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3章
……
這一次來的,卻是在析縣被俘虜?shù)谋娙耍T兵五百主李必亦在其中。
原來,方才駱甲等人狂奔至武關,卻被一通亂箭射退,他們不得已,只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退回北伐軍那邊,豈料北伐軍卻放平戈矛,黑夫更讓人大聲質問:
“既已放汝等離去,為何復歸?”
駱甲等人面面相覷,只好道:“守將不開關城,以矢射吾等,不得入……”
黑夫卻好似裝傻,讓人大聲道:“恐是守將不認得汝等,也罷,汝等讓開道路,叫析縣的五千人再去試試吧!”
于是,析縣降的五千人,就磨磨蹭蹭往前走,他們倒是學聰明了,走到兩百步外就不再往前,而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無一人愿去挨箭。
倒是有不死心的人,開始齊聲呼喊起來。
“吾等亦是通武侯麾下兵卒�!�
“在析縣不幸被截,今得放歸……”
“吾等絕非投降,絕非……”
但回答他們的,竟是能射近兩百步的飛石,也就是投石車!
乖乖,對面優(yōu)待俘虜?shù)氖�,哪能讓你們大聲亂喊的?這不是擾亂軍心是什么?該死!
眼看人頭大的石頭飛來,倒霉的被砸死一兩個,眾人再不敢留,一邊罵著武關都尉,一邊狼狽往回頭。
走到北伐軍陣前百余步,黑夫又讓人問話了。
“汝等為何亦歸?”
這一次,析縣投降的眾人紛紛下拜,聲音沮喪:“吾等已表明身份,但武關守卒竟以飛石擊之,若退遲一步,恐已成肉泥……”
“關內的皇帝……不,胡亥,恐是不欲讓吾等入關歸家了!”
俘虜們義憤填膺,北伐軍陣中沉默半晌,才分開了一條道,武忠侯黑夫乘車而出,他穿著一身漂亮的甲,頭發(fā)梳得整齊,又戴上鹖冠,身后旌旗招展。
他用悲憫而無奈的眼神看著眾人。
“既不愿加入北伐軍,又不得歸,汝等今后,作何打算?”
俘虜們面面相覷,只覺得自己的人生,就像被武關和北伐軍相夾的這短短數(shù)里,進退維谷!
黑夫掃視眾人,緩緩道:“余倒是知道,另一種入關歸家的法子�!�
是什么?駱甲、李必望著武忠侯,嘴邊微動,他們已經猜到了。
“還用說么��?”
這時候,在俘虜當中,不知何處,響起了這樣的聲音!
“加入北伐軍,棄暗投明!”
“對,武關不讓吾等進去,難道還不能攻下來么!”
“偽帝和奸臣已拋棄吾等了,吾等的家人,也肯定被捕為隸臣妾,破武關,入關中,救家人!”
類似的聲音越來越多,最初分散,最后擰在了一起,連駱甲、李必,也受此感染,大聲響應起來。
“早該如此的!”
“武忠侯,請容許吾等歸順北伐軍!”
眾人紛紛下拜,這次倒是真心實意,因為他們已無路可走!
“善,看來北伐軍,又要多出數(shù)萬迷途知返武賁了!”
黑夫露出了笑:“這可是,汝等自己的選擇!”
一揮手,讓前陣收起矛,又讓都尉、司馬去約束眾俘虜,使他們重新集合,面朝武關方向。
“二三子可知,通武侯臨終前,三呼何事?”
這可是每天兩頓飯前,北伐軍軍正必會大聲宣講的內容,十多次下來,那三呼,幾乎印在了眾人腦子里。
“入關……”
俘虜們下意識地嘟囔道。
“入關�!�
駱甲、李必看著武關,咬著牙如是說,又是挨箭又是挨石頭,他們只覺得自己這一年多的從軍生活都被辜負了。
“入關!”
上萬俘虜,連同北伐軍全體將士,同仇敵愾,吼出了這兩個字!
武關城頭,甘棠面色慘白地聽著遠方傳來的怒吼,只覺得事情要不妙了……
武關都尉卻哈哈大笑起來,指著數(shù)里外,洋洋得意地說道:
“看啊,果如我言,那些所謂的俘虜,皆是叛軍假冒的,一個人都沒殺錯!”
……
今日的戲份結束后,為防敵軍發(fā)覺己方兵其實不算多,冒險來襲,黑夫讓三軍撤至武關外三十里扎營。
共尉很是興奮,說道:“這近萬人回到南陽后,將所見所聞告訴析縣、穰縣降兵,大帥明明信守承諾,放了眾人,實是胡亥非得拒他們于門外,如此,降卒就只能死心塌地了�!�
“俗言道,歸師勿掩,為了回家,俘虜們也可奮力而戰(zhàn),推翻胡亥,能派上點用場�!�
傷還沒完全好的東門豹也乘機請戰(zhàn):“但攻堅戰(zhàn),還是得靠北伐軍老卒,豹請為大帥攻武關,先登奪城!”
