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也是巧了，這次歷史上本不該有的東北之役，確實是再好不過的試煉副本了。

    考驗的不僅是扶蘇的心性，還有三點。

    “用人之能，外交手腕，還有對待叛逆的態(tài)度……”

    眼下，扶蘇應(yīng)該在去往遼東的路上了吧。然而他要面對的情況是，將不識兵，兵不識將。在短時間內(nèi)，扶蘇必須在楊端和的指導(dǎo)下，認(rèn)識手下的都尉們，進(jìn)而了解他們的才干：誰可靠，誰冒進(jìn)，誰膽小，將他們放在合適的位置上。這是考驗用人之能。

    盛夏時節(jié)，大軍出征，抵達(dá)箕子朝鮮后，扶蘇要學(xué)會如何對待這個邊境小國。當(dāng)然也可以一路打過去，但最好的選擇，是恩威并施，逼迫朝鮮服從，讓秦軍通過，并提供衣食，畢竟此朝鮮非后世朝鮮，乃是殷商后裔，華夏一脈。這是考驗外交手腕。

    到了滄海，面對曾參與刺殺秦始皇的小邦，面對流亡的反秦人士，皇帝的命令是：屠之！能否狠下心來，執(zhí)行秦始皇的意志，殘酷毀滅那些“叛賊”，也是一項考驗。

    以上幾點，若扶蘇統(tǒng)統(tǒng)都能通過，或能洗刷自己給秦始皇留下的糟糕印象，得到父親認(rèn)可，在這場已然開始的奪嫡之爭里，獨占鰲頭……

    “若公子不能呢？”

    聽到這里，在感慨自家良人對皇帝之心揣度如此細(xì)致的同時，葉子衿亦抬起頭，問道：

    “若他有楊端和，良人二人為羽翼輔佐，還是飛不起來呢？”

    她對公子扶蘇的命運(yùn)并無半分關(guān)心，她關(guān)切的是，那在皇帝眼中，墜下深淵的鷹之子，會不會將黑夫也拉下水……

    黑夫沉吟了：“經(jīng)不起這考驗，他就不是真正的鷹，而是一只雞，被錯誤放到鷹巢，讓它在高峰上看到遠(yuǎn)景，卻沒有居于高峰的力量�！�

    “若真如此，對陛下而言，與其讓它一生在風(fēng)中痛苦悲憫，還不如，讓它直接跌落，永遠(yuǎn)失去做鷹的機(jī)會！”

    他拉住妻子的手，笑道：“你放心，我不會陪他一起摔死！”

    葉子衿亦還以一笑：“那是自然，良人當(dāng)然不會！”

    ……

    午后的閑話告一段落，兒子們在大聲喊母親，原來是竹馬被這兩個小祖宗玩斷了。

    葉子衿要出去帶娃了，但在她出去前，黑夫卻又道。

    “對了，還有一件事。”

    “嗯？”

    “我剛開始與你說的那個故事，塞北的鷹鷲，雖然只撫養(yǎng)一只雛鷹，但最初時，卻并非只產(chǎn)一卵。而是在幾只雛鷹中，挑選最強(qiáng)壯的那只養(yǎng)活。因為塞北荒蕪，食物有限，只能喂飽一只，你可知其余雛鷹的下場？”

    葉子衿嘆了口氣：“莫非，它們都被那最強(qiáng)壯的小鷹擠下懸崖摔死了？”

    “沒錯�！�

    黑夫頷首：“對鷹而言，骨肉相殘，從出生便已經(jīng)開始。但生于帝王之家，可比生于百丈鷹穴，兇險千倍！一只鷹因不能展翅摔死了，立刻，就會有無數(shù)只雛鷹站出來，向陛下展示它們的羽翼！”

    “鷹飛于天，而雞棲于塒，看似高遠(yuǎn)，但也殘酷�！�

    葉子衿有些感慨，目光看向庭院中，無憂無慮的兩個孩子。

    “在妾看來，雛鷹不如雛雞呀，至少雛雞，可以在雞窩里自由自在地玩耍�！�

    黑夫搖頭：“但雞或被鷹所掠，或被人所殺，縱然長大，也朝不保夕，你希望你的孩子是任人宰割的雞么？”

