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5章
亡人們目瞪口呆,愣了半晌后,那孩子的大父才取了點糖,往孩子嘴里塞了一塊,他立馬不哭了,鼓著腮幫子吮吸。
緊張氣氛稍緩,黑夫盤腿坐在草中,一點架子沒有,用土味十足的南郡方言問亡人們的籍貫,過往,得知他們多是南郡人,還有不少是州陵、沙羨、鄂地的。
“澤中多猛獸,為何還來?”黑夫明知故問。
那個瘦削男孩的大父,見黑夫沒有殺他們或抓走的意思,便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將軍,猛獸雖惡,卻不若徭役之苦啊……”
的確,亡人赤貧得一無所有,但也十分自由,不必承擔縣鄉(xiāng)編戶們沉重的勞役賦稅,云夢澤富饒,只要有捕魚狩獵的手藝,他們一日兩餐不用發(fā)愁。
“在老朽昔日的鄉(xiāng)邑,因為戍守嶺南不歸者,足有百人,但逃入澤中后,為虎豹所害者,不過十人……”
“苛政猛于虎么?”黑夫頷首,澤外的生活,比澤內更朝不保夕。
老人家五十多歲,已經禿頂,說得十分可憐,但黑夫知道,這的確是近幾年來,江淮以南各郡的現(xiàn)狀。
安陸受黑夫庇護,較為優(yōu)待,但他只管治軍和打仗,抓民夫之類的事,仍是地方官府負責,很少有官吏能像前段時間因為“縱囚”罪被發(fā)配嶺南的縣令蓋廬一樣有仁愛之心,反而是苛稅越多,越得賞識。
所以也別怪一些縣的黔首,被逼無奈之下,舉鄉(xiāng)逃入山林沼澤為盜了。
漢魏之賦,唐宋詩詞,一寫到云夢澤,說的多是奇珍異獸,壯麗景色,但可有一位詩人記述過,這群可憐人?
“九百里云夢中,這樣的人,沒有一萬,也有八千�!�
黑夫了解這些“群盜”的情況后,若有所思,讓傳令兵將自己的話告知眾人!
“父老們,本將知道,汝等多是良民黔首,只因難以忍受苛政重稅,才不得已逃入澤中,求一條活路。”
“但秦律之中,有《捕盜律》《賊律》《徭律》《戍律》等篇,皆言亡人必捕,一旦捕捉,將按逃亡、將陽罪論處,髡發(fā)降為刑徒!”
此言一出,這數(shù)百亡人皆駭然,他們最怕的便是這種情況!
“但!本將承諾,在今年插秧結束后,一直到水稻揚花前,出澤投官自首者,可赦汝等無罪�!�
“不管是因為逃避賦稅徭役遁入,還是殺過人,行過竊,一律勾銷,均可大赦!”
所有人都張大了嘴巴,感到不可思議,赦免?在重刑的大秦,這是眾人十年來,聽過最離奇的話了。
方才那孩童的大父訥訥地說道:“這律令,官府說是皇帝定的,將軍你……能改皇帝的律令?”
“皇帝也會有打盹犯錯的時候�!�
黑夫語不驚人死不休,笑道:“更何況,人既已逝,有些苛責的律令,沉重繁多的賦稅田租,早該改改了!”
他大聲宣布:“本將可以放了汝等,且替我將此事告之于澤中亡人、群盜,讓所有人記住時間,插秧到揚花之間,切勿錯過這大赦的好機會!”
插秧,是在三月份,水稻揚花,則在六七月份,時間足夠多,而那時候,黑夫相信,自己的“舉大計”已成功,起碼控制了南方諸郡縣……
黑夫縱馬離開,似是這數(shù)百人領袖的老者大聲問道:“不是不相信將軍,敢問將軍名氏?”
黑夫的話,伴著三千兵卒重新上路的踏步聲傳來。
“我是皇帝冊封的‘武忠侯’,覺得拗口的話,只需記住,我叫黑夫!統(tǒng)帥的是南郡子弟兵!”
“黑夫……”
這名字太熟悉了,老者又驚又喜:“是安陸縣的那位君侯!”
黑夫可是安陸的傳奇,南郡的大名人,澤中消息閉塞,眾人不知道黑夫已經“死了”,此名一出,讓一成的可能性變?yōu)榱宋宄桑簧偃烁吲d得喜極而涕,拜倒在地,直到三千南郡子弟兵消失在澤中……
回過頭,即便是在黑夫動員時,嘴里喊著“舉大計”,心里卻有些犯怵的南郡兵,此時此刻,卻也露出了笑。
他們的君侯,還是那么有人情味,不但要帶子弟兵們闖出一條活路,還要給這群亡人,也謀條生路!
