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做完這些,子時都過去了,
秦鹿才打了個哈欠離開他的房間。
伸懶腰時肋下有一樣東西硌著難受,秦鹿拿出來一看才想起來自己身上一直藏著一本書,
本想問問梁妄關于這忘憂水的事兒,不過他今天已經(jīng)歇下,且答應了明夜子時送周熠離開,這本書上的內(nèi)容便不急著問。
等周熠走了之后,她再替顧定晴問一問這書中的內(nèi)容是否真的能叫她忘記關于周熠的記憶。
秦鹿拿著書路過顧定晴房間時,
隱約能聽見里頭傳來的聲音,似乎是她在哭,恐怕是今夜沒能見到周熠,或者是見到了周熠卻沒能說幾句好話,才惹得她傷心難過的。
秦鹿聽見了本想敲門進去安慰一番,不過想了想,還是沒做打擾。
人動情容易,但動心很難,稍微長得好看一些的人,對著笑一笑,多看兩眼,覺得不錯的,那是動情而非動心,一旦動心,便是那人再壞,再難看,脾氣再差,只要他看著你,你都會為之怦然心動。
一個浮于表面,一個烙印在心。
這書已經(jīng)有許多年了,所以帶著點兒霉味,秦鹿沒把它放得很近,就放在了客棧房間內(nèi)的梳妝臺上,自己洗漱好了之后便睡去了。
第二日下了早朝后,江旦就被太子叫走了,皇帝對國師的態(tài)度意味不明,并未怎么捧著他,但國師所言之事他也都依著,大約是皇帝心如明鏡,不喜國師的為人,卻覺得他有些通神的本領在。
國師沒在宮中,皇帝沒什么反應,太子卻急了。
太子對江旦說,宮里的好幾個宮人都聽說了國師昨日收拾東西要去他的府上幫他解決什么變成了鬼的弟弟,江旦就是裝傻充愣到底,說是他爹娘從未為他生過一個弟弟,早年他雖算不上富裕,但家中經(jīng)營了一個小商鋪,日子過得也算不錯,不至于有了弟弟還將人賣了出去。
這些話江旦說得理直氣壯,畢竟都是事實,不再如對著國師那般冒虛汗。
江旦家里的事,太子只需稍微一查就知道的,但國師昨日的確是乘坐江旦的馬車離開的,江旦點頭道是:“昨日下朝后,國師非要拉著下官,說是有事出城一趟,但因為乘坐轎輦不方便,所以想讓下官的馬車等他一陣,下官可是等了很久,還等國師收拾一番,直至太陽快落山才等來了他。”
江旦嘆了口氣:“下官到了家門前便下了馬車回去了,車夫還跟著馬車一同出城了呢,誰知道今早車夫回來臉上掛著傷,說是昨日被國師的兩名弟子打的,下官還想找國師問問這話,誰料到國師今日根本沒回宮啊。”
江旦說得煞有其事,只是說完這話,他又開始出汗了,太子見從他這兒問不出什么來,對江旦沒什么好印象便離開了。
后來太子身邊有個人告訴他,一早上燕京的衙門里就被人送來了兩個胖道士,說是守城門的見夜里城門外有火光,于是過去一看,就見到這兩個道士縱火燒了一所屋子,那屋子里頭還有兩具未完全燒毀的尸骨,分不清究竟是誰的了。
太子知道那兩個胖道士是國師新收的弟子,城外私宅一經(jīng)細查,居然是國師早年用他的首徒之名買的,這么說來城外私宅中的兩具尸體,很有可能就是國師與其首徒的。
