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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負責這片城墻防御的校尉立刻上前阻攔,但在老者仆役出示一枚銅符牌后,卻變了顏色,誠惶誠恐地朝老者下拜。

    “不知竟是唐公至此!”

    聽到“唐公”二字,城下的魏卒竟紛紛站起身來,朝老者肅然作揖。

    在大梁,只有一位唐公,那就是年已九旬的唐雎(jū)!

    他沒有官職,不是封君,但上到魏王,下到匹夫販卒,沒有誰敢不敬重唐雎。

    因為這位老人,已是魏國僅剩的傳奇!

    唐雎很長壽,他生于九十年前的魏襄王時代,年輕時沒有什么作為,不惑之年依然只是個小使者,名不見經(jīng)傳。

    直到魏安厘王十一年時(前266年),齊楚攻魏,無可奈何的魏安釐王遣唐雎入秦求援。唐雎靠著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說服秦昭王遽然發(fā)兵,日夜赴魏,魏人皆言:“齊、楚聞之,乃引兵而去。魏氏復全,唐雎之說也�!�

    這次立功之后,本該高升的唐雎因為不滿魏安厘王荒淫無度,寵信龍陽,辭官去做了信陵君的門客。

    安厘王二十年(前257年),信陵君竊符救趙,事成后志得意滿,居功自矜,還是唐雎勸告他“人之有德于我也,不可忘也;吾有德于人也,不可不忘也�!边@才讓公子無忌猛醒,禮遇趙王和平原君,這才被諸侯尊崇,成了合縱領(lǐng)袖。

    唐雎輔佐信陵君的那段日子,曾是魏國,是山東六國最后的希望。信陵君率五國之兵破秦軍于河外,逐蒙驁至函谷關(guān),使秦人不敢東出。當是時,信陵公子威振天下,門客人才濟濟……

    只可惜,信陵君壽命不長,在他被魏王猜忌,郁郁寡歡而死后,年近七旬的唐雎依然在奉行信陵遺志,奔走于六國之間。

    魏景湣王二年(前241年),唐雎前往楚國,勸說春申君,說他“相萬乘之楚,當御中國之難,為天下梟”,于是便以楚考烈王為縱長,促成了新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合縱攻秦。

    只可惜,唐雎還是高估了六國,各懷心思的六顆散棋,終究難敵天下三分有其一的秦國梟子,龐煖攻秦失敗后,六國敗亡之勢已無可挽回……

    但這不怪唐雎,除了子虛烏有的《唐雎不辱使命》是假的,從未發(fā)生過外,唐雎每一次出使,從未辱沒過自己的使命。只可惜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蘇秦張儀的時代了,秦國積累六世的滾滾大勢,無法被說客行人的三寸不爛之舌改變。

    如今,唐雎九十歲了,他再也無法離開大梁,但歲月卻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跡,老人家年紀雖高,氣色卻不錯,笑著擺了擺手,讓眾人起來。

    “二三子守城辛苦,不必多禮。”

    而后唐雎又對校尉道:“后生,可否帶老夫上城頭看看?”

    校尉面露猶豫,拱手道:“唐公,城頭風大,且秦軍不時朝城頭發(fā)箭,萬一……”

    萬一唐公有什么閃失,他還不得被全城的人唾罵死?

    唐雎卻大笑起來:“百余年來,秦軍圍攻大梁不下十多次,老夫因為活的久,竟有幸經(jīng)歷了大半,風沙矢石,早就數(shù)見不鮮了。但秦國這十余次攻梁,卻無一次成功,每一回,魏國的軍民,都齊心協(xié)力,守住了城池!”

    這一番話,讓低沉的士氣一時振作!魏卒甚至高舉武器,發(fā)出了一陣久違的歡呼!

    見眾人的精氣神回來了,唐雎頷首道:“且引我上城,老夫只想親眼看看,此番圍城的秦軍,有多大陣仗,與白起三入梁囿相比如何?”

