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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8章

    這是韓信從軍以來,受過最重的傷。

    醫(yī)者走后,韓信望著銅鑒中破相的自己,露出了自嘲的笑。

    “那樣的話,我竟能說出口?”

    別人可以有勝有負,并視為尋常,但他韓信,卻不能!

    每一場仗,不管敵我多寡,韓信總有辦法贏下來,創(chuàng)造一次次奇跡,獲得武忠侯的褒獎,感受士卒眼中的景仰。

    可現(xiàn)如今,丹陽的慘敗,卻好似在他光彩奪目的功績上,滴了一大點污泥!

    韓信的痛苦,不止來自于那些追隨他一年多的老卒,在踏上歸途之前,多戰(zhàn)死于丹水,也不止利倉遭受重創(chuàng),也來自于內(nèi)心深處,對自己的苛求。

    他的驕傲和肆意,是一場場大勝維持的,韓信,是不能敗的。

    但如今,不敗之身被破,不可一世的自信被擊得粉碎,東門豹的唾罵,舊日同僚的竊竊私語,也讓他感到恐懼而迷茫。

    因為嘴毒,不會做人,高傲,韓信在軍中基本沒什么朋友,反倒有許多敵人,他們羨慕他的節(jié)節(jié)高升,嫉妒武忠侯對他的另眼相待,但卻無可奈何,因為韓信總在贏得勝利。

    這次他帶著敗績歸去,定要被那些人,狠狠譏諷!

    就像在淮陰時一樣。

    他有些迷茫地擦拭著自己的劍,月光如水,映得劍刃發(fā)亮。

    換了一個楚國貴族,有此戰(zhàn)敗之辱,恐怕會拔劍自殺。

    但韓信只是個黔首,一個布衣,他的尊嚴沒那么高貴,撫著自己的劍,想到了自己的過往。

    他想起了母親死去的那天。

    韓信一家是從外地避戰(zhàn)禍遷到淮陰的,父親死得早,韓信連他模樣都記不住,只與母親相依為命。

    一個女人帶著孩子,艱難求活,家中日益貧乏,受盡了旁人白眼,但關上門,小家也算溫馨。

    但在韓信十二歲那邊,母親卻染了疾,韓信跑遍了整個縣城,摔得滿身是傷,嗓子都求啞了,卻找不到一個愿意幫他救治母親的醫(yī)者,一個愿伸出援手的人。

    所見盡是冷漠的臉。

    母親最終還是死了,韓信哭干了眼淚,想要安葬母親。

    但他家徒四壁,也沒有親戚幫扶,最后只能用草席一裹,推著吱呀作響的破車,尋找能下葬的地方。

    外來人,惡疾而亡,里閭中的人都嫌棄,不讓韓信靠近,讓孩子扔石砸他,貴族則圈了附近的林地,不許葬人,還放狗咬他。

    韓信只能無助地推著母親的尸體,繞著淮陰城走啊走,走得腳都麻了,最后,來到了郊外的荒涼高崗。

    這里是貧民拋尸亂葬的地方,野狼和烏鴉出沒荒草。

    他心懷恐懼,但沒有跑,擦干淚,高高舉著亭長借他的一把鋤,一點點刨著坑。花了半天時間,手里全起了泡,才算刨出了能容一人的淺坑。

    韓信一天沒吃飯,已累極了,爬向手推車,將草席抱下來。

    他至今記得,那草席,真重��!

    才走一步,韓信就摔了,草席壓著他,想推開,但想到這是母親,便又舍不得。

    他只能哭,一直到哭得沒氣力,睡了過去……

    等再醒來,天快黑了,周圍鬼哭狼嚎,十分陰森,幽綠的眼睛在草里時隱時現(xiàn)。

    在恐懼驅使下,韓信終究還是起了身,顧不上溫柔了,將草席連拖帶拽,放進坑中,嘴里說著對不起,開始草草填埋……

    等將母親葬下后,韓信砍了一棵小樹,將它移到了墳墓旁,深深埋進土里,希望做個標記。

    他至今記得,自己當時對母親簡陋的墳冢,發(fā)下的誓言。

    “母親。”

    年少韓信跪在那片天地下,神情認真。

    “你看啊�!�

    他指著周圍笑道:“這片地,它又高又敞�!�

    “等有一天,兒富貴了,做了君侯,一定要在旁邊建一座城,安置萬家,比淮陰更大,更氣派!”

