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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在敲定征集的對象、范圍后,接下來便是時間安排及步驟。

    “五月初征兵,期間訓(xùn)練三月。五月使之分行伍隊列,六月使兵卒知金鼓,熟悉旗幟,七月打開武庫,授之以兵刃,正式練習(xí)作戰(zhàn)擊敵之術(shù)!八月秋收之后,各縣之兵,在縣尉率領(lǐng)下,云集于鄢城,由郡尉主持萬人的大合練!”

    眾人紛紛應(yīng)諾,有現(xiàn)成的嚴密制度,在郡守兵曹的督促下,各縣也能盡力去執(zhí)行。

    雖然仗還沒打起來,但黑夫感覺,當秦王和整個秦國都認真起來,正視敵人后,從征兵伊始,這場仗,已經(jīng)先贏了一半……

    “故曰:兵勝于朝廷。不暴甲而勝者,主勝也;陣而勝者,將勝也�!�

    想到這句話,黑夫心里不由感慨,去年秦王若是不那么輕視對手,那么急躁,早早聽王翦之建言,也不必有那么多袍澤死于異國他鄉(xiāng)。

    做完這一切后,已至第二日正午,黑夫在枝江縣的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他正想打著哈欠去補覺,卻不料郡守長史來找他,說郡守要去鄉(xiāng)中巡視農(nóng)稼,讓黑夫也跟來。

    “郡守,我乃兵曹之吏,管的是兵事,鄉(xiāng)中農(nóng)事與我無關(guān),讓我隨郡守同行,下吏恐有越職之嫌啊……”

    一刻后,黑夫在葉郡守的車駕前叫苦不迭,他又困又乏,是真不想去。

    葉騰卻摸著胡須笑道:“子貢問政,孔子答,足食,足兵,民之信。只有足食,方能足兵,農(nóng)事豈會與兵事無關(guān)?再者……”

    言罷,這葉郡守面色一變,板著臉道:

    “堆肥漚肥之法不是汝家獻上的么?枝江縣是奉我之令,最早推行此術(shù)的地方,如今當?shù)胤N著的三百畝冬麥將熟,此法是真是假,可知分曉。若是有效,正好讓人在稻田粟田里也使用,若是父老們抱怨沒有成效,本郡守正好將你拿下問罪!”

    ……

    PS:參見岳麓秦簡所見《戍律》

    第0225章

    盡地力之教

    冬小麥是夏歷八月種下,來年四五月收獲,這種作物多在北方種植,南方較少。大概是去年安陸縣獻上此法后,郡守騰不能確定安陸的情況是巧合還是真的,又急著知道其成效,便下令在各地增種。

    江陵、郢縣、枝江、夷陵,當陽,在郡守的命令下,幾乎每個縣都增種了幾百畝冬小麥。

    隨著郡守的車駕來到這片田地邊,黑夫遠遠望去,只見地里的冬小麥已結(jié)穗,夏風(fēng)一吹,金黃色的麥浪起伏不定,一股麥香混著熱氣撲鼻襲來……

    南郡因為天氣炎熱,比北方的收獲還更早個半個多月,田間壯婦送水,農(nóng)夫勤勞,正在用鐮刀割麥,一派生機勃勃之相�?匆娍な�、縣令的儀仗、車騎行至,都丟了農(nóng)具,匍匐拜倒。

    郡守騰變了一副模樣,親自下到田間,扶起了眾農(nóng)夫農(nóng)婦,這位省領(lǐng)導(dǎo)看上去一點架子都沒有,親切問起了農(nóng)夫們的收獲如何?

    “敢告于郡守�!�

    負責這塊麥田的老農(nóng)十分激動,顫顫巍巍地說道:“本來田吏讓小人將人畜糞便放在一起堆漚,吾等還十分不解,覺得堆積糞肥臭氣熏天,與直接施到田地里有何區(qū)別?然這些冬麥,用漚肥堆肥澆灌后,每畝所產(chǎn),比往年多了三成!三成!”