    雖然沒有得到軍令,但唐雎之命,校尉不敢不聽,便讓幾個兵卒手持盾牌,護衛(wèi)著唐雎,助他一步步登上大梁城頭……

    ……

    梁城高十丈,風果然很大,吹得唐雎蒼白的須發(fā)紛飛。

    他瞇著眼望向遠處,朝西、北、東三面看了良久后,嘴角露出了苦澀的笑:“這還是大梁近郊么?才半個月,便全然認不出來了�!�

    大梁的西北邊,曾是魏安厘王時圈起來的王室苑囿:梁囿。其建筑風格相當考究,園內(nèi)種有茂密的花木,養(yǎng)有麋鹿,松鶴在樹下棲息,池沼中可以劃船。

    如今,梁囿面目全非,樹木都被秦人砍伐一空,種滿珍奇樹木的花苑僅剩一片滿是樹樁的丑陋空地。昔日魏王狩獵的獐子,大概早成了秦軍的美食。

    整個視野之內(nèi),都被秦軍的營帳和黑首秦卒填滿,攻城器械就集中在西邊,時不時朝著大梁城頭拋灑石塊,射來煙矢,讓城內(nèi)不得安生。

    還有從東北面繞城而過的鴻溝,自從魏惠王命白圭開挖這條運河后,它就成了中原的大動脈,把梁、宋、陳、蔡各地聯(lián)系起來。每天都有無數(shù)船從大梁出發(fā),運送魏地的桑麻布帛南下;又載回楚地的魚鹽皮革,犀兕之角,桂枝香料,在大梁市場上賣得高價。

    但現(xiàn)在,鴻溝上商賈舟車絕跡,只剩滿載秦軍糧食軍械的行船,數(shù)千名光著上身的纖夫在拉拽木舟,就連他們喊出的號子,也是陌生的關(guān)中口音。

    最讓唐雎?lián)鷳n的,還是北邊,在那里,一條濁黃色的大河橫跨地表,緩緩東流。

    河水是桀驁不馴的,在戰(zhàn)國趙魏齊三國相互為敵,以鄰為壑后,天災加上人禍,更是越發(fā)泛濫。好在魏國在河邊修筑了長達數(shù)十里的土垣,這才阻止洪水沖擊低洼的梁地。數(shù)十年來,在城池與河水中間,慢慢聚集了數(shù)不清的人家,開辟了無邊無際的肥沃農(nóng)田,建立了一個個里聚屋舍……

    而現(xiàn)如今,那些本該農(nóng)忙春耕,種上粟、麥嫩苗的良田,卻空落落的,連只麻雀都沒有。百姓被驅(qū)散一空,反倒有數(shù)不清的秦國黔首戍卒,手持鐵鍤、鋤頭,在秦吏鞭策下,他們排成長隊,沿著阡陌,向大梁北面源源不斷走去。

    見此情形,唐雎扶著城垛的手,微微顫抖起來,他很清楚,那些秦人要去哪,打算做什么!

    他們要去滎陽!(xíng)

    數(shù)十年前,那是唐雎的少年歲月,也是張儀、公孫衍、蘇秦合縱連橫,爾虞我詐的時代,秦國為逼迫魏國加入連橫,派張儀至大梁,說出了這樣的威脅:

    “決滎口,魏無大梁;決白馬之口,魏無外黃、濟陽;決宿胥之口,魏無虛、頓丘。陸攻則擊河內(nèi),水攻則滅大梁!”

    但秦軍十余次攻魏,圍困大梁,都因為孤軍深入,無法全據(jù)魏地,沒有機會兌現(xiàn)這威脅。

    直到今日,魏國的噩夢,終于要來了么?

    在唐雎看來,這都是近二十年來,魏國以土地賄秦,險塞要道盡遭蠶食的惡果啊,秦軍方能如此肆無忌憚,都開始籌劃水淹大梁了。

    看來這一次,與之前那十余次小打小鬧不同,秦王,是鐵了心要攻陷大梁,滅亡魏國!

    “天哉……”

    縱然沉穩(wěn)老辣如唐雎,在預見到這個國家悲慘的未來后,也無法淡然。

    他抬頭仰望萬里無云的蒼穹,又低聲感慨道:“若使信陵公子尚在,若使信陵公子尚在,魏國豈會落到如此境地!?”