    “若是我的孩子�！�

    葉子衿看著院子里，嬉戲玩鬧的兩個兒子，眼中滿是母性慈愛。

    “我不愿他們做不得不殘害骨肉，不飛就動輒摔死的鷹，也不愿意他們做任人宰割，不能主宰自己性命的雞�！�

    黑夫奇道：“那你希望他們是什么？”

    葉氏笑了，像個小女孩，她朝黑夫行了一禮，深衣如墨，脖頸修長，像只優(yōu)雅的黑天鵝：

    “妾愿他們是高飛的鴻鵠，箭射不到，鷹捕不著，自由自在！”

    第0588章

    公子從軍

    和黑夫猜的差不多，此時此刻，被秦始皇一腳踹出窩的扶蘇，正忐忑地走在前往燕地的路上。

    這次滄海之役，秦始皇決定出動一萬五千兵卒，外加一萬五千燕地民夫。兵卒是一站一站補(bǔ)充進(jìn)來的，所以從咸陽出發(fā)時，扶蘇手下，只有五千關(guān)中精銳。

    但哪怕是五千人，想管好也不容易，扶蘇雖然當(dāng)過監(jiān)軍，還讀了不少兵書，但也清楚自己有幾斤幾兩，所以在接過虎符后，便虛心地向自己的副將，駟車庶長楊端和作揖道：

    “扶蘇長于深宮，不識軍旅之事，士兵并未親附，黔首也無信任，資望既淺，缺乏權(quán)威，還望楊老將軍多多指教�！�

    須發(fā)斑白的楊端和連忙還禮：“公子謙遜了，伐匈奴時，公子曾為監(jiān)軍，愛兵如子，在士卒民夫中，頗有賢名，此乃仁也。臨陣之際，也為李、尉二將軍壓陣，面無懼意，此乃勇也。如今以公子之尊，代陛下遠(yuǎn)征異域，懲處謀刺叛逆，此乃忠信也。”

    “為將五德，智、信、仁、勇、嚴(yán)，公子已有三德，老夫雖不才，但也打了三十年仗�；蚰茌o助公子，這治軍以嚴(yán)，用兵以智，公子若信得過老夫，大可交給我來做……”

    楊端和很清楚，秦始皇挑中自己來做公子扶蘇副手，看中的，是他的多年履歷，以及用兵嚴(yán)謹(jǐn)。

    總之，行軍打仗的事，他老楊能完全代勞，扶蘇嘛，好好做一個“信、仁、勇”的象征性主帥即可。

    但扶蘇卻不滿足只做一個傀儡統(tǒng)帥，離開關(guān)中后，一路上，他都會抽空請教楊端和：安營扎寨的竅門，每日行軍最合適的距離，以及底下各率長、五百主的賢愚。

    眼看扶蘇虛心請教，楊端和也知無不言，在他看來，這次遠(yuǎn)征，是皇帝陛下在為長公子“鋪路”，若能成功，他有望越級封侯，對家族子孫也大有裨益。

    雖然有會錯意的風(fēng)險，但楊端和也沒辦法呀，皇帝一張口，就將他和扶蘇綁到一起，今后恐怕要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了。

    但扶蘇看似乖順，卻也并非事事都聽楊端和的，比如在對待普通士卒上，這位公子固執(zhí)己見，非要與最下層的士卒同衣同食，睡覺時用簡陋的席子。行軍時，也時不時從車輦中下來，一邊步行，一邊與軍吏兵卒們攀談。

    而每到一處，大軍安營扎寨時，扶蘇也會去巡營以示關(guān)懷，對士卒的打井砌灶，飲水吃飯，看病抓藥，皆親自過問。

    楊端和看不慣，勸扶蘇不必如此時，扶蘇卻道：

    “扶蘇深知自己并非將才，沒什么用兵之能，但既然得了君命，作為主將，就必須將此事辦好。雖然行軍作戰(zhàn)，有揚(yáng)老將軍為我籌劃，但若想讓士卒親附用命，還得親力親為，便只能用這笨辦法了�！�

    扶蘇還說，這卻是在塞北時，見尉黑夫亦是如此，那尉將軍屯田時，甚至?xí)�親自下田，與士卒同勞作，扛麥子。

    “原來是學(xué)的黑夫？”