    他咬著牙,重重稽首,告別了母親。

    韓信要出人頭地,他要封君封侯,大富大貴,載譽而歸!

    讓所有淮陰人都前倨后恭,為當年的冷血而跪地求饒!

    所以他與野狗奪食,厚著臉皮到處混吃混喝,也要活下來。

    所以他寧磕破了頭,血濺一地,也要拜那偶遇兵家老者為師,只為學得本事。

    所以他寧可收起劍,扔掉尊嚴,受胯下之辱,也要保住性命,待時而動!

    “比起這些來�!�

    良久后,韓信露出了釋然的笑。

    “一場敗仗,又算得了什么?”

    韓信摸著被打腫的臉,東門豹的這一拳,會在他臉上留下久不磨滅的印記,就像丹水之戰(zhàn)的敗績般。

    但傷痕總會消失。

    敗仗,也總會被新的勝利掩蓋。

    最重要的是,活著!

    他一下子釋然了,站起身,囑咐短兵親衛(wèi):

    “休整一日,后日清晨拔營,回襄陽!”

    親衛(wèi)提醒:“要知會東門裨將么?”

    “留一斥候告知即可�!�

    韓信臉上還疼著呢,他已徹底與東門豹結了仇,也不打算和解,滿腦子只想著,如何去向武忠侯請罪。

    雖然想明白了,但韓信心里,仍有幾分忐忑。

    “過去我屢戰(zhàn)屢勝,武忠侯賞識我,提拔我,現(xiàn)下我遭遇敗績,他會如何對待我?”

    第0820章

    信

    離襄陽越近,韓信就越發(fā)忐忑。

    他一直覺得,武忠侯之所以如此看重自己,屢屢越級提拔,甚至高了舊部一頭,是因為自己從未讓他失望。

    可如今,韓信卻打了自北伐軍成軍以來,戰(zhàn)損最大的一仗!

    近萬人啊,還多是老卒,就這樣葬身丹水,或被敵人俘虜。

    東門豹的話歷歷在耳,那些兵卒的家人親眷,江漢南郡的父老,恐怕會恨透了自己罷?而武忠侯,會不會自此視自己為平庸之將,不再重用?

    但韓信沒想到,自己面對的,不是斥責和白眼,竟是歡呼和美酒!

    路上遇到兄弟部隊,無不對他們翹起大拇指。

    “君侯已在城里宣揚韓裨將之功了,說你穿行敵后,插入敵軍心腹,鬧得后方雞犬不寧,為江漢分擔了壓力,又在四倍之敵圍追堵截下,強渡丹水,順利突圍�!�

    韓信有些發(fā)怔,聽著意思,武忠侯并未怪罪自己?

    更讓韓信未驚訝的是,黑夫聽聞他歸來,竟親至襄陽城門,迎接韓信!

    對黑夫,韓信可沒有傲氣,立刻滾鞍下馬,拜倒在地:“敗軍之將,豈敢讓君侯相迎?”

    黑夫笑道:“解了江漢之圍的大功臣歸來,我豈能不迎?”

    但他的眼睛又看向后方:“利倉他……”

    韓信覺得最愧疚的就是利倉,其次是戰(zhàn)死的士卒,垂首道:“利倉傷重,不能遠行,留在鄖關南邊的武當山休養(yǎng)�!�

    “我會讓陳無咎過去為他診治�!�

    黑夫點點頭,再瞧韓信身后的遠征軍們,比起去時,眼下卻只有三分之一歸來,讓人不由感慨:

    “只可惜,真是一將功成萬骨枯啊……”

    韓信聞言大慚,低頭道:“臣喪師辱軍,請君侯責罰!”