    唐雎的目光望得太高,太遠,所以竟未注意到,他所在的這段城墻之下,兩百余步外,一名發(fā)髻右偏,皮膚黝黑的秦卒小吏,正在護城河里無禮地小解……

    ……

    朝大梁護城河里撒了泡尿后,黑夫系好腰上的麻繩,抬頭卻看到有個白發(fā)老翁在大梁城墻上長吁短嘆,頓感驚奇……

    “難道大梁已經(jīng)彈盡糧絕,困難到要讓老頭上城頭戍守了?這才半個月,都沒有過一次猛烈的攻城,不至于吧�!�

    感嘆完了,黑夫也不做多停留,掉頭沿著小道,往營帳走去。

    為了防止城內(nèi)敵人冒死出擊,碩大的營盤用木樁圍了起來,還設(shè)立高聳的望塔,上面站著持弓矢的秦卒。

    進入營地后,黑夫目光所及,都是低矮的窩棚,好在看上去并不雜亂,他一直覺得,被《秦律》教育出來的秦吏都有輕微強迫癥,喜歡整齊劃一,設(shè)計營壘時,自然也要讓各個窩棚看上去規(guī)整些。

    偶爾穿營而過的執(zhí)戈兵丁從轅門外經(jīng)過,但更多的,還是臉上黥字,被集中在一起,在官吏鞭子抽打下趕赴各處干活的刑徒。

    還有粗布麻衣,蓬頭垢面的戍卒,他們口音各異,來自不同郡縣,黑夫偶爾遇到認識的面孔,還朝他們點頭打招呼。

    一邊走在夾雜著各種氣味的營地內(nèi),黑夫也一邊腹誹道:“我之前可沒想過,大梁之戰(zhàn)會是這番光景。”

    原來,一月初從方城縣出發(fā)后,在將尉們的催促下,黑夫他們以及來自漢中、南郡、南陽的三萬戍卒刑徒,只花了十天就抵達大梁城下。

    來到這里后,黑夫才發(fā)現(xiàn),大梁城已經(jīng)被從陳郢來的秦軍包圍。而除了五萬披甲持矛的作戰(zhàn)部隊外,被征召的戍卒還在源源不斷地趕來。

    除了漢中、南郡、南陽的三萬人外,來自關(guān)中、三川、河東、上黨、河內(nèi)的戍卒刑徒,也在朝大梁匯來,合一起后,人數(shù)恐怕會超過十萬。

    這是一場輔兵遠多于正卒的戰(zhàn)爭。

    讓黑夫松了口氣的是,十萬刑徒戍卒沒有被王賁將軍要求去做攻城、填溝壑之類死亡率極高的兇險勾當。而是讓他們充當纖夫、運糧民夫,除了苦點累點外,倒是十分安全。

    進入二月后,一半的戍卒刑徒,更被要求啟程,前往西北邊數(shù)十里外的滎陽,剩下的人則要在鴻溝和大梁之間,再挖掘一條深溝出來,直通城下!

    所以大梁城郊,并不像攻城滅國的戰(zhàn)場,反倒像是個開鑿水利工程的大工地。

    這種消磨時間的體力活,很考驗人的耐心,很快就有人坐不住了。

    走近安陸縣戍卒們住的小窩棚,還離著十步遠,黑夫就聽到了東門豹暴跳如雷的聲音……

    “乃公受不了了,這算哪門子攻城?那位‘小王將軍’,到底會不會打仗��?”

    ……

    PS:唐雎在戰(zhàn)國策中出場四次。第一次,秦昭王四十一年(前266年),齊楚攻魏,魏安厘王遣唐雎入秦求援�!稇�(zhàn)國策·魏策四》。

    第二次,秦昭王五十年(前257年),魏信陵君竊符救趙,志得意滿居功自矜。唐雎勸告他“人之有德于我也,不可忘也;吾有德于人也,不可不忘也�!薄稇�(zhàn)國策·魏策四》。

    第三次,秦始皇六年(前241年),唐雎說楚春申君合縱,“相萬乘之楚,御中國之難”,“為天下梟”�!稇�(zhàn)國策·楚策三》

    第四次,秦始皇二十二年(前225年),受安陵君之命出使秦國,也就是這篇《唐雎不辱使命》——《戰(zhàn)國策·魏策四》

    但第四次,爭議很大,無論人物、時間、地點、邏輯,都和歷史記載出入都太大,基本可以認定為文學創(chuàng)作。我認為這是戰(zhàn)國末期魏亡后,魏國策士出于悲憤,以唐雎為主角,虛構(gòu)的一篇文章。

    第0119章

    絕地

    (第二更)