    老農(nóng)們還給堆肥漚肥之后的糞肥取了個名,叫“美糞”。

    葉騰笑了起來:“美糞,好名字,雖是污臭之糞,卻可讓田疇肥美�!�

    葉騰讓枝江縣的田嗇夫?qū)⒂涗涍@些麥田產(chǎn)量的簡牘遞上來,仔細翻閱,并對比長史隨身攜帶的江陵、郢縣數(shù)據(jù)后,長吁了一口氣。

    加上安陸,就是四個縣的田畝,都因為施了堆肥、漚肥所得的“美糞”,畝產(chǎn)有了明顯的增加,完全可以證明這不是巧合,而是確有其事!

    他將黑夫喚到田邊,指著那些飽滿的麥穗,問道:“黑夫,你可知,你家獻上的這堆肥漚肥之法,為南郡,為秦國做了多大的功績?”

    黑夫摸不清這老滑頭是什么意思,也不喜歡凡事被人掌握的感覺,便訥訥說自己不知。

    郡守騰也知道自從嚇了黑夫一次后,黑夫?qū)λ兴婪�,便徑自道:“農(nóng)乃生民之本業(yè),圣王之所以導(dǎo)其民者,先務(wù)于農(nóng)。然而,自從周室衰亡后,禮崩樂壞,諸侯暴君相互侵陵,地方污吏徭役橫作,政令不信,上下相詐,公田不治,饑荒頻繁……”

    “直到兩百年前,魏國的李悝主持變法,他為魏文侯作《盡地力之教》。李悝計算說,方圓百里之內(nèi),有土地九萬頃,除了山澤人居占三分之一之外,可開田地六萬頃。若農(nóng)夫治田勤勉,則每畝增產(chǎn)三斗,不勤勉,則減產(chǎn)亦三斗。這就是說,百里之地,每年的產(chǎn)量,由于勤與不勤,或增產(chǎn)一百八十萬石,或減產(chǎn)一百八十萬石。由此可知,必須鼓勵農(nóng)夫生產(chǎn),此所謂盡地力之教也!”

    “魏國的田畝石制與秦略有不同,南郡河澤山林頗多,擁有的田地亦不如河?xùn)|。但有了你今日獻上的法子,可以讓每畝田地增產(chǎn)三到四成!俗諺道,上田百畝食九人,上次食八人,中食七人,下田食五人。但有了此法后,增加田畝肥力,下田可以變成中田,中田可變?yōu)樯咸�,上田更佳!按照去年的上計,若是整個南郡十八縣都推行此法,待到秋收之時,稻、粟、麥加到一起,恐能增產(chǎn)三百萬至四百萬石糧食!”

    黑夫縱然早就知道這法子的歷史意義,可當聽到南郡一年能增產(chǎn)的數(shù)目,依然微微吃驚:“竟有如此之多!”

    如此算來,光是南郡一郡增產(chǎn)的糧食,就能養(yǎng)活征楚的六十萬人三到四個月!

    一時間,黑夫只感覺,自己和伯兄衷,儼然成了這時代的袁隆平啊。

    葉騰頷首道:“總之,這是大利于南郡,大利于秦國,乃至于大利于天下的事。發(fā)現(xiàn)此法的人,區(qū)區(qū)一級爵位,遠遠不夠,你的伯兄,可直接升到不更!賞萬錢!此法待秋收報到咸陽后,甚至能再升為大夫,賞賜更重�!�

    說到這,葉騰又露出了他那標志性的笑:“可惜啊,從云夢鄉(xiāng)田佐吏,到安陸縣田嗇夫,報功時報的都是汝伯兄之名,若再行更改,便是不直欺君。黑夫,這件事,你可曾后悔?”

    黑夫卻笑了笑:“往高處說,此法由郡守推行,即將大利于南郡,大利于秦;往低處說,我只是隨口提了一句,而伯兄卻辛苦一年鉆研此法,肥水未流外人田,何悔之有?”

    葉騰略微吃驚,隨即哈哈大笑。

    “好,好一個肥水未流外人田!”

