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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回到熙語林,楊康下車打開后座的車門,語氣遲疑:“周總,真的要這樣做嗎?”

    周晏京長腿邁下車來,手里拿著那頂草編寬檐帽,淡淡的眼風掃向他:“怎么,我出去這一個月已經(jīng)被你架空了?使喚不動你了是不是�!�

    楊康趕忙解釋:“我的意思是,以太太的性格,如果知道了真相,恐怕……”

    他后半句沒說完。

    周晏京往前面望了一眼,老劉載著三個女孩先到一步,她們?nèi)齻從車上下來,你推我搡地笑鬧。

    林語熙穿了一條白色無袖連衣裙,陽光從西側(cè)打下來,在她身上落下斑駁的樹影。

    如果知道真相,她一定會離開他。

    “這是周家欠她的�!�

    周晏京朝她走過去,給她戴上帽子遮陽。

    長途飛機累人,虞佳笑跟譚星辰陪林語熙吃了頓飯,就早早走了,讓她好好休息倒時差。

    因為時差的緣故,林語熙每天都醒得晚。

    她睡醒時周晏京已經(jīng)去上班了,博宇積攢了不少事務亟待他處理。

    辭職后人一下子變得清閑下來,林語熙起來吃個早午餐,在園林里溜溜貓,啃一啃專業(yè)書,或者查頂尖醫(yī)學院的資料為申博做準備。

    不管多忙,周晏京晚上都會準時回來,陪她吃晚飯,也會在美國那幾所院校的選擇上給她一些意見。

    三天后的一個下午,林語熙正在園子里修剪花枝,貓在草坪上曬著太陽打滾。

    陳嫂將老劉帶領過來,老劉道:“太太,二公子讓我?guī)刂芗乙惶�。�?br />
    林語熙心下奇怪,周晏京怎么不自己給她打電話。

    她放下花藝剪刀,摘掉手套:“我洗個手就來。”

    自從上次在家里見到二叔,林語熙有陣子沒回去過。

    心中的疑竇讓她很難再用平常心態(tài)面對周家的人,尤其是在對她隱瞞什么的奶奶。

    這趟回周家,再次將那個無解的難題擺到她面前來。

    有點心不在焉,老劉將車停在平常極少走的側(cè)門,林語熙下車才發(fā)覺。

    正想問什么,周家的傭人從里面打開門,仿佛特意在這里等她。

    林語熙從側(cè)門進去,老房子的格局有些繞,通往客廳的走廊轉(zhuǎn)過幾道彎,路過關著門的偏廳,她聽見里面的人聲,腳步停下。

    一門之隔,偏廳內(nèi)。

    老太太的精神氣兒瞧著比之前差了許多,撐著手杖坐到沙發(fā)上,只有提起林語熙的時候瞧著才好些:“跟小熙的蜜月旅行過得怎么樣?”

    “很好�!�

    周晏京坐在對面沙發(fā),興許是西服冷調(diào)的顏色,將他神色顯襯得有些冷漠。

    “你們好就行。小熙辭職了,正好趁這段時間好好休息休息,她那工作那么忙,這幾年都沒怎么歇過�!�

    “這傻孩子也是,在單位叫人欺負,回家也不知道告狀,要不是這次電視臺報道,我都不知道她在醫(yī)院受了那么大氣�!�

    老太太沒什么氣力,但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她想讀書也好,她從小腦袋就靈,是個讀書的料子。等她讀完書回來,咱們自己開間醫(yī)院給她,不叫她那么累,也沒人敢給她氣受。到時候你跟晟安,記得都替她打點好�!�

    “還有什么要交代的?”周晏京問。

    “就你最不讓人省心了�!崩咸f,“我可告訴你,你要再敢欺負小熙,我從棺材里面爬也要爬起來把你帶走!”

