掙脫牢籠的空隙……

    我為自己心中涌動的殺意找了很多理由，這些理由似乎也完全足以讓我畢生憎恨他。

    但我每每憎恨他，心中默念的，手下寫出的，都是“霍染因”。

    高二能夠重制胸卡，在制作的時候，鬼使神差，我依然寫下“周召南”的名字，這似乎也預(yù)示著什么。

    我停了筆。

    紅色的“霍染因”三個字，寫滿我的本子。

    一筆一劃，紅得醒目，紅得刻骨。

    或許我也不過將對自身的仇恨與厭惡，投射到了他身上。

    我憎恨我。

    我憎恨霍染因。

    那個日記本上殺死了父母的早該下地獄的霍染因。

    第一二零章

    這是晚上下班的時間，手機微信里，群消息響起來，發(fā)消息的是譚鳴九。

    他在微信群里

    “大家好，我去找孫宏發(fā)又聊了聊，你們猜怎么樣？”

    孫宏發(fā)就是之前綁架案中，提刀要砍紀(jì)詢的提刀客。

    譚鳴九沒有賣關(guān)子，繼續(xù)說：“發(fā)現(xiàn)新的東西，他的手機里，有諸煥的聯(lián)絡(luò)方式，雖然目前沒有看到聊天記錄，我琢磨著，他們之前也許有點不同一般的聯(lián)系……”

    霍染因一眼掃過微信群中消息，又看一眼時間，晚上7：55分。

    距離和他一位朋友約好的見面時間，還差十五分鐘。他加快了車速，車子在車流組成的海浪里如同一尾游魚，靈活鉆行。

    這位朋友不喜歡等人。

    如果遲到，下次再見，又不知道什么時候了。

    約好的見面地點是一間茶館，茶館有雅間，很安靜，霍染因推門進(jìn)去的時候，先嗅到了濃濃的檀香味。

    香爐中的檀香燒盡了，但煙氣還沒散開，一縷幽香就夾雜在這朦朧的煙中，像一聲沉沉的、惋惜的悵嘆。

    雅間里的人，背對著門，在看一本書。

    他的手指搭在書頁上，腕處能見一塊表，表很漂亮，表圈滿鉆，表盤是深藍(lán)，上頭銀光點點，金光閃閃，依次鑲嵌星、月、宇宙星球，浩瀚宇宙，精微時間，盡在一手。

    那只手是白色的。

    霍染因的皮膚已經(jīng)算白了，可是對方的皮膚比霍染因還要白，白到失去了其他的顏色，白到像雪雕出了這具身體，又以同樣的方式，覆蓋了他的頭發(fā)。

    霍染因走到對方面前。

    對方有一頭雪白的頭發(fā)，頭發(fā)披到肩膀，還有同樣雪白的眉與睫。他像是剛剛?cè)パ┑乩镒吡艘蝗�回��，被雪落了滿身滿臉，唯有眼珠與嘴唇，在白茫茫的雪里鮮亮著，殘留著最后一絲活人的氣息。

    他叫喻慈生，是位白化病人。

    “最近怎么樣？”霍染因坐到喻慈生對面，嫻熟地同人聊天。喻慈生比他大四歲，是自小的鄰居哥哥，后來他父母死亡，他被親戚帶著搬離了那套房子，也就同喻慈生失去聯(lián)系，但等他參加工作之后，又因緣際會，被喻慈生救了。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命運巧妙。

    所以盡管喻慈生難得回國，他也不經(jīng)常和喻慈生聯(lián)系，兩人關(guān)系依然不錯。

    君子之交，清淡如水。

    “還行�！庇鞔壬�嘴角微微帶��，“在一個四季如春的島上修身養(yǎng)性�！�

    病人總該多多休養(yǎng)，霍染因沒有多問，他很快切入主題，也就是這次自己來找喻慈生的用意：“之前我拜托你查的那個人有結(jié)果了嗎？”