結合江旦所言,便是國師帶著兩名徒弟出門去城外私宅,想要教他們一些真正的本事,卻沒想到那兩個弟子見錢眼開,或者是見道法眼紅,總之為了國師遺留下來的寶貝殺了國師,甚至一把火燒了林中宅院。
國師身故之事在朝中散開,太子為此還向皇帝請為國師蓋廟,只是朝中大臣都覺得此為荒唐,太子也被數(shù)落了一番,這才打消了念頭,國師之事,也就不了了之。
梁妄要么不答應秦鹿,要么答應的話就一定會做到,故而第二日秦鹿就向顧定晴要走了周熠的金杯盞,顧定晴早知道會等來這一天,將杯盞交給秦鹿時也沒顯得要多難過,但她的臉色的確更差了。
江旦下了朝便朝客棧內(nèi)跑,將自己對太子撒的謊又說了一遍給謝盡歡聽,兩個男人在二樓的另一邊茶臺上喝著茶,卻見樓梯口顧定晴的房門被打開,秦鹿從里頭出來,端著一個金杯盞就去了梁妄的房間。
顧定晴跟著送到了房門也沒出去了,就這么望著秦鹿的背影,一雙眼空洞無神,沉默寡言。
江旦有快三年沒見過顧定晴了,女子與他當年所見時一樣,幾乎沒怎么變,身高沒長,身形也未長開,身上穿著的是秦鹿的一套墨綠裙子,這幾日臉又消瘦了下去,顯得憔悴了許多。
如此兩人突然對上視線,江旦覺得有些尷尬,當初他將退婚書扔在顧定晴娘的臉上時,顧定晴就站在人群中默默落淚,忍受周圍人的唾棄與輕視。
當時江旦正在氣頭上,也未顧及到她的顏面,現(xiàn)在想來,他當時的確有些年輕氣盛,對付顧定晴不要臉的爹娘得硬著來,但顧定晴是個頗為敏感的人,與她之間,其實有更溫和的方式解決的。
江旦只要想到顧定晴被她爹娘賣給了一個鬼魂做妻子,便覺得可惜與自責,好在謝盡歡說那鬼還算不錯,也未真的占了她的便宜。
如此一想,江旦覺得自己似乎得說些什么才好,畢竟若非有他多一句嘴,謝盡歡就未必會記得周家的事兒,也許幾年后謝盡歡再給周家寫供祖符時,顧定晴早就在那小院中病死了。
“顧……”江旦只開口說了一個字,姑娘二子卡在喉嚨里,顧定晴目光掃過他時并未停留,就像是完全不認得他,然后便關上了房門。
謝盡歡見狀,撲哧一聲笑出,問江旦:“怎么?你想再續(xù)前緣?”
江旦連忙擺手:“非也非也,琉英郡主似乎對我有意,我大有人要的�!�
謝盡歡嘖嘖搖頭:“喜歡一個人,還是從一而終的好�!�
江旦一頓,點頭虛心受教道:“那我便好好應對琉英郡主的好意,切莫再負一人了�!�
江旦對自己放棄顧定晴之事,從未后悔過,如若再來一次,只要顧定晴的爹娘還拉著她入燕京,提多加五倍聘禮之事,江旦還會選擇將婚書扔在那對貪得無厭的夫妻臉上,傷害顧定晴非他所愿,但他也不會虧了自己。
江旦為了緩解尷尬,對謝盡歡道:“認識謝道長也算一件快事,咱們之前雖有矛盾,不過現(xiàn)在也算是朋友,我知道燕京有一家酒樓飯菜不錯,我請你?”
謝盡歡見他那模樣就知道他另有所求,于是問:“你是有話要問我吧?”
“謝道長真是聰明�!苯┮呀�(jīng)站起來,拉著謝盡歡一邊下樓離開客棧一邊道:“我的確是想問問你關于……關于樓上那位之事,他當真是西齊的梁王?如何能活到這么多歲的?還有還有……西齊的王爺怎么會成了道士?他身邊那姑娘是他妻子嗎?”