    ……

    回枝江的路上,葉騰坐在軒車上,心情大好,看沿途的風(fēng)景也似乎怡人也許多。

    他捋著胡須,對一旁的長史道:“去年八月底,本郡守在接到安陸稟報后,便立刻讓各縣種冬麥試行,一天都沒耽擱,就是為了趕在今年入夏前后及早證實此事,便能全郡推行,讓農(nóng)夫們在耘田鋤草之后,便能及時追肥,好歹是趕上了�!�

    這項政令的確很趕,長吏作為執(zhí)行者,也奉承了一句:“縱然是千里之馬,也得有伯樂賞識,唯有郡君,才能有這樣的眼光,才能如此果決�!�

    葉騰一點不謙虛,大方地收下了這句奉承,笑道:“不是老夫自吹,若他人做郡守,定會多耽擱半年,雖然會錯過伐楚之戰(zhàn),但最終也能證實效用,而后提交到咸陽,讓大王知曉。縱然是最差的劣吏,也不敢不加重視,因為這是秦國,從大王到郡縣鄉(xiāng)吏,都以法家的盡地力之教為本職!”

    “但,若不在秦國,而是其他諸侯呢?黑夫和他伯兄衷的這法子遞上去,又會有何后果?”

    長史拱手:“下吏不知,還望郡君解惑。”

    似乎是今天的事讓葉騰觸景生情,讓他有很多話想說,便對跟了自己十年的親信,說起了在韓國做吏時的一件往事。

    “說起來,今日情形,和當年還有些相似。二十多年前,我剛剛出仕,在韓國做一介鄉(xiāng)小吏。韓地險惡,山嶺頗多,五谷所生,不是麥就是菽豆,民之所食,大抵是豆飯藿羹,日子過得極苦。”

    “一次偶然的機會,在巡查里閭時,我治下的農(nóng)夫說,將藁稈或者割下來的草木放到田里,讓其自行腐爛,也可以增加土地肥力,讓來年收獲稍增。我頓時大喜過望,立刻將此事用公文稟報縣令,指望通過推行此法,讓百姓多點收成……”

    “然而一年過去了,沒有任何回應(yīng),我實在忍不住,便利用族中的關(guān)系,去縣上詢問,縣令才說事務(wù)繁忙,將此事忘了,被我一催,才稟報了新鄭。而后,兩年過去了,三年過去了,新鄭依然沒有任何回應(yīng),甚至都沒派人來質(zhì)問我此事孰真孰假,我宗族雖然在葉地有些影響,可比起新鄭那些卿大夫,只能算個小鄉(xiāng)豪,也幫不上我……”

    “直到許多年后,我到了新鄭為官,找了個機會一問才知道,原來我遞交的法子,只是被粗略一翻,并未被都城重臣們看重。于是我只能待自己做到假郡守,方能讓各縣百姓實行此法,但此時此刻,已經(jīng)白白浪費了二十年,發(fā)現(xiàn)此法的老農(nóng),早就死去了,他的子孫,也沒有得到韓國任何功賞�!�

    “與此同時,在韓國游說韓王修渠增加農(nóng)產(chǎn)而不得的鄭國,卻被韓王送去了秦國,雖知溝渠需要花費無數(shù)錢帛人手才能挖掘,但秦王立即同意了鄭國之策,并以上賓之禮待之�!�

    “鄭國深受感動,開始盡力主持此事。待到疲秦使命暴露之際,他已經(jīng)忘了自己原本的目的,親自面見秦王,稽首說‘始臣為間,然渠成,亦秦之利也’,你可知當時秦王是如何說的?”

    長史回道:“下吏不知�!�

    “王曰,修此渠不過為韓延數(shù)歲之命,卻能為秦建萬世之功!卿若死,誰人可繼?驟行之!”

    明知道是毒藥,卻對自己長遠有利,秦王依舊不猶豫地喝了下去!讓鄭國繼續(xù)為秦修渠,渠成,灌溉四萬余頃土地,關(guān)中由是富饒。

    “鄭國從那天起,便成了秦王的忠臣,他曾奉命行尉繚之計,攜帶金帛來游說我,對我說,良禽擇木而棲,韓已是朽木,秦才是君之梧桐!”