    “這廝又坐不住了�!�

    黑夫嘆了口氣,掀開簾子進去一看,果然是東門豹在暴跳如雷呢。

    原來,在抵達大梁后,東門豹算了算時間,自家妻子的產(chǎn)期已過,自己的孩子已經(jīng)出世。于是他也絕了馬上回南郡的念頭,而是想著要在攻魏之戰(zhàn)里獲取戰(zhàn)功,好為自己那素未謀面的“兒子”搏一個好出身。

    爵位和相應(yīng)的田宅待遇,是可以傳給兒子的,所以大多數(shù)秦國的家眷送子弟上戰(zhàn)場,都是一邊兩眼淚汪汪,一邊囑咐說:“不得,勿返”。

    作戰(zhàn),斬首,立功,升爵,這是秦國大多數(shù)黔首唯一的社會晉升途徑。

    但眼前的戰(zhàn)爭方式,卻讓東門豹的打算落空,在大梁城下挖了半個月的溝渠后,他徹底變成了一頭被困籠中的暴躁野獸……

    再看其他人,季嬰在掐衣服里的虱子,卜乘在繼續(xù)算明天的天氣,利咸在低頭縫補衣裳,其他人也躺在草席上,享受難得的休憩。

    這些天來,他們都習慣了東門豹的怒吼,已經(jīng)沒人理他了。

    于是東門豹只能過來纏著黑夫,沖他抱怨道:“黑夫,你倒是說說,那位小王將軍究竟是打的什么主意,這都半個月了,城也不攻,仗也不打,他想作甚?”

    “想知道?”黑夫抬起眼,東門豹連忙點頭:“想!”

    黑夫之前因為只是按照歷史記載的猜測,所以沒跟大伙兒實話實說,可經(jīng)過這幾天的觀察,他已經(jīng)對王賁將軍的打算洞若觀火了。

    “還記得吾等經(jīng)過的鄢縣么?”黑夫讓東門豹坐下。

    “記得。”東門豹當然記得,那個住在隔壁窩棚的共敖,就是鄢縣人。

    “鄢縣的東北城墻,是新修的,與其他幾面墻垣顏色不同,你可注意到了?”

    東門豹頭搖得像撥浪鼓:“沒注意�!�

    黑夫當然知道這魯莽家伙不會在意那種細節(jié),便繼續(xù)道:“那段土垣,是五十多年前被洪水浸泡沖垮的。當時武安君攻楚,在圍攻鄢城時,久攻不下,就利用附近的水流,筑堤蓄水,并修長渠直達鄢城之下,然后開渠灌城,鄢城遂破……”

    這時候,其他人也紛紛停下手里的活,圍攏過來,利咸首先問道:“亭長的意思是,如今王將軍之所以對大梁圍而不攻,還讓吾等開挖溝渠,是打算效仿武安君之法?”

    “不錯,大梁糧倉充沛,若是死守,可以堅持一年半載。而且城內(nèi)有軍民十余萬,若是強攻,我軍定然損失慘重,所以最穩(wěn)妥的攻城之法,就是水攻!”

    這年頭的城墻大多數(shù)夯土的,極為厚實,所以影視里的各種投石器其實不上什么大用場,反倒是水、火兩種東西,在攻城時往往有妙用。孫子兵法里就有一篇專門講火攻,而水攻也被春秋戰(zhàn)國的軍事家們廣泛運用,最著名的,恐怕就是智伯水淹晉陽城的故事了,趙無恤差點沒活下來。

    黑夫繼續(xù)道:“不知汝等可注意到,這大梁城的地勢本就低洼,而北面不遠,就是滔滔大河。我問過幾個被抓來做苦役的魏人,他們說,大河的地勢竟比地面還高出數(shù)尺!全靠了滎陽的土垣堵著,這十多年才沒有洪水泛濫�!�

    “汝等試想,若是王將軍讓戍卒刑徒去將滎口的河防挖開,再用長渠引水至此,堵塞鴻溝……”

    卜乘是搞風水迷信的日者,對地形更敏感些,頓時倒吸一口涼氣:“那樣的話,大梁就會被洪水倒灌啊!”

    “然也,如此一來,此城可不費秦國一兵一卒的傷亡,就會被大水潰破!”