“糾正兩點,他為道仙,而非道士,道士是我這種,國師那種,道仙則是下可通地獄鬼魂,上可引天意天命,不老不死�!敝x盡歡伸手捏了捏胡子,又說:“那位秦姑奶奶是他身邊伺候的人,不是妻子�!�
“咦?”江旦嘖嘖搖頭:“可惜,她長得真好看�!�
謝盡歡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卻沒將心里話說出,長得再好看,那也不是秦鹿自己的身體,至于秦鹿原先長什么模樣,恐怕這世上只有梁妄與她自己知道了。
天音是梁妄的師父留給他的,曾在一處寄養(yǎng)了三年,秦鹿認識梁妄時,他雖已是不老不死之體,身邊卻沒有天音,后來有一次他出門后再回來,這藍冠白尾壽帶鳥就一直跟著他了。
亡魂鳥,可引魂飛升,自我度化,然后墮入輪回之境,去到地府轉世再為人。
天音只負責將那游離于世間無法輪回的魂魄,引去他們該去的地方。
此時天音正在金籠中休息,秦鹿捧來了金杯盞,放在桌上后,梁妄才將周熠從金杯盞中叫了出來。
周熠的魂魄因為受供祖之力所迫,每日只有子時陰氣最重的時候他才能自由出現(xiàn),其余時候都是沉眠的,梁妄本事不一般,自然能將他從沉眠中叫醒。
周熠見到梁妄時顯然嚇了一跳,他彌留之際見過一個人,傳授給了他妻子供祖之法,那人也是一頭銀白色的頭發(fā),分明長得年輕,說話卻很老成,風骨如仙,渾身色白如雪,與眼前梁妄一般無二,只是他們的相貌、身量與衣著不同。
周熠不知道那人是梁妄的師父,也不知梁妄的真實身份是西齊的小王爺,但他從秦鹿站在梁妄身后,而梁妄是悠哉靠坐著的時候也知道,這人絕對有給他自由的本事。
梁妄沒問周熠任何話,周熠也沒開口,兩人心照不宣,周熠是敬畏,梁妄卻是有些許針對,恐怕是對長得過于俊朗的男子,他都有些看不大順眼。
秦鹿就見梁妄彈了一張符穿過了周熠的魂魄,于周熠的身上蕩起了三圈淺藍色的漣漪后,那張符化成了一個光點,又重新回到了他的手上,然后梁妄就將這東西丟到了天音的籠子里,被天音當成鳥食吃掉。
“亡魂鳥引魂時銜記憶而飛,我取你此生最快樂的記憶作為對它引你離世的回禮,今夜子時,金杯裂,你將魂無所依,屆時見亡魂鳥飛出,緊跟而上便可�!绷和f罷,也不等周熠說什么,便揮了揮袖子將他重新送回了杯中。
秦鹿一愣,問梁妄:“這就完了?”
梁妄朝她瞥去:“怎么?你們還要話別?”
秦鹿撇嘴道:“好歹相識一場……”
“見一面便熟了?”梁妄說著,嗤了一聲:“還不將這杯子送回去,好等子時讓這人與隔壁那女子再見上一面,瞧瞧這杯子,金雕玉浮,俗不可耐,丑得礙眼�!�
秦鹿道了句是,心里嘀咕誰又得罪他了?說話陰陽怪氣的。
再捧著杯子離開梁妄房間,去了顧定晴的房中,伸手一推,顧定晴居然將房門鎖上了。
“顧姑娘�!鼻芈骨昧饲瞄T,好一會兒顧定晴才將房門打開,秦鹿把杯子還給了她,顧定晴單手接住,另一只手藏在身后,屋中桌上凌亂,顯然才有的東西收拾過。
秦鹿沒來得及問,房門再度被關上,她心里奇怪,正準備再敲門看看,卻聽見隔壁梁妄房內(nèi)傳來了一句:“秦鹿!”
秦鹿聞言,連忙過去,推門而入便見梁妄站在了窗邊,手指向一處道:“捉住他�!�
秦鹿走過去順著看了一眼,人群中鬼鬼祟祟,披著粗布麻衣順著墻角走的人不正是昨夜在她腳下逃脫的黃鼠狼精,國師的首徒嗎?
第45章
百年金盞:二十二
秦鹿從窗戶跳了下去追上。
眼見著黃鼠狼精隱于人群之中,
秦鹿有些懊惱對方穿得太過普通,不過好在黃鼠狼精始終屬于精怪類,
尋著味道找也能找到,出了人群才好抓,否則大庭廣眾之下,秦鹿在燕京的街市上毆打一個‘普通百姓’,足夠引來官兵了。
對付黃鼠狼精,即便對方會一些捉鬼捉妖的法術,
梁妄也不擔心秦鹿會輸,畢竟五鬼都在她的手上,精怪笨拙,
比人好抓多了。
街市上人來人往,今日天氣暖和了許多,
屋頂上的雪大多都化了,只有背著陽的一面還有薄薄一層,
雪水順著屋檐滴答滴答如雨落下。
梁妄趁著秦鹿不在,去了一趟她的房間,
昨天還說喜歡的字帖就這么被她大咧咧地放在了桌上,仿若一樣不要的破物。
再翻開那幅字看了一眼,
臨摹字體的只學了形,學不來他的風骨,不過在最后一排落款的小字后頭,卻有‘江旦’二字,梁妄挑眉,
仔細想了一下當日賣這幅字畫的書生,的確不像是能用得起這般好的紙,想必是替人看著代賣的。
如此一聯(lián)想,梁妄便嫌棄地將那幅字隨手丟下,卷也沒卷起來,他都沒仔細看過江旦的相貌,但沒印象,便證明不夠好看,秦鹿買他的字作甚?