    喻慈生抽出一張照片遞給霍染因，如果紀(jì)詢在這里一定能一眼認(rèn)出，那就是孟負(fù)山。

    “孟負(fù)山，男，29歲，首都公大畢業(yè)，之前在省城工作，三年前在一次出國旅游后辭去工作不知所蹤�！�

    他又抽出一張照片，這次是黃毛。

    “陳家和，他的哥哥叫陳家樹，除了明面經(jīng)營著一家藥企，私底下也有從事一些藥物走私，有沒有沾毒我不好說，只能說你們不好抓。孟負(fù)山在半年前來到陳家樹的身邊，并在短時間內(nèi)成了對方得力助手�！�

    “具體的都在檔案袋里，你自己拿去看，我還是有些奇怪，警察應(yīng)該有自己的消息渠道，為什么需要我?guī)兔�。”喻慈生說完這些，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他不同于時下的人，永遠(yuǎn)手機不離手，從霍染因進(jìn)來到現(xiàn)在，就沒有見過喻慈生的手機，倒是之前拿在他手上的書，因為交流的緣故被反扣在桌面上，以示禮貌。

    “有一些原因，不方便使用系統(tǒng)來查他�！被羧疽蛘f，“這只是我個人的好奇�！�

    “好吧�！庇鞔壬�，“我起初還以為，你是想讓我?guī)湍闾幚淼暨@位�！�

    喻慈生的手，點中黃毛。

    “他在黑市里亂傳你的照片。如果被以前那些人看見了，也是個麻煩。也許他們就要飄揚過海，帶著武器，來寧市找你了�！�

    籠罩在室內(nèi)的煙霧漸漸散了，喻慈生又點了一塊新的檀香丟進(jìn)香爐。

    他是白化病人，身體的臟器隨時有可能病變，腕表就是為了定格時間，珍惜時間，收集千奇百怪精彩紛呈的時間；可真正和他相處的時候，他做任何事情，又都顯得不緊不慢，好像手里還攢著大把的可以悠閑享受的光陰。

    快與慢，緊迫與悠哉，在他身上達(dá)到了矛盾的統(tǒng)一。

    新的煙氣自香爐里升起，漸漸生成一道迷蒙的屏風(fēng)，隔在霍染因與喻慈生中間，熟悉的面容，一時也好像陌生了。

    短暫沉默之后，霍染因扯扯嘴角，露出個鋒芒四射的嗜血笑容。

    “那就來吧，敢踏入寧市，我就讓他們有來無回�！�

    “我不太擔(dān)心你。不過，他們奈何不了你，也許會對你身旁的人下手。”喻慈生說。

    ……紀(jì)詢。

    這個名字幾乎瞬間浮現(xiàn)在霍染因心口。他擰了下眉，又想到一件事。

    “你的家里為什么會有紀(jì)詢的簽名書？”

    “紀(jì)詢？”

    “就是《毒果》的作者�！�

    “哦，因為……”喻慈生笑道，“他寫得好看�！�

    *

    霍染因從茶館里頭出來后，時間還不到九點，距離他進(jìn)去也沒半個小時。

    他繼續(xù)開車，往家里去。

    微信里沒有新的消息了，紀(jì)詢最后發(fā)來的消息在中午，那個琴市鼓樓。

    電梯里的時候，他的手指在微信上劃了兩下，發(fā)一條語音消息給紀(jì)詢：“在干嘛？”

    對方回得很快：“床上，準(zhǔn)備，明天，簽售。”

    霍染因：“一切順利�！�

    紀(jì)詢：“嗯，我相信也不會突然有個戴著面罩的恐怖分子扛著槍沖進(jìn)來破壞簽售現(xiàn)場……所以不用擔(dān)心，一切必然順利到無聊的程度�！�

    霍染因不覺微笑一下。

    “想來點刺激的嗎？”

    “什么刺激的？”紀(jì)詢警覺問。

    “孟負(fù)山。”霍染因在聊天框里打下這個名字，“和我聊聊他吧。”

    第一二一章

    有些人雖然和你處處相合，情同手足，卻躲不過命運的種種伎倆，只能背向而走，漸行漸遠(yuǎn)。

    手機在來到琴市的時候，已經(jīng)送去維修點，徹底格盤一回，把之前植入其中的木馬給清除了，不過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紀(jì)詢盯了屏幕兩秒鐘，對于微信聊天有了淡淡的陰影，索性直接撥了電話過去。