    周晏京眼神幽晦不明,安靜片刻,才向她承諾:“我不會欺負她�!�

    他將一張打印的照片放到茶幾上,手指按著,推到老太太面前。

    “你在普陀山為林盛和葉薔立了往生靈位,放在功德堂誦經(jīng)超度。為什么�!�

    老太太盯著照片上的黃紙,嘆了口氣:“你這小兔崽子,心眼兒挺多�!�

    “我小的時候,你并不信佛,爺爺去世之后,你常年住在普陀山,以前我以為你是為爺爺祈福�!敝荜叹┻瓦捅茊�,“你做了什么對不起林家的事,要為他們供奉牌位二十年來贖罪?”

    “你管我!”老太太不配合,起來就要走,“小趙呢,快把他趕出去。”

    壁紙上復古的花紋像萬花筒一樣開始變幻,那是因為有眼淚漫了出來。

    林語熙推開了那扇門。

    剛剛還在耍賴的老太太臉色霍然變了:“乖孫……”

    “我不知道還能不能叫您奶奶�!绷终Z熙眼里浸著濕意,站在門口倔強地看著她,“我爸媽到底是為什么而死,這個問題,他不能管,我應該有資格問吧?”

    第226章

    是二叔殺了我爸媽,對不對?周老太太今年七十九,下個月過完生日就八十歲整了。

    她這一生,福也享了,苦也受了,該經(jīng)歷的都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見過風雨,也攪弄過風雨。

    活到她這把歲數(shù),那真跟成精了沒什么兩樣。

    老太太老謀深算,連自家人都沒逃過她的算計,前有收買記者操控輿論逼周啟禛夫婦收養(yǎng)林語熙,后有道德綁架設計讓林語熙和周晏京結(jié)婚。

    周家一家子被她玩弄在股掌之間,老太太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是王炸。

    親兒子也罵,親孫子也懟,偏偏一個外姓的養(yǎng)孫女,成了她的軟肋和克星。

    對著周晏京她還橫呢,不想搭理就耍賴,林語熙一來,拿那雙泛紅的眼睛看著她,她頓時就有些手足無措了。

    “你別聽他瞎說,這小兔崽子就是閑得慌,沒事找事�!�

    她走過來,一臉慈愛地想拉林語熙的手:“出去玩得開不開心?晏京是不是把你喂胖了一點,臉瞧著都圓嘟嘟的了,快過來讓奶奶看看�!�

    林語熙躲開了。

    老太太的手落了空,臉上的笑容也慢慢黯然下去。

    林語熙強忍著快要崩潰的淚意:“我爸媽到底是怎么死的,你能不能不要騙我?”

    老太太蒼老的眼圈也慢慢透出紅,疼愛與愧疚交織成復雜的目光:“心肝兒啊,咱不提這個了,還像以前一樣,奶奶疼你好不好?”

    哪怕她惡語相向,都不會比這樣的疼愛更像刀戳進林語熙心口。

    她攥緊拳頭,用盡力氣也抑制不住胸口的起伏,熱淚從眼眶奔涌出來,成串地落下。

    “我看見二叔手上的痣了。”她哽咽著說,“綁架我們的那個人,虎口的痣我一直都記得。”

    “是二叔殺了我爸媽,對不對?”

    老太太的身體顫顫巍巍地站在那,好像有些站不住了,手往旁邊摸索著,跌坐到沙發(fā)上。

    真相好像隔著一層半透明的紙,蒙在林語熙的眼前,那張紙脆弱得一戳就破,可當真戳破的那一刻,她還是感覺到了窒息。

    周晏京沉默地起身向她走來,引她到沙發(fā)坐下。

    他坐到林語熙身旁,握著她的手。

    林語熙扭頭看他,他抬手,溫熱的指腹輕輕擦掉她臉上的淚:“我陪你�!�

    老太太看著他們兩個緊握在一起的手,心中百轉(zhuǎn)千回。

    這兩個孩子啊,一個比一個倔,明知道可能會撞得頭破血流,還是硬要往前。

    良久,在他們無聲而執(zhí)著的堅持里,老太太終于艱澀地開口。

    “我和你們爺爺年輕的時候,也跟你們倆一樣,心里有對方,但總是鬧。他心高氣傲,我被家里寵著長大,也是一身牛脾氣,一吵架,有話不懂好好說,怎么戳心窩子怎么來�!�

    “有一年,我們鬧得尤其厲害,他不想看見我,自請去京北分行駐扎了半年。他在那生了場大病,他的秘書噓寒問暖,貼身照顧。他總說我野蠻,見著人家那么溫柔小意,一來二去就動搖。起初還惦記著家里的我,知道我性子不會容忍,不亂來。后來他休假回霖城,我看到有人幫他縫了貼身的衣服,一問,和他爭吵起來,他怒氣沖沖回了京北,晚上喝醉,就和那個秘書有染了。”