    “我聽說了他經(jīng)歷的事,也得知秦國對農(nóng)事如此重視,遂大受震動,這才知道,秦六世之勝,非幸也,數(shù)也!”

    “能上農(nóng)夫,能盡地力者,方能得天下!”

    若黑夫在此,或可深以為然,回他一句:制度是發(fā)展生產(chǎn)力的基石,誰能最大程度地發(fā)展生產(chǎn)力,誰就能贏得這場綿長戰(zhàn)爭的勝利!

    說完之后,葉騰回首,看到了在車上打著瞌睡的黑夫。

    有愛才,也有對這個年輕人的羨慕。

    “此子雖然出身低微,卻生于秦這上農(nóng)重功之國,又碰上我為郡守,扶搖直上有何難哉?”

    “只要稍稍敲打鞭策,便是一匹千里駒!他日必不可限量�!�

    葉騰瞇起了眼:“唯一的問題是,誰能做他的伯樂?”

    第0226章

    自三峽七百里中

    “不曾想,我竟還能見到未被淹沒前的三峽!”

    四月中旬,黑夫站在夷陵縣城以西二十里外的一座山頭上,被嗖嗖江風(fēng)吹著,感覺有些恍惚,又有些慶幸,同時開始覺得,這趟隨郡守行縣,還是有點收獲的。

    孤陋寡聞的他不知道,后世三峽的這一段其實也沒被淹……

    “自三峽七百里中,兩岸連山,略無闕處,重巖疊嶂,隱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見曦月”……沒記錯的話,課文里是這么形容的,而黑夫眼前所見景色,也找不到更適合的詞匯來描述了。

    黑夫所在的山頭叫做“西陵峽口”,正是三峽之一西陵峽的終點,七百里三峽的層巒疊嶂、浩浩大江的險灘密布至此結(jié)束。從這里往東,兩岸連山就變成了小丘陵,回旋湍激的江水也漸漸漫為平流。

    于是當?shù)厝搜裕核链硕�,山至此而陵,故命名為“夷陵”�?br />
    夷陵縣位于枝江縣以西百五十里,正是這次郡守行縣的第二站。

    葉郡守在夷陵照舊先查看了在本地種著的冬麥,用了堆肥漚肥之法后收獲如何,一樣是增產(chǎn)三成左右�?な厥譂M意,而后便繼續(xù)去查看水碓在本縣的推行情況。

    夷陵西高東低,有不少湍急溪流,正是適合推行水碓的好地點,加上本縣人口不過兩萬余,多設(shè)水碓,正好能彌補人力的不足。

    這次郡守倒是沒讓黑夫同行,于是黑夫樂得輕松,在花了一天時間檢查完當?shù)乇�,確定了征兵規(guī)程后,公務(wù)就算辦完了。眼看郡守還在鄉(xiāng)下轉(zhuǎn)悠,他便一時心癢難耐,打著去西陵峽口巡查水道、亭驛之名,讓幾個當?shù)匦±糇鳛橄驅(qū)�,帶他來了一趟西陵峽一日游。

    時候有限,這趟出行只能是走馬觀花,在瞧了一眼西陵峽風(fēng)光后,黑夫便得匆匆返回,到下午舂時時分,才回到了夷陵縣城。

    夷陵縣邑很小,不到安陸縣城的一半,建筑多半沿著江邊一路鋪展開來,在江水拐彎的緩流處,則是碼頭,此時停泊著幾艘從巴蜀駛來的船只。

    朝發(fā)白帝,暮至江陵,其間千二百里,雖乘奔御風(fēng),不以疾也。

    話雖如此,但這年頭,從巴蜀出三峽入南郡可是件兇險的事,畢竟三峽險灘密布,若非有經(jīng)驗的老船家,很容易出事。才剛剛經(jīng)歷膽戰(zhàn)心驚的七八百里航程,這些巴蜀船舶上的船員急需休息一下,喝一口當?shù)氐拿拙茐簤后@。

    黑夫回縣寺的路上經(jīng)過碼頭,正好看到郡守騰的長史帶著幾個隨員坐于此處,似乎正在等什么人。

    長史名為魯蕩,看到黑夫后,魯蕩主動起身朝他拱手,長史可是五百石吏,黑夫少不得作揖還禮,并與之攀談了幾句。

    “左兵曹史可見到西陵峽之景了?”