    “你覺得,你打的是敗仗?”

    黑夫搖搖頭,用簡簡單單的兩個字描述韓信此戰(zhàn),著實不公平。

    韓信損失雖然慘重,但一場仗的勝負,得站在全局角度來看。

    失了近萬老卒,最喜歡的舊部子弟利倉重傷致殘,黑夫心里痛得想蹲下來。

    但作為統(tǒng)帥,眼觀全局,韓信算是立了大功。

    打個比方,韓信切入敵人后方,拔了三座內(nèi)塔,單殺數(shù)人,清空對面野區(qū),最后被人五人抱團追擊,丟了人頭。

    這算敗仗?

    再腹黑點想,自從被蕭何、去疾舉薦以來,韓信屢戰(zhàn)屢勝,實在是太順了,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又有本事,眼睛早飄到天上去了,黑夫早聽舊部私底下隱晦地說過,這韓信,著實惹了不少人,先是輕慢了滿,現(xiàn)在又與東門豹結怨。

    所以啊,讓韓信受受挫折,對他本人,對整個團隊也更有好處。

    但對韓信,黑夫還是要繼續(xù)籠絡,小小敲打,重重嘉獎,畢竟,他手下能獨當一面,指揮五萬人以上大兵團作戰(zhàn)的,除了趙佗也許行外,就韓信一位呢。

    韓信若受委屈太過,心中不忿,拍拍屁股跑了,黑夫可要虧死——畢竟,蕭何不在身邊,還要黑夫親自去追么?

    “別這樣說�!�

    于是黑夫心里有了計較,拍著韓信的手,語重心長地說道:

    “韓信,若損了你,此戰(zhàn)雖勝尤敗�!�

    “但只要你無事,往后能吃一塹長一智,便是雖敗尤勝!”

    ……

    “歸來者均賜爵兩級!”

    “戰(zhàn)死者三級!”

    讓韓信下去沐浴休憩,黑夫可沒閑著,馬不停蹄地讓軍法官給韓信軍論功行賞,他要給這支深入敵后,逼得王賁不得不放棄繼續(xù)進攻江漢的遠征軍,以英雄的待遇!

    “至于韓信……仍為大上造,只是不給予其余賞賜�!�

    黑夫可不能顧此失彼,另一邊也要安撫。

    “東門豹不是拿下了鄖關么?王賁軍已放棄了漢水以南,上庸(湖北竹山縣)十八九穩(wěn),也升大上造�!�

    “此外,利倉本該為右更的,現(xiàn)在加升為少上造,任漢中假守!”

    “君侯!”

    蕭何在江陵招納人才,舉薦給黑夫的文士鮑生忍不住提醒道:

    “利倉不過二十有二啊,豈能任守?”

    黑夫看向鮑生:“你做過枝江縣小吏吧?知曉律令,多大能為郡縣長吏?”

    鮑生應道:“壯者�!�

    “幾歲為壯?”

    “二十一……”

    黑夫攤手:“利倉已壯,功勞、爵位也是年輕一輩里,僅次于韓信的,此番與韓信協(xié)力,轉戰(zhàn)千里,殲敵無數(shù),還丟了一雙腳,為何不能為郡守?”

    鮑生無話可說。

    黑夫是清楚利倉性格的,這時候若當他是廢人,扔到后方閑著,利倉恐會郁郁不樂,等他傷好了給他一個職位,讓各種事務纏著他,反倒可以讓人不要胡思亂想。

    “對了,利咸爵位亦為少上造,兼任豫章、鄣郡(皖南、南京)兩郡郡守!”