    黑夫也感慨不已,這個王賁還真是老將王翦的兒子,從攻城的辦法就能看出來,王賁把老爹的看家本領(lǐng)學到手了。

    王家人打仗,在沒有必要犯險時,就一個字,穩(wěn)!

    而王翦,更是穩(wěn)如老狗,關(guān)鍵是穩(wěn)健之余,他還會來點出其不意,來點兵不厭詐,來點陰謀詭計,趙國最后的名將李牧,就是被這樣坑死的……

    勝于疆場,卻敗于朝堂陰謀。

    黑夫這么一說,東門豹便眨了眨眼睛:“如此說來,吾等到這大梁,不是來作戰(zhàn)的,而是專門被征召來挖溝渠做徭役的?”

    “你終于說對了。”

    東門豹頓時氣得跺腳。

    季嬰也道:“黑夫,這樣的話,只要河水灌過來,這大梁豈不是會很快陷落?”

    黑夫卻搖頭道:“不然,這法子雖然夠穩(wěn),卻也慢。我這幾天在大梁城外好好看過了,真不愧是中原一大雄城,不管哪一面,墻垣夯得很厚實。沒有兩三個月,是沒法浸泡潰破的。就算大水灌入城內(nèi),淹沒了地面,里面的魏人也不至于立刻投降,所以這場仗,離結(jié)束還早……”

    “等到城破之日,魏人在大水包圍下,懸釜而炊已久,說不定還會滋生疾病,士氣斗志也早就消磨殆盡了,一旦城破,魏王恐怕會直接投降,到時候城內(nèi)也不會有戰(zhàn)事可打。”

    “故而,留在此地,絕對得不到功勞爵位!”

    眾人聞言,臉色頓時苦了下來,他們已經(jīng)離開故鄉(xiāng)三個多月了,千里迢迢過來,帶著的錢漸漸花完,衣服鞋履變得殘破,還和刑徒一起干了好多天苦活,實在不容易,若是到頭來再沒功勞可掙,這一趟可是虧慘了。

    黑夫當然清楚這一點,他又何嘗不是滿門心思尋求立功升級呢?若是打完仗還是一個簪裊亭長,回到安陸縣,和他有仇的左尉鄖滿還不知道會怎么坑害自己呢。

    對城內(nèi)的魏人而言,大梁已是一處亡國絕地,對追求功業(yè)的黑夫而言,這里又何嘗不是一塊死地呢?

    他看著窩棚內(nèi)眾人的表情,除了少部分武藝平平者,聽說留在大梁會安全地結(jié)束戰(zhàn)事,松了口氣外,其余眾人,都有些不甘心……

    黑夫要的,就是這種不甘心!

    于是黑夫便又道:“但是眼下,卻有個機會!讓吾等離開大梁,去尋求立功的機會!”

    此言一出,眾人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

    ……

    半個時辰過去了,在與眾人商議妥當后,黑夫脫下干活穿的破舊褐衣,換上了自己壓在行李最下面的一件新袍子,又系好他亭長的赤幘標志,走出了營帳。

    在灰黑色調(diào)的眾人中,黑夫顯得格外顯眼。

    “亭……亭長,你要的……柳樹枝�!�

    這時候小陶才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將一根泡在碗里的柳枝遞給了黑夫,這是黑夫讓他去找的東西。

    黑夫也不客氣,接過柳枝,用牙齒將其咬開,但又看著碗里不太清澈的水,狐疑地問道:“這碗里的水,不是護城河的吧?”

    那護城河,一天到晚,上萬人往里面撒尿呢,都成臭廁所了。

    “不是。”小陶臉都緊張紅了,結(jié)結(jié)巴巴地擺手:“絕不是!這……是井水。”

    舊的水井都被魏人扔了牲畜死尸,以堅壁清野,小陶說的井水,都是半個月來黑夫他們這些戍卒奉命新挖的。

    小陶是老實人,不會騙黑夫,黑夫也就不疑有他,就著水,用咬開的柳樹枝漱起口來。

    征戰(zhàn)在外條件有限,但黑夫還是會每天清理一下嘴巴。這年頭,壞了牙可沒辦法補,黑夫可不想自己三十多歲,就跟黔首刑徒們一樣滿口爛牙。

    更何況,滿口口臭地和上司說話,也不禮貌不是?黑夫也很無奈,負責他們這群人的方城縣尉,是一個氏族子弟,居然有點這年代難得一見的潔癖……

    完事之后,他便哈氣聞了聞,這才往營帳深處走去,一直走到了他們這個千人駐扎的小營盤中,最大的那個營帳,問了問守門的兵卒,說縣尉的確在里面。

    黑夫打聽到了一個消息,王賁將軍在大梁大搞水利工程之余,終于打算派偏師去攻取魏國東部各縣了,里面這位縣尉,便是統(tǒng)帥之一……

    這是離開這處絕地的機會,黑夫不想錯過!