    自打從枝江出來后,魯蕩對黑夫態(tài)度突然熱情了起來。

    黑夫也不敢怠慢:“見到了,果然名不虛傳�!�

    魯蕩笑道:“其實西陵峽還不是最美最險的,郡守上一次行縣,帶著吾等一直往西,去了秭歸,過巫峽,又至巫縣,窺瞿塘峽,那才是奇山異水,天下獨絕!”

    黑夫笑道:“不知這次我是否有幸能見此奇景�!�

    “恐怕不行�!�

    魯蕩透露道:“郡守此番最西只到夷陵,待到后日,便要乘船順江東下,或去夷道,或回江陵歇息,再走水路,直接去竟陵、州陵,而后就輪到左兵曹史的家鄉(xiāng)安陸縣了……”

    “比起奇景,我還是更想歸鄉(xiāng)�!�

    黑夫道:“待到了安陸,當由我為郡守和長史引路�!�

    而后二人沉默了片刻,隨即魯蕩又指點著這夷陵城邑,說起了黑夫感興趣的兵事。

    “左兵曹史想必也看到了,自巴地歷三峽東下,連山疊嶂,直到此地,水流才漸平,山勢也漸緩,故夷陵乃江漢西門戶。當年楚國便在此筑城經(jīng)營,甚至將此地設(shè)為西王陵,據(jù)說有不少楚王和公卿葬在這層巒群山之中……”

    黑夫頷首:“兩年前,我在安陸縣做亭長時,緝捕過一群盜墓賊,為首的大盜,就曾在夷陵盜挖楚墓�!�

    “那樁案子我也記得�!�

    魯蕩道:“不過那些修在城郊的楚國先王之墓,早在五十多年前,就被武安君和司馬錯將軍燒過一遍了�!�

    原來,五十多年前,秦國伐楚,先取得上庸、漢北之地,而后便兵分兩路,一路是黑夫較為熟悉的,武安君白起率數(shù)萬兵卒,直搗鄢城,孤軍深入。當時的楚王之所以無法調(diào)出足夠的兵力去抵擋白起,就是因為秦國的另一路大軍,在司馬錯率領(lǐng)下,從巴蜀出發(fā),以水師東進,吸引了楚軍主力……

    魯蕩道:“我聽說,當時司馬錯將軍率巴蜀三萬之士,以大船數(shù)十,小船數(shù)百,起于汶山,浮江而下。巴郡城江州,至楚郢都,也就是如今的江陵有千三百余里。里數(shù)雖多,然而水流急速,可日行三百余里,不費牛馬之力�!�

    “大軍從巴郡城出發(fā),不出兩日便至楚國西境之捍關(guān)。捍關(guān)一破,以東的巫縣、秭歸皆不戰(zhàn)而降,楚國的黔中、巫郡盡歸秦國,這夷陵也守不住了�!�

    “正好當時武安君破鄢城,便過荊門,來夷陵與司馬錯將軍相會。以巴蜀之糧,讓擊穿了楚國的將士們飽餐一頓,火燒夷陵以恐嚇楚王。之后水師也東侵至竟陵,金鼓之聲聞于蘭臺之宮,那楚襄王果然如驚弓之鳥,帶著宗室貴戚棄郢東逃了。”

    說到這里,魯蕩忍不住嘲笑起楚襄王的膽怯無能來,讓楚襄王魂牽夢縈的巫山神女,就這樣淪喪在秦軍的大船勁弩之下,他卻只能倉皇西顧。

    黑夫頓時覺得,這楚國在戰(zhàn)國的歷史,和后世的宋朝還真有點像,也許在項燕、斗然、鐘離眛等人眼里,鄢郢之辱,大概和宋人眼中的靖康之恥差不多吧。

    與此同時,黑夫也不由佩服起司馬錯來,說道:“我聽說司馬錯將軍早在惠文王時,便力主伐巴蜀,秦據(jù)巴蜀,則可以上游之勢威迫楚國,真是高瞻遠矚!”