黑夫卻否決了現(xiàn)在就進攻武關的提議。
“武關畢竟是險隘,且守卒眾多,這是做了關城被破后,與我戰(zhàn)于關后的準備了。”
再加上他們的攻城器械尚未運至,想要蛾附強攻,必將付出慘重代價。
黑夫不想在革命勝利前夕,增加己方太多傷亡。
于是他道:
“我軍初定南陽,深入太遠,武關道路途難行,糧食不足,器械未至,若久頓于關下,恐重蹈昔日六國合縱伐秦函谷關,卻屢屢敗北之覆轍。”
“不如先以丹陽為基地,等俘虜改編完成,大軍糧食器械云集后,再行攻打,以雷霆之勢,破關而入!”
東門豹和共尉垂首遵命:“唯,大帥深謀遠慮!”
等二人走后,黑夫卻摸著下巴,自言自語道:“優(yōu)勢雖大,可越高地塔還是很危險的�!�
“何不等打野帶著上路兵線到了再一起推呢……”
他看向西南方向,關中者,四關之間也,東函谷,南武關,北蕭瑟關,西散關。
從武關往西,越過大巴山和秦嶺的千山萬水,便是關中的西大門!
“現(xiàn)在,就等韓信在漢中的好消息了!”
……
第0863章
西當太白有鳥道
秦始皇三十八年,四月中旬,漢中郡,郡治南鄭西北部的褒中縣(漢中市西北的褒城鎮(zhèn)),年輕的裨將軍韓信,面對嘰里呱啦說了一通的蜀將,面露尷尬,看向一旁的陸賈:
“陸郡守,他在說什么?”
這蜀郡派來的都尉是秦化的蜀人土著,雖然已努力用雅言發(fā)音,但依舊讓人一頭霧水,更何況韓信作為淮南人,關中雅言也極為糟糕,至今仍有楚音。
二人相見,一時間如雞同鴨講,氣氛有些尷尬。
好在,有語言天賦過人的陸賈當翻譯。
“都尉說,久聞韓將軍大名,西城一戰(zhàn),殲敵數(shù)萬,真乃神人也……”
卻說二月時,韓信便奉黑夫之命,入漢中,接受偏師指揮權。與此同時,東門豹率兩萬人東去進攻丹陽,做出放棄漢中的假象,韓信也讓眾人退回上庸,讓出西城。
漢中北軍中計,欲取回西城,結果卻為韓信包圍,他又圍而不攻,一通圍點打援,打掉了漢中北軍一半的兵力,于是北軍撤退,回到南鄭,據(jù)守不出。
三月,陸賈入漢中,帶來黑夫命令:漢中大舉進攻,韓信便繼續(xù)向西進軍,而北軍已得咸陽之令,又恰逢蜀郡兵也從金牛道來,遂放棄南鄭,退往關中,北伐軍遂全取漢中。
漢中郡位于秦嶺和大巴山之間,其實就是一個狹長的東西向盆地,轄西城、南鄭、成固、沮、安陽、旬陽、褒中、房陵、上庸、武陵、鄖陽、長利十二縣,大半都集中在漢水沿線。
韓信下令禁止將士搶掠,禮賢下士,宣傳北伐軍的政策,用以安撫漢中吏民,同時讓陸賈及巴人在當?shù)卣心纪林馁z(g),以為己用——因為漢中仍是華戎并存,西邊是氐羌部落,山區(qū)則是巴人、賨人,比起官府,巴氏的騾馬商隊在那反而更有影響力,黑夫家與巴氏遺女聯(lián)姻的好處便體現(xiàn)出來了。
在南鄭秩序稍微穩(wěn)定,韓信便來到褒中,與蜀郡來的五千人會師,并謀劃進軍關中的計劃……
陸賈這半年來往來巴蜀漢中,作為說客,對當?shù)匦蝿莸乩匀坏昧巳缰刚撇判校康揭惶幎甲詫W方言,又與土人閑聊,韓信破南鄭,陸賈更是第一時間就去府庫收了未來得及燒毀的圖籍。
卻聽他在韓信、吳臣、蜀郡都尉面前如數(shù)家珍地說道:
“漢中入關之道有三,從東到西,一曰蝕中道(子午道),二曰褒斜道,三曰故道……”
“吾等所在的褒中,北邊三十余里,便是褒斜道的起點,其終點則在南山(秦嶺)最高的峰巒惇物山(太白山)下。”
褒斜道是關中通漢中的官道,這條路歷史悠久,久到西周時,周幽王便經此路討伐褒國,于是褒國不得已獻上褒姒……
到了近世,褒斜道也是入漢中的不二選擇,秦花了百年時間,對這條路大肆修繕,范雎更建棧道千里,通于蜀漢!