    楊端和無奈地說道：“此司馬穰苴、吳起治兵之術(shù)也，倒也不是笨辦法，只是以公子之尊，有些作踐自己了……”

    但也恰恰是扶蘇的高貴地位，讓這種法子效果出奇的好。

    對普通關(guān)中士卒而言，皇帝的長公子，那可是與天齊高的存在，如今卻和藹地行走在他們中間，與士卒同甘共苦。秦人樸厚，不少軍漢都感動不已。

    不過，扶蘇雖仁慈，卻沒有出現(xiàn)幾年前做監(jiān)軍時，因憐憫士卒民夫勞苦，讓大隊人馬多次休息的事了，每天需要走完的三四十里路程，就算倒下百人，也必須完成！

    他只是傳令下去，使那些中暑、勞累的重癥者就地扎營休息，專門有小吏收撿這些人，組成后軍。輕度暈厥者載于車，勞累者可扶車輿同行，這樣，既不會有人倒斃道旁，也不會耽誤行程。

    不用說，這也是從黑夫處學(xué)的。

    于是，幾天時間內(nèi)，扶蘇“為人仁，信人而奮士”的好名聲，遂傳遍軍中，等三月中旬，大軍抵達(dá)邯鄲時，五千關(guān)中兵，已經(jīng)認(rèn)可了這位公子將軍。

    但扶蘇接下來做的事，卻引起了軒然大波！

    ……

    “邯鄲，父皇出生的城市。”

    三月十五這天，公子扶蘇站在邯鄲城東的叢臺上，西眺這座“漳、河之間一都會”的大城市。

    邯鄲城邑，肇起于殷商，到了春秋時，經(jīng)過幾番轉(zhuǎn)手，成了趙氏領(lǐng)地，三家分晉后，趙國遷都于邯鄲，此地為趙國都城長達(dá)158年之久，有富冠海內(nèi)之稱，亦是天下名都，工商業(yè)發(fā)達(dá)，人口眾多，最盛時，曾擁有不下四萬戶，二十萬人口。

    正因為是大都市，所以才會有燕國壽陵人特地來邯鄲學(xué)步的故事，這就是這座城市的魅力所在，這里的衣食住行，都代表了時代的流行前沿。

    扶蘇能夠想象，自己的父親，昔日在邯鄲為質(zhì)子的那些年，見到的就是這般情形，繁華的市容，開放的學(xué)術(shù)，甚至還有街上傲然橫行的輕俠。

    可現(xiàn)如今，邯鄲卻顯得有些凋敝，不復(fù)昔日繁華。

    因為邯鄲經(jīng)歷了秦軍數(shù)次圍困，尤其是滅亡前夕，王翦、楊端和等幾路大軍合圍邯鄲，趙雖注定滅亡，城內(nèi)也已絕糧，卻抵抗得極其堅決，畢竟兩代人前，投降的長平趙卒，被秦人統(tǒng)統(tǒng)殺死，趙國家家戶戶皆與秦有仇，于是折骨為炊，易子而食，數(shù)月乃下。

    那場攻防讓邯鄲損失慘重，死傷餓死者數(shù)萬，當(dāng)時還流傳一首童謠：

    “趙為號，秦為笑。以為不信，視地之生毛�！�

    秦始皇再來邯鄲，將與母家有仇的數(shù)百人坑殺，他得意的笑容下，卻是趙人的哀嚎。

    邯鄲歸秦不久后，一場地震突如其來，房屋倒塌數(shù)百間，又有數(shù)千人死去，事后，果然地生白毛。

    又是天災(zāi)又是人禍，不同于和平統(tǒng)一的臨淄，十多年過去了，邯鄲仍未能完全恢復(fù)過來，市場里生民凋敝，加上前段時間巨鹿郡有人響應(yīng)齊亂，邯鄲戒嚴(yán)，士吏關(guān)系依舊緊張。

    而扶蘇他們腳下的叢臺，本是趙武靈王大興土木所建，因其樓榭臺閣眾多而“連聚非一”，故名叢臺。據(jù)說最初有天橋、雪洞、妝閣、花苑諸景，結(jié)構(gòu)奇特，裝飾美妙，故揚(yáng)名於列國。但經(jīng)過戰(zhàn)爭和地震后，如今卻只剩下了些殘垣斷壁，荒草叢生。