    這位將軍雖然生的不巧,被白起這個后輩的輝煌戰(zhàn)績遮掩了光芒名氣不那么大。但若說白起勝于戰(zhàn)術(shù)兵勢,那司馬錯就勝于戰(zhàn)略,無論是力主吞并巴蜀,還是從巴蜀出兵攻擊楚國,都說明他眼光獨到。

    若是巴蜀還不是秦地,黑夫只覺得,自己在江陵城,也一夜不能安寢。

    “故夷陵要害,國之關(guān)限,失之非損一城,全郡可憂也。”

    魯蕩依然那副憂心忡忡的樣子,黑夫知道,他身為長史,擔負著為郡守查遺補漏的職責,眼下幾度強調(diào)夷陵的重要性,肯定有他擔憂的原因。

    于是黑夫便故作輕松地說道:“如今巴蜀已是秦之郡縣,雖然我也聽聞,曾有幾次蜀侯之叛,但自從李冰郡守治理后,地方安寧,且有水利灌溉,每年都有多余的糧食外運,夷陵也武備完善,長史是不是多慮了?”

    “外患雖平,內(nèi)憂卻不少啊……”

    魯蕩言止于此,他心里果然有事。

    黑夫還不及發(fā)問,旁邊那個一直眺望江面的小吏突然叫道:“長史,船來了!”

    黑夫和魯蕩一起向江上望去,卻見一艘吃水很深的大木船正緩緩從遠方的西陵峽口駛出,槳手們拼命往反方向劃,讓船只逐漸減速,終于在江水拐彎之處,靠到了夷陵碼頭上,船上的水手發(fā)出了一陣歡呼。

    黑夫看出來了,魯蕩長史是在等人!那人應(yīng)就在這船上。

    “什么樣的人物,能讓南郡郡守的長史親自來等?”黑夫不由好奇了起來。

    這時候,他也看清楚了,那大木船上,用漆涂了一只白虎的圖案,而那船上下來的船員,其發(fā)式、衣也與眾不同,多是腰纏獸皮,上身赤裸的蠻人,發(fā)或椎髻,或剃得精光,只剩下頭頂一撮……

    待他們走近后,黑夫還看到了這些人腰間掛著的柳葉形劍。

    這群人的身份立刻呼之欲出:巴人!

    這是一個古老的部族,除了巴郡外,如今在南郡西部的夷道、夷陵、姊歸、巫縣也有不少巴人分布。黑夫在江陵城里也偶爾見到幾個,巴人驍勇,常作為忠誠的武士,為當?shù)睾篱L看家護院。

    然而,被一群巴人眾星捧月簇擁著朝這邊走來的,卻是一位作秦人衣著打扮的年輕人。瞧他年紀和黑夫差不多,卻已經(jīng)戴著單板冠,儼然是大夫爵位了!

    莫非魯蕩要等的,就是此人?

    黑夫的疑問很快就揭曉了,魯蕩低聲對他解釋道:“此人叫巴忠,乃是巴寡婦清之子,今日正午時,他派小船來相告,說有要事需謁見郡守,故郡守讓我在此等他……”

    說話間,那年輕人似乎很懂秦國的禮制,遠遠地就朝魯蕩和黑夫作揖。

    “我蠻夷也,豈敢煩勞上吏等待?”

    魯蕩立刻朝那年輕人拱手還禮:“此乃郡守之命,君亦是大王親封的大夫,理當如此�!�

    “寡婦清之子?”