……
而目睹這件事后,儒生陸賈更是激動萬分,跑在黑夫馬側,對他拱手道:
“君侯大仁!”
黑夫不以為然:“何仁之有?”
陸賈道:“施仁政于民,達于亡人,省刑罰,薄稅斂,豈非仁哉?”
黑夫大笑:“且不論仁不仁,茍可以利民,不循其禮,但若想變革,得先奪取武昌,控制南郡才行!”
陸賈小跑著道:“君侯必勝!彼奪其民時,使不得耕耨以養(yǎng)其父母。父母凍餓,兄弟妻子離散,彼陷溺其民,而將軍往而征之,誰能與將軍為敵?故曰:‘仁者無敵!’”
“只望你說的不錯�!�
雖然陸賈把黑夫做的事,往儒家的價值觀上引,但黑夫卻有自己的想法和目的。
“這些匿于澤中的無恒產者,就叫他們無產者吧�!�
“無產者,永遠是社會變革時,打破舊秩序中最積極的一批人,可收編其青壯,為我所用。”
在黑夫看來,這次“舉大計”絕不是簡單的兵變、政變,清君側,換皇帝。
更不是一群貴族間的權力游戲,列王紛爭。
他相信,這將是一場自下而上的變革!
“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將必發(fā)于卒伍,說歸說,但除了早先追隨始皇帝的那一批老臣,九卿之中,真正起于州部,發(fā)于卒伍的,能有幾人?這大秦的中央,早就脫離群眾太久太久了�!�
“但如今,將以始皇帝的死為契機,百川沸騰,山冢崒崩。高岸為谷,深谷為陵!”
黑夫知道,自己恐怕要頂替陳勝吳廣,舉起首義大旗了,雖然口號不是反秦,可以此為導火索,天下大亂是必然的。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他現(xiàn)在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能想著,天下要亂,但不能白亂,與其做裱糊匠,東添西補,這不敢動那不能碰。
還不如……干他個天翻地覆!先打掃干凈屋子,再往里添置新家具!
“等重整朝綱后,當由一群知道民間疾苦的布衣卿相來治理天下!”
黑夫偏過頭,在快馬加鞭前驅時,似承諾,又似誘惑,問了陸賈這句話。
“陸賈,你期盼那一天么?”
陸賈一愣,停下了腳步,只望著黑夫的馬屁股遠去,旋即眼中迸發(fā)出了神采!
“我沒看錯,君侯,果真是能使王道大行于天下的人!”
……
行程還是慢,第一天行軍未能抵達云夢澤邊緣,只要找了片高燥的平地,扎營休憩。
就在黑夫開完行軍會議后,短兵親衛(wèi)卻來稟報:“將軍,在營地外抓到一個老者,其形跡可疑,褐衣里穿著華服,還搜出了皇帝欽賜的符節(jié)!”
“皇帝欽賜的符節(jié)?”黑夫皺眉,這里雖然已出了云夢腹地,但依然莽荒,皇帝使節(jié)為何會跑到這種地方來?
“將那老者帶來瞧瞧�!�
等兵卒推著那個穿著褐衣,打扮成漁父模樣,手上卻無拉網老繭的鶴發(fā)老頭來到黑夫面前,撩開他凌亂的須發(fā)后,黑夫見到其面容,有些吃驚。
“也是巧了,原來是……夏太醫(yī)?”
聽到此聲,以為自己還是被趙高派人抓住,沒能逃掉的夏無且猛地抬起頭。
因為天色有點黑,他沒看清對方的臉,直到黑夫舉起火把,夏無且才大驚失色:
“尉將軍?昌……武忠侯?你果然沒死�。 �
……
“陛下當真已經崩逝了……”
這注定是一場不平等的對話,在聊了半個時辰后,夏無且對黑夫的事還一無所知,黑夫卻已將秦始皇逝世前后,行營中樞發(fā)生的大事都了解了。
聽說秦始皇臨終前,其衰弱與一般病人老人無二,黑夫不由嘆息。
知道胡亥的確被立為太子,或為二世皇帝,而王、馮、李輔政時,黑夫冷笑不止。
夏無且道:“老朽自知皇帝一旦殯天,下一個要死的,便是知道此事的醫(yī)者、宦者,便乘著始皇帝新逝,營地萬事繁雜,頗為混亂的當口,靠始皇帝當年賜我的符節(jié)出營,易裝遁入云夢澤,本來是想躲一陣,卻不想竟遇上了將軍……”
黑夫拊掌贊道:“夏公真是機敏啊,不愧是當年能擲藥簍阻擋刺客荊軻,保護陛下周全的人�!�
不過這老頭快七十的人,也溜得太快了,而且思路清晰,直接往云夢澤里鉆,反正方圓九百里內有上萬甚至更多亡人群盜,官府根本找不到他。
想到這,方才還被陸賈說成是“仁者無敵”“可行王道”的偉光正黑夫,突然間又變得奸猾起來。
黑夫忽然起身,靠近,又盯著夏無且褪去褐衣后,露出的華貴衣帶看了許久,露出了笑,搞得夏老頭子發(fā)毛。
“將軍?出了何事?”