    扶蘇登臺眺望一番后，只覺得滿心無奈，他年幼時，也曾對父皇橫掃六合心馳神往，不理解舅父昌平君為何要反叛。

    可隨著年紀(jì)漸長，游歷得多了，才發(fā)現(xiàn)，統(tǒng)一，似乎并沒有給六國生民帶來什么好處。

    他有點明白，在父皇多次說了大一統(tǒng)的美妙未來后，舅父昌平君為何越來越絕望，為何會殊死一搏。

    “也許，舅父為的，真不止是楚王之位吧……”

    他在叢臺上久久站立，風(fēng)拂動公子的鬢發(fā)，扶蘇搖了搖頭，帶著親隨回到了大營。

    ……

    相比于剛從咸陽出發(fā)時，遠(yuǎn)征軍的大營已經(jīng)擴(kuò)張了一倍，在邯鄲，五千趙地諸郡的征召兵加入了進(jìn)來，人數(shù)已至一萬。

    扶蘇照舊在擴(kuò)大了一倍的軍營里巡視，關(guān)中秦卒已經(jīng)對扶蘇十分熟悉，他們都很愛戴這位笑容和藹的英武公子。

    一堆營火前，三名弩兵邀他共享在叢臺下逮住的野兔，雖然大軍統(tǒng)一就食，但若兵卒有本事在去打柴時搞點野味打牙祭，軍官也睜只眼閉只眼。

    扶蘇欣然答應(yīng)，嘗了一塊烤得有些焦，只撒了點鹽的烤兔腿，然后大贊，說比宮中珍饈還要美味！這讓三名弩兵滿臉漲紅，昂首挺胸。

    但巡視到一道壕溝相隔的趙地兵卒營地時，扶蘇卻被攔住了。

    親衛(wèi)和軍吏勸他不要去里面巡視，因為“不安全”。

    “主將在自己的大營中都不安全？這是本公子從軍以來，聽到的最大笑話。”

    扶蘇固執(zhí)，不顧勸阻，帶人走了進(jìn)去。

    與隔壁關(guān)中兵的井然有序不同，扶蘇看到，破舊的氈帳歪歪斜斜，溝壑挖得十分草率，穿著各色各式衣服的趙人，也在張羅飯食，圍著冒熱氣的大釜，領(lǐng)取食物。

    聽說“公子來了”，他們也不似關(guān)中兵那般興奮，只是冷冷地回頭看了一眼，看到扶蘇明晃晃的甲胄，優(yōu)雅的步伐，然后垂下了頭。

    這群人，眼中沒有興奮和信心，只有無奈和悲觀。

    從他們的眼神里，扶蘇能看得出來，和渴望在邊地建功立業(yè)的秦卒不同，趙地征召的兵卒，壓根不想打這場仗，不想離開家園，遠(yuǎn)赴千里之外的遼東、朝鮮，與從沒聽說過名字的敵人作戰(zhàn)。

    尤其，還是替曾殺害過他們家人朋友，毀掉他們城市村莊的秦人作戰(zhàn)！

    扶蘇在這些冰冷甚至包含敵意的目光中走上前去，看到了兵卒們領(lǐng)取的飯食。

    是粥，且十分淡寡，分到每個人木碗里，恐怕四分之一斗都不到，而且還有不少沒有舂完的谷殼，乃是糲米（糙米）……

    對于每日行軍數(shù)十里，還要肩挑手扛兵器、席子、被褥，消耗大量體力的兵卒而言，根本無法充饑！

    吃著這樣的食物，士兵如何行軍打仗？

    扶蘇有些惱怒地看向跑來拜見的都尉——這都尉倒是關(guān)中人。

    “傳食律有言，刑徒、隸臣妾食糲米少半斗（三分之一），民夫食糲米半斗，士伍食粺米（精米）半斗，醬四分升一（四分之一）！這些兵卒多為士伍，為何只食稀粥？”