    電話很快接通，霍染因的聲音響在紀(jì)詢的耳旁，近到只要閉上眼睛，就似乎能想象出正睡在他身旁，同他細(xì)語的霍染因。

    只消這樣想一想，身體便應(yīng)激似的溫暖了起來。

    “喂？”

    “查到孟負(fù)山了？動作夠快啊�！奔o(jì)詢說，“你還真是對他斤斤計較，戀戀不忘。”

    “現(xiàn)在你愿意和我說說他了？”霍染因的話里帶著諷刺似的揶揄，“你屢屢密會，不愿被人發(fā)現(xiàn)的秘密對象�！�

    “你這話說的，像是我和他有什么見不得人的關(guān)系似的�！奔o(jì)詢抗議。

    “沒有嗎？”

    “沒有。”紀(jì)詢沒好氣回答，“我所有見不得人的關(guān)系，都——”

    “嗯？”

    “都用在你身上了�！�

    他說了這句，像說出了句本來不準(zhǔn)備說出的情話，一時有些不好意思，偏轉(zhuǎn)目光，盯上床頭的工藝鐘，這是個西式工藝中，圓圓的鐘表盤上扒著個光屁股拿弓箭的小天使，這個天使叫什么來著？——丘比特。

    他抬手摸上桃心似的箭尖。箭尖“咻——”地，瞄準(zhǔn)他的心。

    他又挪開眼睛，轉(zhuǎn)而拖出了孟負(fù)山，做點遮掩：“好了，我來和你說說孟負(fù)山吧，他是我大學(xué)同學(xué)，要說起他，還能順便提到我之前在琴大附中辦的案子……”

    *

    2007年

    這是紀(jì)詢在巷子深處找到的第三個旅店了。

    旅店的門臉很隱蔽，外頭是賣香煙飲料的小賣部，小賣部的照片是娃哈哈礦泉水贊助的，紅彤彤的封面上，“友誼小賣部”這五個黑色的字本來就不夠顯眼，何況是黑色大字下，小了好幾號的“租房，有網(wǎng)，50天”等字樣。

    小賣部的大叔看著紀(jì)詢，紀(jì)詢也看著大叔。

    他們中間的玻璃柜臺上，放著紀(jì)詢搜光了口袋找出來的零零整整的鈔票。

    一共一張20，兩張10塊，一張5塊，兩枚一塊錢硬幣，一枚五毛錢硬幣，總共47.5元。

    大叔的眼睛自報紙縫后射來，擋在他臉前的是張福利彩票報紙，這家小賣部，還兼營彩票生意：“還差2.5。”

    紀(jì)詢又掏了掏錢包，最后從錢包的縫隙里，夾出一枚1毛錢，放在那堆鈔票上。

    “1毛�！贝笫鍩o語，“還差……”

    “叔叔拜托拜托�！奔o(jì)詢雙手合十，“學(xué)生實在沒錢了，反正我看你這里也不像是能開張的樣子，就給我抹掉零頭吧？”

    “學(xué)生就該好好讀書，怎么還跑來這里住店了，和爸媽鬧矛盾了？你要懂事點，親爹親媽，還能不為你好？”

    大叔嘀咕兩聲，拿報紙往桌面一掃，錢全進(jìn)了柜臺下的抽屜，接著一張卡遞了出來。

    “三樓，301，刷卡進(jìn)門，里頭的東西要愛護(hù)，壞了要賠錢的。”

    “知道知道�！奔o(jì)詢拿了卡，往小賣部旁的樓梯走去。

    這里的樓梯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建起來的，居然是木頭的，水泥墻上牽著條電線，電線上掛個接觸不良，繞著蛛網(wǎng)的燈泡。

    一腳踩上去，吱呀吱呀地掉灰塵。

    不過此時也計較不了那么多了，紀(jì)詢還往上走的時候，就掏出手機，給自己的宿舍的兄弟們打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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