回了房間,梁妄休息了會兒,晚間謝盡歡與江旦在酒樓作別,吃飽喝足后回到了客棧被梁妄叫進了房間。
屋內(nèi)燭火略暗,天音正趴在一旁休息,梁妄站在了書桌前,桌面上鋪了一張紙,墨才剛研磨好,淡淡的墨香傳來,這里的筆墨紙硯與軒城那些自然比不上,不過梁妄還是認真地寫下了一句話。
當風輕借力,一舉入高空。
謝盡歡問了句:“道仙這是寫給誰的?”
梁妄落了款便放下筆等干,然后對謝盡歡道:“上回讓你幫忙找住處之事可辦妥當了?”
“一切都妥當了,只是這回道仙住那么遠……日后再想碰上道仙,還得走許多路了�!敝x盡歡尷尬地笑了笑。
煜州處于天賜王朝中間地帶,而燕京偏北上,天賜地廣物薄,占地九州,不過因為煜州風景如畫,又有詩書茶戲,所以梁妄喜歡。這回走遠一些,臨近國之邊境,與各國之間貿(mào)易往來之地,不但富饒,而且熱鬧,不是梁妄會喜歡的地方,但秦鹿一定玩兒得樂不思蜀。
隔壁的屋子突然傳來了開門聲,謝盡歡古怪道:“這顧姑娘這么晚了打算去哪兒?”
“跟著�!绷和徽f了這兩個字,謝盡歡便行禮后出門了。
顧定晴出了客棧之后一路往燕京中央的團月湖方向走,謝盡歡喝了些酒,腦子本就有些暈乎,一路跟著對方到了團月湖邊上時見周圍沒什么人,顧定晴也不打算離開的樣子,便沒靠近,只遠遠地看著她的身影,心想此女子不要作妖就成。
顧定晴身上沒多少銀錢,還都是秦鹿上回送她出城,給她買東西剩下的,團月湖邊上的柳樹未完全化冰,不過如晶石一般的垂柳枝還是不斷地滴下水來。
正準備收攤的老頭兒做了今日的最后一趟生意,便是賣給顧定晴一塊豬油蔥餅,那塊是一炷香前烤的了,未必還脆,也有些冷了,但顧定晴顯然不在乎,在湖邊找了塊干凈的地方坐下就吃,樹上的冷水落在她的肩上她也視若無睹。
據(jù)說……喝忘憂水之前不能空腹,否則會很疼。
顧定晴本不在乎那些的,不過后來想了想,她還是怕疼,一塊蔥油餅吃下了之后她就沒再挪過位置了。
圍著湖邊的人越來越少,就連那些偷偷背著家里出來私會的男女都已經(jīng)回去了,今日月半圓,不比前幾天,小半邊月亮隱入了烏云之中,整片天空都是昏暗的,就像是明天會下雨一樣。
謝盡歡吹著冷風酒都快醒了,卻見顧定晴還坐在湖邊從未動過,眼瞧著子時將到,他想了想,還是決定先勸顧定晴回去,自己可不想跟著在這兒受罪。
謝盡歡還未靠近,就見顧定晴的身邊牟然出現(xiàn)了個男人,不知從何處而來,隨著一陣夜風,將湖面上的碎冰都吹散了。謝盡歡靠近的腳停下,微微皺眉,大約猜到了這就是被顧定晴從周家?guī)С鰜淼闹莒凇?br />
周家對周熠,已經(jīng)沒有任何念想了,今日酒樓里江旦還說周樹清情緒萎靡,恐怕要不了幾日,周家供祖的院子也得封住了。
梁妄答應送走周熠,除了是秦鹿可憐周熠,打算成全他之外,也因為周家不打算要回這個祖宗,否則周家若找上門,梁妄不會出面,還是會讓謝盡歡將金杯重新埋入周家供祖的院子里的。
他當?shù)老砷_始,死守規(guī)矩已經(jīng)很多年了,從未出過差錯。
周熠既然留不住,這也就是他與顧定晴最后話別的時間,謝盡歡沒打擾,只是抱著雙臂抖了抖。