    隔壁的秦人兵卒，吃的是標(biāo)準(zhǔn)的軍隊伙食精米半斗，還有醬。雖然對公子而言，臭烘烘的，而且很咸，但起碼能下飯，沒那么難咽，秦卒一般都是有爵位的，所以還有葵、韭等菜蔬供應(yīng)。

    可為何一墻之隔的趙地兵卒，卻吃的這么差？

    邯鄲都尉滿頭大汗地解釋說，邯鄲地薄，民眾也不喜歡從事農(nóng)業(yè)，存糧本就不多，一般是靠鄰郡運(yùn)來補(bǔ)充。

    但去歲齊地叛亂，濟(jì)北臨淄一片糜爛，隔壁巨鹿郡也有動蕩，太原郡欠收遭災(zāi)，邯鄲北部幾個縣也鬧了蝗，全靠河?xùn)|、河內(nèi)接濟(jì)，才能勉強(qiáng)維持。如今大軍抵達(dá)，多了一萬張嘴，邯鄲郡已經(jīng)將最好一點余糧拿出來了。

    “這青黃不接的時節(jié)，只能指望六月麥?zhǔn)炝�，還望公子多多擔(dān)待�！�

    扶蘇的憤怒消失了，只剩下滿心無奈。

    這些事情，他非但知道，還用它們來勸過秦始皇。說太原、陳郡等地連續(xù)鬧災(zāi)，齊地亂相初平，百姓生計還沒恢復(fù)，這時候本該讓人民休養(yǎng)生息。

    可在這節(jié)骨眼上，秦始皇卻一意孤行，發(fā)動了兩場征伐，還讓扶蘇來做主將……

    扶蘇只能仰天長嘆：“父皇那么聰明睿智，為何就是看不出來呢？這天下，已經(jīng)不太平了��！而用頻繁戰(zhàn)爭來求太平，亦是南轅北轍！”

    嘆歸嘆，可既然得了任命，他還是得硬著頭皮做下去。

    大軍一路吃喝，從咸陽、敖倉攜帶的糧食，已經(jīng)吃完，只能靠沿途倉稟補(bǔ)充。每到一處，便讓那地方的狀況雪上加霜，就不奇怪了。

    而這種缺糧的狀況下，關(guān)中人和邯鄲人的差距就出來了，關(guān)中的秦人食精米，邯鄲的趙人吃糙米喝粥，在官府、軍吏看來，難道不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拿矗?br />
    治國者，不患貧而患不安，不患寡而患不均！

    “趙為哭，秦為笑……”

    刺耳的童謠再度在扶蘇耳邊回蕩，趙卒冷漠的目光打在他身上，這讓扶蘇覺得，自己該做點什么。

    讓關(guān)中兵卒和邯鄲兵平均一下，早上吃米，下午喝粥？換了幾年前，扶蘇還真就這么做了。

    可近年來他的所見所聞告訴扶蘇，這不現(xiàn)實，在一路上，和關(guān)中士卒的攀談中，扶蘇能感受到，他們凌駕于六國故地、遺民之上的驕傲。

    秦人是征服者，是人上人，六國是亡國奴，是下賤種，地域的優(yōu)越感，這不是一天兩天能改變的想法。

    于是，扶蘇讓人拿來一個木碗，捧在手中，邁步上前，將它遞給圍著麻布的伙頭兵，露出了笑。

    “給我也來一碗�！�

    伙頭兵目瞪口呆，看了看都尉，但還是照做了。

    扶蘇轉(zhuǎn)身看向眾兵卒，讓旁人用邯鄲方言，重復(fù)自己的話。

    “邯鄲倉稟缺食，故朝食夕饗淡薄，委屈眾士卒了！扶蘇身為主帥，有過！”

    言罷，高貴的公子，竟朝低賤的趙卒長拜作揖。

    這一揖，讓趙人們面面相覷，這個秦將小公子，這是要做什么？但依舊無人還禮。

    扶蘇阻止親隨暴怒，又大聲道：“但請相信扶蘇，等大軍抵達(dá)恒山，抵達(dá)廣陽郡后，必令當(dāng)?shù)毓俑畬④娂Z補(bǔ)齊，讓士卒皆能飽食，不受凍餓之苦！”