黑夫意味深長地說道:“夏公,我在想,你這衣帶里,怕不是有一封陛下臨終前為逆子奸臣所劫時,用血書寫的密詔吧!?”
夏無且愣住了,臉上陰晴不定,覺得自己才出狼窩,又入虎穴。
雖然有些不愿,但瞥了瞥黑夫扶著劍柄的手,以及左右短兵緊握的矛桿,夏無且終于還是點了點頭,解下自己內襯空空如也的腰帶,在手上一比劃,作驚奇狀。
“咦?”
“這衣帶里,還真有一份詔令!”
第0738章
酒酣胸膽尚開張�。ㄉ希�
“夏太醫(yī)帶來了始皇帝的遺詔!吾等舉事,名正言順!”
次日再度啟程時,三千南郡子弟兵中,已傳開了這個振奮人心的消息!
但黑夫也沒說那“遺詔”中的具體內容,無他,只因還沒編好。
繼在郁林的考驗后,陸賈又得到了一份新的命題作文,小陸此刻正倒騎在騾子上,咬著筆桿絞盡腦汁呢。
“讓醫(yī)者、主薄還有騾子走隊伍中間�!�
這是黑夫將軍的命令,夏無且也得到了代步的騾子,騎在陸賈后面。
夏老頭是個人精,作為夏太后的族人,他能從長安君成蹻叛國的案子里脫身,又瞅準時機扔了荊軻一藥簍,得到秦始皇信任,獲賞黃金百鎰,為太醫(yī)令,位列近臣親信,絕非簡單人物。
所以他知道,若不想讓事情變成“夏太醫(yī)攜遺詔來投,然不幸力竭而亡”,就只能為黑夫背書。
縱然如此,夏無且也在心中暗道:
“詐死、矯詔,這位武忠侯,真是心黑膽大啊,難怪陛下對他如此忌憚,非得親自到南方巡狩,費盡心思,想要解決此患,只可惜天不假年……”
夏無且猜想,若是秦皇帝泉下有知,知道黑夫在他死后敢這么玩,估計會氣得活過來,然后大罵:
“狗……狗膽包天?”
……
自打得知秦始皇崩逝后,黑夫的膽子,確實越來越大了。
畢竟世上沒了秦始皇后,除了老母親的數(shù)落外,他也沒什么怕的人了。
三千余人又行了幾個時辰,終于來到了這片草澤的盡頭。
黑夫看著地圖,指點前方的湖水道:“枯水時節(jié),這里本該是有一條路的,數(shù)百年前,驚魂未定的楚昭王一行,便經由云夢澤,逃到了鄖地,也就是安陸縣,投奔鄖公斗辛。”
但因為環(huán)境變遷,去安陸的路早被湖泊淹沒,即便是枯水期,沒有船舶的話,隔著百余里根本過不去。
好在,黑夫他們這次,不往安陸,卻要去岔路東南的高燥地區(qū),云夢澤和大江邊上,那個名叫“沙羨”的小縣城。
先前一行人藏身的云夢澤深處,位于南郡、長沙郡、衡山郡中間,是一片三不管地段,所以才能如此堂而皇之。
但接下來就不行了,沙羨雖是衡山郡邊緣的窮鄉(xiāng)僻壤,但也是從云夢澤通往武昌的必經之路,有戶口數(shù)千,三千人的隊伍,絕不可能在不被發(fā)現(xiàn)的情況下穿過去。
更何況,早先士卒們攜帶的口糧已吃盡,在作戰(zhàn)前,必須讓大伙吃個飽飯,睡個好覺。
“故欲奪武昌營,必先取沙羨!”
黑夫敲著地圖上那不起眼的小方塊道:“可以說,這就是吾等舉大計的第一戰(zhàn)!”
他又問:“軍中可有沙羨人?”
利倉不在時,跟在黑夫身邊跑腿的吳臣道:“有,早先奉君侯之令,除了三千短兵親衛(wèi)外,南郡、衡山乃至于長沙各縣籍貫的兵,每個縣都挑了一什,沙羨也不例外�!�
“去將什長找來�!�
不多時,吳臣帶著一個瘦削的男子回來了,那人三十不到,穿著秦軍制式甲衣,頭扎左髻,說明是個公士,他身材瘦削,因為激動,有些發(fā)顫,這是普通小兵得到首長召見的正常反應。
短兵搜了他一遍身后,什長得以過來,隔著數(shù)步,便拜倒在地:
“小人曾受君侯之惠,一別十六年,不想今日還能復見將軍!”
