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離關中越近,看到的真相越多,扶蘇越覺得,自己在自欺欺人!
眼下,他的東征是結束了,但新的大工程大征伐,在陸續(xù)上馬,這天下,卻太平不起來,秦與六國之人,依然在仇恨和怨憤的深淵里沉淪。
扶蘇的目光,盯在父皇巨大的車鸞之上。
他早該發(fā)現(xiàn)了,炙烤這天下的烈焰,從來就不從外而始,而是由內而外!
指甲摳入掌心,諫言,諫言有用么?當年最喜歡進諫的幾個人,不是學會了閉嘴,就是被割了舌頭。
扶蘇有點理解,殷商三仁當年的心情了。
“不,我不會進諫了�!�
默然良久后,扶蘇抬起頭來,他無視了外面辛苦拉輦,相望于道的刑徒徭役,放下了車的帷幕,聲音堅定,卻失去了昔日的溫度,變得與外面的冰雪一樣冷。
“還有更重要的事,在等扶蘇去做!”
……
與此同時,南陽郡葉縣,一場葬禮才剛剛開始。
葉騰在黑夫歸來的第三天走了,最后口述了一篇絕筆奏疏,請求秦始皇能讓他外孫伏波繼嗣,然后似乎是身體突然好了,提出要去外面看看,還點名讓黑夫背他。
黑夫背上的老人,是如此的瘦弱輕飄,黑夫不得不反手環(huán)住他,以免老丈人被風吹跑了。
事實證明,那只是回光返照,葉騰出門照到太陽后不久,就逝世了,算是含笑九泉。
但這笑里也有罵,他在女婿背上,痛罵黑夫,說就不能說點好話騙騙他,聲音越來越低,只是嘟囔說想拉屎,但還沒等黑夫送他去廁中,葉騰就沒了呼吸……
儒家,漆黑的巨大棺槨擺放在靈堂中。按照慣例,諸侯五日而殯,五月而葬,葉騰被封為“高梁侯”,雖然秦無分封,但在禮制層面上,他也已是正兒八經的“諸侯”,可享此待遇,棺槨將在葉氏老宅的靈堂里,停柩五日。
葉子衿作為獨女,與夫君黑夫,兒子破虜、伏波一起,在靈堂中久久跪拜,明明是寒冷的冬日,她卻披著未縫邊的粗麻深衣,穿著薄薄的葛履,她自己一日未食,餓得形銷骨立,卻吩咐傅姆,偷偷給兩個孩子一點吃的,還給他們換上柔軟的榻。
兩個孩子一夜未眠,一直稀里糊涂地跟著大人做各種祭拜儀式,破虜年紀稍大,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知道一直極疼他的外祖永遠醒不來了,難過得不住抽泣。
伏波稍小,對生死沒有什么概念,只是大人吩咐什么,就乖乖照做,但又有些害怕黑漆漆的棺槨,看到哥哥在哭,他也跟著哭,眼下熬了一天,實在是乏了,跪在墊子上,不斷打瞌睡,頭都要敲到地上了。
黑夫看不下去了,讓傅姆將兩個孩子帶走,來到妻子身邊,拉著她冰涼的小手,欲言又止。
在這個妻子最脆弱,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卻要一走了之,黑夫心里很難過。
“妾知道良人的苦處�!�
葉子衿卻抹去眼角的淚痕,勉強笑道:“王事靡盬,不遑啟處,良人如今是南征統(tǒng)帥,如今南方新敗,二十萬人無人統(tǒng)領,各自為戰(zhàn),他們望良人,如盼甘霖……”
黑夫嘆道:“我這場雨去救了別人,就管不了家里,管不了你和孩子們了……”
他的“自救”之路,卻是從拋棄妻子開始,真是諷刺。
“不止是救他們,良人,你也在救自己,救家人,不是么?”
話雖如此,但葉子衿會在南陽守孝五個月,五個月后,她就要帶著孩子們,搬到咸陽尉宅去住,住在秦始皇帝眼皮底下……
這是將領出征的慣例,一旦有異動,家人就會被族誅,當年同樣被秦始皇極其信任的樊於期,全族數(shù)十人,就落得南市斬首的下場!
黑夫最放不下心的就是家人:“我走后,你會作為人質,在咸陽城里,我朋友多,章邯、張蒼,乃至于公子扶蘇。但敵人也多,明的暗的,不知反幾,到處都是波詭云譎,你……”
“妾不怕這些�!�
葉子衿卻看著棺槨,眼中滿是柔情,但那柔情中,又帶著一絲堅韌!
“良人以為我是誰?”