    忙完這些,黑夫又拿了一張草圖,讓鮑生去交給軍中工匠。

    卻見那圖上,有兩個大大的木質前輪與后面單一小輪,中間配上一張有著扶手的椅子所組成,好似后世的輪椅。

    “讓工匠照著做出來,再同任狀、印綬一起,給利倉送去,替我告訴他……”

    想到利倉年紀輕輕就成了殘疾,幾乎當他是親侄兒的黑夫,心里又是一陣難過:

    “告訴利倉,以后,雖不能馬上為我平天下!那便坐而為我治地方!”

    “讓他好好休養(yǎng),等開了春,傷好些了,回江漢一趟,我要親自為他與東門豹長女主婚!”

    ……

    安撫完東門豹、利倉那邊,黑夫又要繼續(xù)調教韓信了。

    韓信匆匆來到指揮所,卻見一向字不太好的武忠侯,今日竟像模像樣地在案幾上寫著大字,見韓信來了,便笑道:

    “未收到賞錢,是否有怨言�。俊�

    韓信哪里敢有,作揖道:“君侯不棄韓信,仍升信為大上造,信豈敢有怨?”

    黑夫道:“南方也困難,此戰(zhàn)之后,賞賜太多,蕭何那邊,已快入不敷出了,所以,錢帛便不給你了,送你一句話罷�!�

    說著,便將那幅字拿起來,遞給韓信。

    韓信一看,卻見上面寫著……

    “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

    這話仿佛說到他心里了,韓信看了三遍,嘴里輕輕念了兩遍,大為觸動,抬頭道:“君侯,得此字,勝過黃金千斤!”

    “坐罷。”黑夫讓人替韓信將字收著,與他相對而坐。

    “我今日讓你來,卻不是商議軍務,而是想給你講講,一個人,一位故人的往事�!�

    黑夫點著韓信道:“他與你同名,都叫‘信’!李信!”

    “是定遠侯!”

    韓信正襟危坐,他原本眼高于頂,蔑視天下將帥,覺得老子天下第一,可在丹水邊被王賁好好上了一課后,這種傲慢,便少了許多。

    至少對黑夫、王賁、李信這幾位,是再不敢輕視了。

    更何況,定遠侯李信的事跡,著實是一個傳奇……

    黑夫頷首:“我認識李信,是第一次伐楚中,李信得到始皇帝賞識,不但輕慢王翦,覺得他老了,也輕視項燕。李信作為主帥,將二十萬大軍,卻輕敵冒進,遂大敗于項燕,喪七都尉!”

    “那是始皇帝繼位后,前所未有的大敗,那一仗后,李信被始皇帝一貶到底,遷到邊關戍守,李信傲氣,受此大挫,竟一夜白首……”

    ……

    距襄陽萬里之外,西域城邦疏勒國(新疆喀什)以西,有地名行敦谷,這里有小道穿過蔥嶺腳下,通往西方神秘的大宛、大夏……

    一群飽經(jīng)沙漠風霜的秦軍士卒,正手持戈矛站在谷口等待命令,目光望向他們的將軍,還有那位突然來臨的咸陽使者。

    蔥嶺群山巍峨,峰巒頂上白雪皚皚,而騎著駿馬,屹立在山下的將軍,頭頂也披著一層銀白的霜雪……

    “使者遠道而來,所為何事?”

    李信的言語,好似冰川般冷。

    咸陽使者身著繡衣,手持旌節(jié),他整整走了半年,才追上了李信的步伐。

    使者說話帶喘,似有些難以適應此地的高海拔,又或者被雪山晃昏了腦袋,但還是努力提高聲音,向李信說明了自己的來意。

    “天下失始皇帝,皆遽恐悲哀甚,然六國故地叛亂,群盜日益西進,欲亂社稷,二世皇帝奉遺詔繼位,有制:令定遠侯,速率三軍將士歸于關中!”

    “什么!”

    聽聞此言,從披著羊羔裘的軍正喜,到各司馬、率長,再到靠的近的士卒,都極為震動。

    他們曾在北山(天山)腳下受困于風雪,依舊談笑風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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