    說著，他接過端起盛滿稀粥的木碗，在所有人詫異的目光下，一飲而盡！

    “從今天起，直到軍中每個士卒都能吃飽飯為止，扶蘇每日飯食，便是一碗薄粥，皆與二三子相同！”

    第0589章

    毒士

    從邯鄲到燕地的路有兩條，因為去年巨鹿郡發(fā)生了動亂，雖然反叛者遁入大澤山林，但地方仍有些不寧，所以扶蘇、楊端和的大軍走了西線：從恒山郡北上。

    恒山郡便是后世的石家莊一帶，風(fēng)俗與邯鄲相似，地薄人眾，民俗懁急，不喜農(nóng)事，多有仰機(jī)利而食者。民間更有丈夫相聚游戲，悲歌慷慨，做些任俠、劫掠、掘冢盜墓的勾當(dāng)。

    在秦統(tǒng)治恒山郡后，這一切都被統(tǒng)統(tǒng)禁止，但當(dāng)?shù)剌p俠惡少年活動仍然頻繁，此番朝廷強(qiáng)征這個群體入伍為民夫，還引發(fā)了不少人逃竄山林，聚眾為匪盜，所以也沒征到多少，良民與惡少年相雜，兩三千民夫而已。

    所以一萬軍隊在此并沒有得到太多補(bǔ)充，趙地籍貫的兵卒依然只能吃糙米，民夫更只有點稀粥喝。雖然一開始大家都自帶干糧，可終有吃光的一天，當(dāng)兵服役卻吃不飽，抱怨自然很多。每天早上，幾千人從饑餓中醒來，有氣無力地坐在地上，陰沉著臉，憤恨地看著催促他們前行的秦吏。

    倒是主將扶蘇帶頭喝粥的舉動，讓士卒們的怒火轉(zhuǎn)移，一開始還以為他在作秀，肯定偷偷吃著東西。但一路上，扶蘇每次來巡營，卻眼看著日漸消瘦，變得跟趙地兵卒、民夫一樣饑腸轆轆。

    “公子是好的，壞的是克扣軍糧的秦吏。”

    不少趙地人如此認(rèn)為，但這份感動也僅存數(shù)日，因為他們的狀況仍然沒有得到改善，再這樣下去，恐怕就會有逃亡發(fā)生了。

    這種危險的情況，直到三月底，抵達(dá)廣陽郡范陽縣后，才有所好轉(zhuǎn)。

    廣陽郡便是后世冀北地區(qū)，這里有一處著名的糧倉：督亢。

    在相對中原，比較貧瘠的燕地來說，督亢，當(dāng)真是一處膏腴之地，當(dāng)年荊軻刺秦，名義就是進(jìn)獻(xiàn)督亢地圖，可以說，得了督亢，就等于燕國自己放棄了糧倉，處處受制于人。

    秦滅燕后，對此地也十分重視，鼓勵當(dāng)?shù)貙嵭信８�，隨著堆肥漚肥之術(shù)傳入，督亢更是連續(xù)豐收。金黃色的粟將附近幾個縣倉稟堆得慢慢的，這也是秦始皇敢于在東北用兵的最大依仗。

    當(dāng)萬余大軍抵達(dá)范陽縣時，他們終于不用再以稀薄的粥充饑，吃上了熱騰騰的粟米飯。

    扶蘇也總算能放下粥碗，吃一口久違的干飯。

    “公子何必如此呢？”

    楊端和看公子扶蘇狼吞虎咽的樣子，也不免有些動容，作秀一次兩次容易，可要能堅持十來天只喝稀粥，這恐怕是真仁義了。

    這話語里，還有另外一層意思：對這些只能用來填溝壑的燕趙征召兵，需要對他們這么好么？

    扶蘇有自己的想法：“此去千里迢迢，關(guān)中、趙地、燕地兵卒雜糅，更有萬余民夫，三軍若不能和衷共濟(jì)，恐怕還沒打仗，自己就得亂起來，民夫也跑得不剩幾個。我若不能待之以誠，又如何能要他們在陣前效命呢？”

    光是嚴(yán)刑峻法，真的有用么？

    “公子想法雖好，但……”

    楊端和嘆了口氣，想起秦始皇對自己的囑咐，欲言又止，只能搖頭道：“事情，沒公子想的那么簡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