葉氏雙手拍在黑夫滿是絡腮胡的臉上,湊到他耳邊,仿佛是二人初識時的巧笑倩兮:
“我可是葉騰之女!”
“我可是黑夫之妻!”
……
葉氏老宅被拋在身后,黑夫一馬當先,共敖等隨從緊隨其后,冬日遲遲,南下的路,還很漫長。
來南陽的路上,扶蘇回咸陽時看到的事,也一件不差,落在黑夫眼中,那不絕于道的刑徒和徭夫啊,這就是他在膠東推行新政時,關西和中原發(fā)生的事。
黑夫哈哈大笑,笑里卻帶著淚。
這十年像一場夢,穿越者很厲害啊,手里擁有各種外掛,熟知歷史走向,這使他掌握了自己命運,奮力向上攀爬。最初時雄心勃勃,希望能積小為大,徹底改變時代!
說起來,他也改變了一些人和事,獲得陳平投靠,劉季和蕭何曹參被強行拆散,老劉還被扔到鳥不拉屎的旮旯角,項梁叔侄被發(fā)配北地,除了沒能找到的陳勝,該做的,黑夫幾乎都做了。
可到頭來,他卻發(fā)現(xiàn),有一個人,他始終難以改變。
那個高高在上,一言九鼎的人。
“他與我一樣,寧可相信自己的選擇,也不愿被別人左右�!�
一人之力,終究難以扭轉大勢,做了一些事情,妄圖阻止它的崩潰與毀滅,卻發(fā)現(xiàn),自己反而成了推動它滑落深淵的人,除卻南疆,西域也成了一個新的無底洞。
真譬如抱薪救火,薪不盡,火不滅!
但和陳平恨不得那火立刻熄滅不同,有時候,黑夫真希望燃燒在帝國中心的烈焰永遠不滅,那些雄才大略,是照耀千古的明燈,是奠定這個國家疆域的遠見。
別人不懂,他懂!
只可惜,看得太遠的,往往忽視了腳邊的危機。
所以黑夫有時候卻又希望,它能快些熄滅,不要再燃燒現(xiàn)世人的骨血……
但不論如何,當火愈燃愈烈時,鼎內越來越燙時,黑夫不會在這即將沸騰的海里等死,做一條被烹熟的大魚!
變革,不是嘴上說說,不是隨波逐流,不是站著不動,更不是寄希望于他人!
兩千多年后,一位偉人已經用他的實踐,告訴過黑夫了。
“不保存武力,則將來一到事變我們即無辦法!”
“須知政權是由槍桿子中取得的!”
不管未來如何,黑夫決定,得先將劍握在自己手里!
他想起自己與葉騰的對話,那些讓老頭子到死都惴惴不安的言辭。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
“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
黑夫必須讓自己化鯤為鵬,他要長出羽翼,脫離海水束縛,才能在將來山陵崩塌,天下大亂時,游刃有余!
沒人能逼他做選擇,秦始皇不能,葉騰不能,扶蘇不能,陳平?更不能!
選擇權,一直都握在黑夫手中!
怒馬沖出風雪,南方一片艷陽,無人再能束縛黑夫!
“此一行如鳥上青霄,不受網籠之羈絆也!”
在那邊遠離中央的荒蠻之地上,他總算能放開手腳,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黑夫放聲長嘯,此時此刻,他很想吟詩一首。
閣下何不隨風起……不,錯了,不是這首。
“自信人生二百年,會當水擊三千里!”
黑夫勒馬回首,在他背后,是風雪交加的大秦,是漸漸遠去的中原……
在山崗上,他留下了一句話,對妻兒,對那些期盼他的人,也對這充滿苦難的時代。
“等著吧!”
“待我歸來之日,吾翼,將若垂天之云!”
第五卷
熒惑星
第0638章
搜粟
秦始皇三十五年,孟春之月,位于帝國東方的“東海郡”,淮水邊的柳樹開始抽出嫩條,但天氣依然寒冷,南昌亭亭長縮在屋內,烤著炭火,懶洋洋地扒著妻子剛煮出的粟飯,卻聽到外頭一聲呼喊。
“亭長,有官船來了!”