子時到時,顧定晴還在捏雪團,因為這幾日化雪,街道旁的雪已經(jīng)所剩無多了,有些雪塊沾染了泥灰,臟兮兮的,就算扔進了冰湖里也再看不出幾日前的冰沙,不過顧定晴沒有放棄,她選了幾塊干凈的雪堆,捏了大約十多個雪球。
周熠的鞋子與深紫色衣擺出現(xiàn)在她視線中時,顧定晴高興地抬起了頭,這兩日周熠都沒見她,一是怕見了話多,說漏了自己要走之事,二是怕見了舍不得,白白耽誤了顧定晴的一生。
今夜子時見面,周熠一點兒也不意外,他雖不知道秦鹿的名字,卻知曉對方是個熱心腸的,能將顧定晴從周家?guī)С�,還一直照顧到現(xiàn)在,必然會給他們話別的時間。
顧定晴臉上的笑容未散,衣服已經(jīng)因為長時間坐在雪地里染濕了,她沒在意,拍了拍衣擺站起來,對著周熠道:“我最后再陪你玩兒一次�!�
周熠看向地上的雪團,目光柔軟了幾分,他輕輕點頭,道了句:“可惜我碰不到,否則一定與你比一比誰扔的遠�!�
顧定晴聽他這么說,面色有些苦,不過還是勉強笑起來道:“以后總要機會的,今生不行,便約來世吧。”
來世之事,誰都說不準,顧定晴這句話卻叫周熠聽了心疼。一顆雪球被扔入團月湖上,濺開細碎的冰沙就像是與前幾日的夜晚重合了一般。
之后的兩人誰都沒再說話,顧定晴捏的十幾個雪團都被扔了之后,湖面上已經(jīng)布滿了白雪渣,顧定晴愣愣地看著湖中心,突然開口說:“等到立春,湖面就要化了�!�
周熠聽出了她聲音中的不舍,于是應著她的話點頭:“是啊,不過這世上的湖不止團月湖一池,你還能看到更多更漂亮的湖,也許那些湖里,也有黃顙魚。”
顧定晴低聲道:“周熠,黃顙魚的味道一定很鮮美吧,我家里窮,從小到大也沒沾過魚肉,你告訴我它的味道吧,我想記住�!�
其實什么也記不住,過了今夜,她便會忘記在燕京發(fā)生的一切,忘記周熠,忘了團月湖與湖面上的冰。
“魚鮮,肉嫩……其實我也忘得差不多了�!碑吘惯^了一百年之久,人世間的許多味道他都不再體會得到,只是情愛這一項,知道得太遲了。
燕京客棧梁妄房中,睡醒了的天音輕巧地落在了窗沿,梁妄將窗戶推開了一條縫隙,便見天音張嘴,發(fā)出了清脆的一聲鳴叫,如夜歌穿過街巷,帶著分別的不舍與凄涼,破空而來,傳到了團月湖旁。
藍冠白羽壽帶鳥撲扇著翅膀朝夜空飛去,黑色巨大的幕布下,沒一顆星在閃爍,就連月亮也徹底藏入了云里,唯有白羽帶著晶瑩的夜光,每撲扇一次翅膀,便紛落一次口中銜著的記憶碎片。
梁妄將手伸出窗戶,接住了其中一粒,握住手心閉上眼去看時,正好看見了周家小院中,身披嫁衣紅著眼眶的顧定晴。
她手上握著鍍金的簪子,顫巍巍地用尖利的一頭對著周熠的方向,懼怕的雙眼中倒映著周熠驚訝的臉,然后他慢慢靠近,溫柔地對嚇壞了的顧定晴道:“別怕,我碰不到你,也不會傷害你�!�
后來的一粒粒碎屑,如一段段被他記為最開心珍貴的過往。
“誰送你來的?為何要穿嫁衣?”
“后輩胡鬧,顧姑娘千萬別放在心上,一切依你,我們的嫁娶不作數(shù)可好?”
“你別哭啊,這樣……我們來打個賭吧,就賭這門外梅花每日開幾朵,如若你贏了,我送你一樣東西如何?”