秦嶺山勢挺拔陡峭,中間流過褒河,兩側的山是真陡,幾乎垂直于江面,只能穴山架木而行,棧道的閣梁一頭扎入山腹,緣側徑于嶺巖,綴危棧于絕壁,另一頭則立柱于水中,水大而急。
根據(jù)陸賈所獲的圖籍,褒斜谷長五百里,共有二千二百七十五棧,幾乎每一棧,都要付出幾個人的性命才能修成,縱然架好棧道,也不過能容一車同行,過時浮梁振動,無不遙心眩目,只要一個不慎,車馬就可能跌落山崖,落入河里!
韓信頷首:“有棧道尚且如此不易,更何況眼下,棧道已為北軍燒毀……”
棧道的確已經沒了,漢中北軍撤退時得了咸陽命令,一路退一路燒,不過半月,五百余里、兩千多棧閣皆毀。
陸賈嘆道:“想想當年范雎花了十年功夫,付出了無數(shù)財力和數(shù)千條人命,才修起此道,今日卻毀之甚易,真是令人感到可惜�!�
“既無棧道,褒斜道便比過去難走了數(shù)倍……”
韓信想想就覺得頭暈,他去褒谷口視察過,但見秦嶺山嶺的汪洋大海中,兩側山崖對傾,互不相讓,只勉強留出中間一條窄窄的小路,如此地形,讓自小長在淮南水鄉(xiāng)平原的韓信很不習慣。
陸賈又介紹了另外兩條路:
“蝕中道,又名子午道,南口曰午,在成固縣(漢中市成固縣)東百六十里,北口曰子,在上林之南百里,有子午關,谷長六百六十里,亦有些許棧道,據(jù)斥候回報,亦已被燒毀�!�
“故道又名陳倉道,自沮邑(漢中市勉縣茶店鎮(zhèn))溯西漢水(沮水)而上,入山谷行,谷長四百二十里,全程凡六百五十二里,其中路屈曲八十里,凡八十四盤,出谷則是故道縣散關……”
這時候,旁邊靜默良久的蜀郡都尉說話了,一通讓韓信頭大的方言后,陸賈搖頭道:
“祁山道太遠了,繞路祁山,比以上三道長了兩倍,足有千里!且沿途多為氐羌不毛之地,縱大軍能出祁山,也不過是抵達隴西郡,距離咸陽,依然隔著隴關、雍城�!�
后世還有一條儻駱道,此時尚未開辟,杳無人煙,也不在考慮之內。
韓信點頭:“故我軍欲行武忠侯之策,以漢中偏師配合武關主力,兩路齊頭并進,讓咸陽首尾不能相顧,便要從這三條道路挑選了�!�
他看向陸賈:“若是陸郡守,欲走何道?”
陸賈道:“縱然褒斜道棧道已毀,但我還是覺得,當走此道�!�
“原因有二,第一是因它位置正好。南邊的褒谷口正對南鄭,不過三十里地,便于軍、糧集中運送,北邊的斜谷位置,正好在雍城東側眉縣附近,出了谷,便能通過馳道進攻咸陽!”
“第二,褒斜道有一個別道所不能比擬的好處——漕運!”
“南邊有漢水可聯(lián)通褒水,直通谷內;北邊有斜水,直接聯(lián)通渭水�!�
這四條河流構成了一個方便快捷的物流體系,可以帶來更多的運力。雖然這條路因為山高嶺陡,水路落差很大,部分路段不能直航,所以需要漕運一段,然后改陸路,在盤山道上走一段,再重新登船入水,但也比單純爬山要方便。
“我卻以為,當走蝕中道�!�
作為韓信副手的吳臣卻一直盯著地圖東面的那條路。
“雖然三道路途差不多,但若論去咸陽最近者,非蝕中道莫屬。出了谷口,便是一馬平川的關中,杜縣城在前,不過數(shù)十里地,北去不遠是咸陽,東去近處是灞上,可以一舉插入關中腹地,若我軍出蝕中,關中必將大震!”
陸賈卻以為不妥:“此非萬全之計也,子午道狹,堪稱天獄,沿途五百里皆石穴林莽,先前有些許棧道還好,如今和褒斜道一齊被燒后,大軍便再難行走,只能容數(shù)千人出沒�!�
“再者,汝欺關中無好人物,蝕中離咸陽太近,很難瞞過,見我從蝕中進軍,偽帝必盡起關中之兵,于黑水峪截殺,以逸待勞。非惟將士受害,亦大傷銳氣,決不可用。還是走褒斜,以水路通糧,一邊修繕棧道,緩緩以進穩(wěn)妥�!�
“何不這樣呢?”