南昌亭長連忙出門一看,果然,一艘吃水很深的三百斛船正在泊岸。
這一看就是在淮泗、江東之間往來的官船,風帆是嶄新的,船刷了漆,甲板上還有兩名身著黑衣的中年秦吏在交談。一位年輕君子在船舷處吆五喝六,讓亭長派人來幫忙系船,態(tài)度很不客氣。
南昌亭長侯在岸邊,已看清楚其中一名官吏頭戴板冠,腰上還佩著銅印黑綬,這是秩比六百石以上的標志,豈敢怠慢,立刻張羅人手幫忙。
“蕭祿�!�
船上的“大官”蕭何皺眉,對年輕人斥道:“你無官無爵,出門在外,與人說話客氣些�!�
“諾�!�
蕭祿縮了縮腦袋,身為長子,蕭何一向待他很嚴格,更何況,這次南下,父親本不想帶他,是他苦苦哀求,蕭氏族人也力勸,說蕭何去南邊,身旁不能沒有至親照應,蕭何才勉強同意。
與蕭何交談的官吏哈哈一笑,張口道:“蕭君,年輕人,張……張狂一點實屬尋常�!�
此人名叫周昌,是泗水郡卒史,他有個小毛病,口吃。歷史上,正是周昌和鄧艾一起創(chuàng)造了“期期艾艾”這個成語……
周昌此行背負使命,護送被昌南侯任命為“搜粟都尉”的蕭何南下。顧名思義,這個千石官職專管征集軍糧之事,是將軍幕府中舉足輕重的人員。
將軍昌南侯從另一條路南下,經南陽至南郡,讓蕭何在豫章郡與他匯合……
黑夫的信里還提了件事,那就是讓蕭何沿途幫忙征辟些人才,以補幕府之不足。
只可惜,黑夫點名要的人,蕭何都沒抓住。
一想到很快就將抵達江南地,蕭祿又面帶愁容:
“父親沒征到那狗屠樊噲,還叫他跑了,也不知昌南侯是否會慍怒。”
黑夫也是離奇,點名想要的人,第一個就是個屠狗輩,也不知他是從哪聽說的名字。
蕭何知道,那樊噲是劉季好友,為人豪氣,頗有膽略,一身武藝,有十人之敵。
但樊噲一聽蕭何說要征他南下,先支支吾吾,說欲回家告別老母。結果第二天蕭何派人去一問,竟是人去屋空,樊噲這廝,帶著家人,連夜跑到沛縣周邊的山澤里去了!
放樊噲出城的小吏叫任敖,也一并跑了……
鄉(xiāng)里鄉(xiāng)親,蕭何也沒有窮追不舍,只是長嘆了一口氣。
“苛政猛于虎,逃戍如逃死�!�
而黑夫點的另一個人,周勃,蕭何一詢問,才得知也早就遠戍塞北,好幾年沒回來了。
縣中其余官吏,如夏侯嬰、周苛諸輩,知道征百越是差事,第一次戰(zhàn)爭去的人,十死三四,皆不樂南行。當?shù)睾蕾F呂祿、王陵、雍齒等輩更不必說,態(tài)度消極冷淡。
按照黑夫早年向秦始皇提議的“南人戍南,北人戍北”,這場戰(zhàn)爭,乃淮漢以南諸郡出人,不關泗水郡的事,蕭何本就不想害這些鄉(xiāng)黨,見狀也不強迫,征辟不成,便兩手空空地上路。
倒是同行的卒史周昌,久聞昌南侯之名,又羨慕蕭何、曹參四年內飛速升官,挺有興趣去南軍效力。
可一個周昌,不知能否讓昌南侯滿意,這是蕭何父子憂慮的事。
周昌建議道:“蕭君,昌南侯不是說,要在南郡再征……征一次兵,耽擱些許十日,與蕭君三月會于豫章。既然時間充裕,不如在沿途郡縣,看看有無壯士,一并帶去�!�
“只好如此了�!�
蕭何頷首,隨即將南昌亭長喚來,問后得知此地叫“南昌亭”,不由與周昌、蕭祿相視而笑,竟與他們的目的地同名,也是巧了。
又得知淮陰縣城,就在河邊兩里開外,乘車過去僅需兩刻。
說做便做,想著沿途抓幾個“壯士”應付黑夫的蕭何,決定讓周昌看著船,自己帶人去城里走走看看。
出發(fā)前還囑咐眾人,將官吏服飾脫了,穿上常服,不要引起地方騷動,一路來民生艱難,蕭何很排斥地方官大張旗鼓的奢侈接待。
雖然心里不太樂意南下,但在其位謀其政,坐在車上,酷似一位文士的蕭何,也不住遠眺闊野,觀察此地形勢,對兒子道:
“淮陰阻淮憑海,乃兵家要地也,春秋時,夫差欲通中國,道出江淮,即從事于此。”
當年吳王夫差為了爭霸中原,不惜動用舉國之力,在江淮間開鑿了一條運河“邗溝”,吳船遂能繇此而北,淮陰就成了水陸沖要,淮水沖刷而成的平原一片沃野,有開殖之資,四通八達的水網,又有漕運之利。
“昌南侯欲先平閩越,此地必為中原糧秣南下之樞紐,可在南昌亭筑一大倉,屯糧十萬石!”