“原來你喜歡玉鐲��?我這院中的值錢東西可不少,每一樣都不菲,你若喜歡便都送給你吧�!�
“顧姑娘……”
欲言又止,再次出現(xiàn)在了湖邊,周熠定定地看向客棧方向,那只于夜色中分外顯眼的亡魂鳥,這是他唯一一次離開的機會了,從此以后便能脫離‘周熠’這個身份,擺脫百年封鎖的孤獨,忘記戰(zhàn)亂時不堪的過往,重新再活一次。
那只亡魂鳥,已經(jīng)穿過好幾條街巷,眼看就要飛到他的跟前。
周熠收回目光,看向面前的顧定晴。
她的手上捧著金杯盞,又從懷中拿出了個小瓶子,往杯盞中倒了半杯的水,顧定晴做完這一切后,深吸一口氣再抬頭,眼底已經(jīng)有與周熠訣別的勇氣,她道:“作為離別酒,我送你走�!�
顧定晴繼續(xù)道:“我知你心中所求,更不愿拖累于你,這杯酒飲下后,周熠……我們來生再見吧�!�
周熠伸手輕輕碰過杯盞,手指與顧定晴的交疊在一處,他明知道彼此觸碰不到,卻依舊能感覺到杯盞上的溫度,那是顧定晴的手握過的地方,微微熨燙著他的指腹。
“若有來生……”周熠望著手中的杯子,亡魂鳥從頭頂飛過,于杯中投了倒影,似有明亮的記憶碎片落入杯中,卻沒蕩起半分漣漪。
顧定晴握著杯子,就著周熠的手將杯中的水一口吞下。
謝盡歡第一次見天音飛過天空,引人魂離開。
紫衫男子于湖邊消失時,謝盡歡遲遲未能眨眼,跟隨天音而去的魂魄如一縷追尾的白光,很快便隱入了云層之中,那些漂浮在空中細細密密的光點落入雪里就融化不見了。
等到回神時,烏云不知何時散去,半圓的月亮露了出來,月光撒在了團月湖旁顧定晴的身上,噗通一聲,謝盡歡猛地朝倒下的顧定晴跑去。等他將人扶起來時才發(fā)現(xiàn)顧定晴的身體冰涼,原以為她是傷心過度暈了過去,伸手往鼻下探時,才發(fā)現(xiàn)懷中之人已經(jīng)沒了呼吸。
咔擦,金色杯盞裂開,謝盡歡朝被顧定晴緊緊握在手中的杯盞瞧去,拿起來仔細聞了聞,才從里頭聞到了劇毒的味道,除此之外,還有符水的氣味。
沒有吐血,也沒了心跳,顧定晴死得分外安靜,仿若追隨了周熠的魂魄而去。
謝盡歡將杯盞收在懷中,再背著顧定晴的尸體朝客棧方向走,沒想到半路碰見了同樣提著個黃鼠狼尸體的秦鹿,兩人互相看了彼此一眼,紛紛愣住。
秦鹿手中握著一本書,正是那日于國師的私宅中被黃鼠狼偷偷帶走,又被她帶回的。
“她怎么了?”秦鹿方才在幾條街道外瞧見了天音,猜到周熠恐怕是已經(jīng)走了,再見顧定晴,卻聽見謝盡歡道:“……死了�!�
黃鼠狼尸體落地,秦鹿眼中的震驚分外清晰。
兩人回到客棧。
梁妄一直沒睡,只靠在軟椅上休息,秦鹿進門時他才睜開了眼,瞧見被秦鹿扔在地上的黃鼠狼尸體與一本書,梁妄才將視線落在了謝盡歡的背上。
秦鹿無措地站在一旁,死死地盯著那本從國師處搜刮來的書,雙手握緊,面如死灰。
“她是服毒自殺的�!敝x盡歡瞧見秦鹿面色難看,于是將顧定晴的尸體放下,安慰了一句道:“她想不開,拜拜浪費了秦姑奶奶的好心,是她的問題。”
“不,是我的問題�!鼻芈沟溃骸拔野兹辗置饕娝闆r不對,但還是沒有多管,我分明看見過那本書上忘憂水是由劇毒所制,常人飲下怎可能還會活命?是我疏忽,忘了問過主人書上所述,甚至遺失了這書本�!�
梁妄朝地面勾了勾手指,紅線穿過那本舊書落在了他的手中,書頁上的字跡是他師父的,想必是國師從清亭山上逃脫了之后,偷偷將禁書帶出了。
梁妄道:“你看過書,見到這上頭娶鬼妻、招鬼魂、制人皮等方法,也該知道忘憂水也不會是什么好東西�!�
秦鹿渾身一顫,當著謝盡歡的面跪在了梁妄的跟前:“是我錯了,請主人責罰�!�
梁妄沒動,只一雙眼看向秦鹿,過了片刻才問她:“你覺得赭州金珠城如何?”
秦鹿不明白他問這話是什么意思,看向梁妄時睫毛輕顫,肩膀還在發(fā)抖,梁妄又問了一遍:“你喜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