吳臣有了新的主意:“兩路并進,將軍若能讓吳臣率巴卒五千,負糧五千石,直從蝕中出,循秦嶺而東,當子午而北,不過十日可到關中。關中聞吳臣至,必舉大兵來阻,導致后方空虛,韓將軍可乘機出褒斜道,則一舉而咸陽以西可定矣�!�
二人的爭論在褒斜與子午二選一,或者都選,但陳倉的故道,卻被忽略了。
一來是因為走故道距離咸陽最遠,其次是出了故道,還要面對險要的散關,以及集中在雍城的敵軍——那兒畢竟是秦之故都,漢中軍撤離后,便在雍地守備。
可兵法里不是說了么,善攻者,敵不知其所守,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眼下敵人雖多,卻是能夠調動的……
聽著陸賈、吳臣二人的爭論,韓信在地圖上面左右掃視,露出了笑。
“如此行軍,便能建功!”
“將軍有主意了?”
陸、吳二人看向韓信,正要問他有何妙策,卻聽外面有親衛(wèi)來說報,說自東方有武忠侯軍令送到。
三人只好停下話頭,出去迎了軍令,待回到褒中縣寺,由韓信鄭重打開。
信上盡是讓人喜上眉梢的捷報,諸如王賁已死,南陽已降,數(shù)萬北軍為虜,武忠侯已兵臨武關,以丹陽為前線基地,準備等軍隊云集,糧食充足后,在五六月間發(fā)動總攻……
所以,他要求韓信也要在那段時間,開始新一輪的北伐,配合武關的攻勢,讓咸陽首尾不能相顧。
而最最末尾,則是黑夫對韓信奪取漢中后,如何進軍關中的建議。
“或可明伐棧道,假襲蝕中,而暗渡陳倉……”
韓信一時間驚訝不已:
“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其策,竟與韓信所想,絲毫不差�。俊�
“我實地勘察,方得此略。但大帥坐于帷幄之中,而知千里之外,真天授也�!�
韓信不由感慨:“過去的我真是太年輕了,哪來的膽量,竟敢妄言武忠侯乃中庸之將呢?”
……
第0864章
亡秦者
二世元年,四月中旬,身在望夷宮的胡亥聽聞前線內史保及武關都尉回報說:“叛賊已被擊退,飛石弩矢殺傷數(shù)千人”,總算是松了口氣。
“賴宗廟之靈,賴宗廟之靈,可算是打退黑賊了……”
但旋即,他卻又莫名悲傷起來,哭泣道:“可是婦翁,通武侯,你為何竟這么輕易便棄朕而去呢?看來朕先前所夢,正是此事的應驗�。 �
原來,三月份時,胡亥夢到有一條大黑狗嚙己左驂馬,驂馬傷重,竟死!
他醒來后悶悶不樂,招來巫師詢問占夢,巫師占卜后說是:“涇水為祟�!�
涇水與渭水同為關中大川,據(jù)說里面有神,是一條鼉龍,大概是后世涇河龍王的前身。
于是胡亥便移駕到咸陽東北面,涇河邊上的望夷宮,欲祠之,聽信巫師的話,沉四白馬,又殺了四條黑狗祭祀。
豈料才祭祀完,前方就傳來王賁病逝的消息,接下來半個月,噩耗不斷,南陽守叛國,數(shù)萬人被叛軍所俘,接著便是黑夫叩武關……
“敢入武關百步之內者,殺無赦!”
只來得及下達這樣一道命令,胡亥開始徹夜難眠,他像一個惶恐的小孩,瑟瑟發(fā)抖地蹲在墻角,望著響聲大作的門口,生怕下一刻強盜破門而入,要了他性命。
不過眼下扣門聲停了,胡亥便又神氣了起來,氣急敗壞地招來李斯和趙高二人,開始大肆責讓!
“丞相,你不是說,北強而南弱,關外必無恙么?”
“郎中令,你不是說,南方叛軍、關東群盜毋能為么?”
“如今趙、齊、楚、韓、魏皆立為王,自關以東,大底盡畔大秦以應諸侯。而南方更糟,南陽失陷,漢中也丟了,賊眾兵臨武關、南山!”
他還不得知道,自己的好哥哥扶蘇也再度出現(xiàn),現(xiàn)在正在遼東抵御東胡呢……
“眨眼之間,朕的半壁江山,不,是三分天下已去其二,僅剩關中等地……”
胡亥天性不笨,只是先前只以為是小叛亂,自有親愛的老師趙高的一眾將相幫自己收拾,身為皇帝,只管垂拱享樂就行。
可眼下,巨大的敲擊聲從門口傳來,殘酷的事實告訴他,大秦的社稷,已搖搖欲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