思索間,一行人已進入淮陰縣城。
他們雖是便服,但手持千石大吏的符節(jié),守門的兵卒連忙讓道。
蕭祿一馬當先,年輕人心性好玩,忍不住左顧右盼。
時人以淮北泗水、陳、汝南、南郡為西楚;彭城以東的東海、江東為東楚;衡山、九江、江南豫章、長沙為南楚。三楚習俗略有不同,第一次出遠門的蕭祿看到與淮北有異的衣著,物產,覺得頗為新奇,哪里熱鬧往哪湊。
蕭何則時走時停,讓下人去詢問當?shù)匚飪r,尤其是五谷的價格。
問了一圈下來,發(fā)現(xiàn)幾乎所有糧食,都比泗水郡貴了數(shù)倍,每石高達兩百錢!按理說淮南亦是糧倉,再加上堆肥漚肥之法也傳到了這,當不至于此。
再一問,當?shù)厝硕颊f是因為官府征糧,糧食都經由運河,送到南方去了,江東那邊,有十萬張嘴等著吃飯呢,本地糧食少了,價格自然就貴了……
蕭何不由暗暗嘆息:
“兵法有云,邦國之所以因作戰(zhàn)而貧困,是由于軍隊遠征,不得不千里挽粟,耽擱數(shù)月,人吃馬嚼,糧食送到時,早已十不存一,還需大量勞役來回奔波,這必使百姓貧窮,糧價飛漲,力屈財竭。”
國家財政枯竭,為了繼續(xù)戰(zhàn)爭,就會急于丘役,如此惡性循環(huán),百姓之費,十去其七,公家之費,破車罷馬,最后甚至會導致崩潰。
許多年前,強大的吳國,就是這樣走向衰敗的,被范蠡文種搞了一出借糧計,更是雪上加霜……
其實,孫武早就給出了解決之道:因糧于敵。
但那只適用于中原征戰(zhàn),南征百越,當越人燒毀稻田逃入森林后,秦卒便無糧可因,只能眼巴巴地盼著北方粟稻。
只靠江淮諸郡千里運糧,遠水解不了近渴,想要結束戰(zhàn)爭,就必須先解決這個難題。
蕭何正蹲在糧攤前沉思之時,卻聽到遠處響起了一聲大呼:
“打架了!”
第0639章
韓信
遠離正路的淮陰市肆一角,被路人圍了一圈,喜歡熱鬧的蕭祿好不容易才擠進去,看到里面情形。
卻見沖突雙方,一邊是位身材高大的仗劍青年,他四體健全,頭發(fā)扎得倒是整齊,只是身著蔽衣,腳上的草鞋也破破爛爛,像個乞丐。
另一邊則是個滿身油漬的少年,看其身后兩副肉案,懸掛著三五條剝了皮的狗,應是個屠中少年。
這兩人在那對峙,屠中少年坦胸露乳,手持剔骨尖刀,眼神兇狠,而另一頭的蔽衣青年則抱著劍,默然不言。
“發(fā)生了何事?”
秦吏效率還是高的,市掾吏第一時間趕到,皺著眉進來一問,有人立刻應道:“市掾,是韓信又來討下水吃,徐屠的兒子不讓,二人起了口角�!�
那屠中少年立刻將刀一扔,笑道:“上吏,是韓信又來我家討下水吃,我正與他商量價錢,放心罷,不會有事!”
“原來如此。”
市掾吏冷冷看了在淮陰名聲極壞的無業(yè)青年一眼,也不管他滿是求助的眼神,竟說道:“看來無甚事,二三子,都散了吧!”
言罷,這市掾吏竟無視了眼前的沖突,徑自走了。
蕭祿大奇,哪有這樣的官?要知道,私斗可是犯法的,低聲詢問旁人,旁人卻笑道:
“休說是市掾吏,吾等也早就想看那韓信倒霉,這無行之輩,就欠被人收拾!”
這時候,那韓信欲從邊上繞著走,卻被屠戶少年再度堵住去路。
“徐屠,你欲如何?”
韓信說話中氣不足,像是餓了許久沒力氣似的。
屠戶少年雙手叉腰,大聲道:
“無他,只是看不慣你整日招搖過市,還來我家尋下水烹食,狗腸可是好東西,你這無行之輩,只配吃腸里面的東西!”
眾人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