“竟是故人?”黑夫有些詫異,自己雖然長得像古天樂,但不記得跟人有十六年之約��?
“你是?”
“我叫興�!�
什長抬起頭:“十六年前,小人曾被人誘拐騙去安陸盜墓,當時君侯是湖陽亭長,緝拿了那些賊子,救了小人!”
……
在墓穴里哭喊時,那只伸下來的手,還有那張齜著大白牙的黑臉,給年幼的興留下了難以磨滅的記憶。
“原來你就是那個被逼著去墓中取明器,被我拉上來的小男子啊,我記得那是二十一年冬天的事吧?一晃十六年過去了……”
與興聊了一會后,黑夫不由感慨,十六年來,他和當年一起抓賊的東門豹、季嬰等人,身份地位發(fā)生了巨大升躍。
而作為當事人的興,這些年也經歷了不少事。
興笑道:“當時本以為必死,幸有將軍為小人作證,說我身高未及六尺五寸,為小男子,且是遭人誘拐脅迫,不當與那些盜賊一同論罪,于是判入隱官之中,在工坊做些活計,也順便學了點手藝。”
“后來,將軍任別部司馬,攻下了豫章,朝廷遷南郡人去屯田,說只要去了便可脫離贅婿、隱官等賤籍。我便坐船到了南昌,成了士伍。在那得了塊地,種蔗攢了點錢,還娶了妻,育有兩子一女,只可惜前些年鬧疫病,一子一女不在了�!�
聲音低沉了下去,小人物有小人物的辛酸,興的經歷,是大多數(shù)南郡遷豫章的普通人的寫照。
生活無奈,但總得繼續(xù)下去,第一次南征時,興被點了去嶺南做戍卒。好在他運氣比東陽人陳嬰好,跟著安圃駐守湟溪關,還在黑夫平陽山之叛時,蹭了功勞,獲爵為公士。
而在黑夫詐死,通過三關北上,讓安圃找各縣籍貫兵卒時,因為報過自己是沙羨人,興也被塞了進來。
說到這里,黑夫想到一件事,問興道:“汝等對此番本將軍舉大計,是如何看待的?”
興訥訥不敢言,只重復著“謹遵將軍之令”和“愿為將軍赴湯蹈火”云云,黑夫可不想聽這些,一拍大腿道:
“舊人重逢,豈能無酒?吳臣,取好酒來!”
酒壺的塞子被取下,米酒香味四溢,興饞得直流口水,軍中苦悶,每年只能喝上幾次的酒,是士卒們不多的愛好消遣。
“來一盅?”
黑夫親自給興倒了一竹筒,興惶恐地接過,雙手捧著,有些動容。
一筒酒下肚,興面色微醺,也變得敢說話了!
“沙羨過去是楚國的地盤,我當時算楚人�!�
“后來到了安陸,入了隱官,成了秦人了。再后來到了南昌,朝廷一聲令下,又奔赴嶺南做戍卒,每次調令下來,吾等就只跟著都尉走,換了好些個地方,只覺得,這次也差不多……”
與訓練精良,忠于黑夫,且與他有同鄉(xiāng)之誼的短兵親衛(wèi)不同,這些被加塞進來的長沙、衡山籍貫兵卒,聽說將軍要帶著他們“舉大計”時,難怪心里犯怵。
“這是要造反么?”
像陳平那樣整日處心積慮,唯恐天下不亂的,畢竟是少數(shù)。
黑夫很清楚,除去四千短兵外,整個南征軍十余萬人,一旦聽說武忠侯活過來,還要扯起旗與朝廷為敵時,不管是衣帶詔,還是什么理由,多數(shù)將士們心里難免擔憂和忐忑。
始皇雖沒,余威震于殊俗。
再說,國家興亡,城頭變幻大王旗,名正言順?跟他們這些底層小兵,有什么關系呢?
反正這么多年來,除了越來越虛的爵位,和邊疆的爛地,撈不到半點利益!
他們也習慣受的傷剛愈合一半,就又負上新傷。習慣了半饑不飽,習慣了用木刺挑破腳底的水泡,習慣了母親、妻子縫補的衣裳爛成布條,習慣了在荒涼的山崗上孤獨戍守,在思念家人時暗暗流淚。
他們也早習慣了被欺騙,被辜負,被無視,被代表,變得木然。
習慣了那些高呼口號的將軍們,甚至都叫不出他們的名……
所以說,將軍問小兵對這次舉事有何想法?
重要么?反正還不是跟著你的旗幟,東奔西走,最后一無所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