    于是黑夫在營帳外站定身子,大聲說道:“安陸縣簪裊黑夫,請見二五百主!”

    第0120章

    屯長

    “嗇夫之送見它官者,不得除其故官佐、吏以之新官……”

    秦律規(guī)定,長吏被調(diào)任他處,必須只身離去,不得帶著原先的佐吏一同離開。

    商君以為憑借這一條,就能在秦國杜絕拉幫結(jié)伙,山頭主義。而荀子在入秦見聞里,也夸獎秦國的士大夫,說他們“不比周,不朋黨”。

    不過從黑夫的角度看來,荀子還是對秦國了解太少了,即便在秩序肅然的秦軍之中,決定人事任命、軍事調(diào)度的,并不止是軍法紀律。這次滅魏之戰(zhàn),就處處都有人情故舊的影子。

    從二五百主的營帳里出來時,黑夫已經(jīng)得到了他期望的任命,望著外面忙碌的戍卒刑徒們,他不由有些感慨。

    “此次奉命帥大軍攻打大梁的主將,是王翦之子王賁,他雖然是第一次帶領(lǐng)大軍團作戰(zhàn),但爵位已是少上造。副將亦是曾與王翦配合擊破趙國的中更羌瘣,這位是隴西羌人,王賁命羌瘣帥萬余人離開大梁,向東攻略魏國東部諸縣�!�

    “而方城縣尉楊熊,也是跟王家交情莫逆的三川郡楊氏子弟,不然可輪不上這好差事……”

    “我之所以能混進這支隊伍,很大原因,又是因為老上司杜弦與楊熊有舊誼,還幫我寫了一封介紹信,說我擅長帶兵,在更役和亭長任上表現(xiàn)出色云云�!�

    有一種說法,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鐵定不超過六層,最多僅僅通過六個人,就能夠聯(lián)系上。黑夫這么一掰算,自己與秦王的關(guān)系,也只隔著五六層呢!

    所以即便在秦國,人與人的關(guān)系,依舊充斥著律令軍法管不到的每個角落。不管你在職位上多么任勞任怨,離開熟悉的環(huán)境后,在與相同爵位的人競爭時,依然得靠人情故舊來獲取關(guān)鍵任命。

    這就是相同的起點,最后有人得到提攜扶搖直上,有人一輩子在基層默默無聞的重要緣故。

    好在結(jié)果是有利于黑夫的,他得到了楊熊同意,可以隨征東偏師出發(fā),雖然職務(wù)只是一個小小屯長。

    秦軍步兵的編制分為六級,即:五人為伍,設(shè)伍長一人;二伍為什,設(shè)什長一人;五什為屯,設(shè)屯長一人;二屯為百,設(shè)百將一人;五百人,設(shè)五百主一人;一千人,設(shè)二五百主一人。其中,楊熊在軍中的職務(wù)“二五百主”也稱“千人”,已屬中級軍官。

    因為這支攻魏大軍來自不同郡縣,征東偏師也是混編,所以編制并不嚴密,像黑夫這個屯長,上面竟沒有百將管著他,而是直接聽命于“五百主”,五百主名叫張齮(yǐ),是南陽郡宛城的一名尉史。

    隸屬于黑夫屯長的五十名士兵,則包括了他帶來的安陸縣眾人,還有住在他們窩棚附近的鄢縣戍卒�;鶎榆娛聠挝�,基本都是按照地域籍貫分配,因為不同郡縣之間,口音方言差距極大,南郡內(nèi)部的郡縣還能勉強聽清,若是分給黑夫幾個漢中郡來的士兵,他喊出的命令,那些人就完全一頭霧水了……

    雅言?那是貴族才能修習到的普通話,與黑夫他們無關(guān),更何況自從周室滅亡后,雅言已經(jīng)漸漸式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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