    黑夫這時候也反應(yīng)過來了,打量著那年輕人,恍然大悟,明白為何此子為何能被如此看重了。

    “原來是秦國最大礦老板的兒子�。 �

    第0227章

    夷道的危機

    既然湊巧碰上了,黑夫便和魯蕩一起,引領(lǐng)巴忠前往夷陵縣寺面見郡守。

    縣寺位于縣城的最高處,從碼頭上去,一路都是上坡的石階,昨日才下過雨,滿是青苔的階梯有些濕滑。

    黑夫小心不要讓自己摔倒,一邊聽著后方巴忠與一眾巴人晦澀難懂的語言,一邊想著來到這時代后,聽聞的“巴寡婦清”事跡。

    他聽說,秦國雖然上農(nóng)抑末,商人地位很低,卻有兩位大商賈是例外的。

    其一是北地郡的烏氏倮,據(jù)說他擁有牛羊馬匹十多萬頭!其二就是巴郡枳縣的寡婦清,靠夫家世代相傳的丹砂之穴發(fā)家,此外還雜采巴蜀金銀銅鐵,以及井鹽,妥妥的礦老板。

    世人將這二位和春秋戰(zhàn)國以來的范蠡、子貢、白圭、猗頓、郭縱一起,七大巨賈并列戰(zhàn)國福布斯財富榜。

    除了驚人的財富外,他們還有出眾的地位。

    秦王讓烏氏倮的地位與封君相匹,得以入朝議事。巴寡婦清受到的禮遇略遜于烏氏倮,她的兒子被封為大夫,但秦王又親自下詔,表彰其守貞之節(jié),封其為貞婦,巴郡地方官吏,都可以免拜。

    之所以如此禮遇寡婦清,除了寡婦清家壟斷了丹砂礦,專供秦國官府外,還因為寡婦清夫家乃巴中豪強,據(jù)說血統(tǒng)可以追溯到巴人的祖先廩廩君之后分為五族,分別是巴氏、樊氏、醰氏、相氏、鄭氏,構(gòu)成了巴國的統(tǒng)治階層,稱之為“內(nèi)五氏”,位于核心區(qū)域,其中以巴氏最貴,僅次于姬姓王族。此外,賨(g)、濮、苴、共、盧、獽(ráng)、夷、蜑(dàn)則是“外八部”,位于巴國的周邊區(qū)域。

    如今巴國雖已滅亡,但五氏、八部卻延續(xù)了下來。所以寡婦清的夫家,在巴人中可謂又富又貴,她又善于經(jīng)營,其礦產(chǎn)莊園到處都是,家財數(shù)不勝數(shù),擁有僮仆上千,礦奴上萬!其影響力甚至超出了巴郡,船隊、馬幫的足跡遍及原巴國疆域,與南郡夷陵、夷道、秭歸、巫四縣的巴人部落往來密切。

    和反復(fù)叛亂的蜀人不同,巴人五氏豪強服從秦國統(tǒng)治,秦也投桃報李,允許他們保留產(chǎn)業(yè),部族和私人武裝,依靠他們來統(tǒng)治語言、風(fēng)俗與中夏大異的巴人。

    若無這些巴人豪強協(xié)助,巴地必亂,司馬錯伐楚也無法籌集那么多巴人武士為秦而戰(zhàn)。

    黑夫暗想:“南郡工曹的人和我提及過,南郡江北一帶的銅礦,經(jīng)楚人數(shù)百年開挖,已所剩不多,鹽也缺乏。故每年還要仰仗寡婦清家從巴地經(jīng)水道運銅錫、井鹽入江陵�!�

    正因如此,當寡婦清之子來拜見郡守騰時,葉騰亦不能怠慢,竟讓自己的長史相迎。

    不多時,縣寺已到,郡守騰正在夷陵縣令議事,見巴忠?guī)У�,葉騰便讓夷陵縣令帶著眾吏員下去,黑夫正欲告辭,卻被葉騰喊住了。

    “左兵曹史,你也留下�!�

    葉騰面色嚴肅,黑夫想著肯定有事,便應(yīng)諾坐于一旁。

    “巴郡巴忠,見過葉郡守�!�

    巴忠下拜,寡婦清可以見郡守不拜,他卻沒有這份優(yōu)待,一口夏言雖帶著濃重的口音,卻也流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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