    “他覺得對不住我,從京北調(diào)回來,事事忍讓,同我說話也溫聲細語。他那人,也就長得好看些,脾氣一改,我看他順眼多了。過了八九個月,那女人上門,帶著一個剛出生的孩子,來談條件�!�

    “你爺爺跟我坦白,我們那時不興離婚,我爹為我出氣,把他打得命都沒了半條。他也知錯,在冰天雪地里跪了一晚上,兩條腿差點凍壞�!�

    老太太說得簡略,林語熙卻很能感同身受,當你發(fā)現(xiàn)你愛的男人背叛你,是一種什么樣的感受。

    她生在這個時代,傷心了可以選擇離婚,奶奶那個年代,離婚這兩個字卻是洪水猛獸。

    她記起上次奶奶昏倒時說的那個夢,原來她氣爺爺找小老婆,是真的曾發(fā)生過。

    那秘書很有心計,當初發(fā)現(xiàn)懷孕就消失了,生完才回來,想母憑子貴,換一輩子的榮華富貴。最后到底是敗給周家的雷霆手段,拿了一筆錢永遠消失。

    孩子抱回來,是老太太一手養(yǎng)大的。

    “我給他起了名字,教他寫字,送他上學,除了不是我親生的,跟親生沒分別。我許他進了亨泰,在啟禛手底下做事,想著他們兄弟兩個互相扶持,一起守好亨泰�!�

    “可這孩子偏偏像他那個媽一樣,善于鉆營,一心想爭一爭。說我不公平,憑什么把亨泰交到啟禛手里,卻不交給他。”

    老太太長長幽幽地嘆了口氣,她把他當親生兒子來疼,但替別人養(yǎng)了一輩子孩子,再把家業(yè)拱手讓人,那她真應該把普陀山上的菩薩擠下來,自己去當!

    周弘禮野心勃勃,一心想爭過周啟禛,直到后來,他從別人口中聽說了自己的身世。

    他既恥辱自己私生子的身份,也怨恨老太太的“偏心”,他覺得所有的不公平都是因為,他不是她親生的孩子。

    他更加處心積慮地爭權,大肆收買人心,處處給周啟禛添堵設陷阱。但無論是周老爺子的支持,還是周啟禛多年來在亨泰穩(wěn)固的位置,他始終不能撼動。

    那段時間的內(nèi)斗已經(jīng)影響到亨泰的發(fā)展,周老爺子盛怒,革了他的職,把他趕出亨泰。

    也是因此讓周弘禮走向了破釜沉舟的一步。

    他綁架了為亨泰銀行開發(fā)設計系統(tǒng)的林盛,逼迫他利用自己的權限篡改賬戶。他想送周啟禛一份轟轟烈烈的大禮,讓他在上千萬儲戶的討伐中不得不下臺——為此,不惜獻祭亨泰數(shù)十年積累的聲譽。

    但他低估了林盛的道德與良知,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樣,為了一己之私,不計上千萬人的死活。

    沒有任何人想到,他會心理扭曲到這種地步。

    周家人得到消息時,林盛和葉薔已經(jīng)被殺,周老爺子氣得當場心梗發(fā)作,送醫(yī)搶救了幾天,最終還是回天乏術。

    第227章

    我永遠不會停止愛你林語熙有點喘不上氣。

    空氣里的氧氣都去哪了?

    “所以你……所以你們早就知道?”

    她神色有點恍惚,看著對面,這個世界上除了她的父母之外,最疼愛她的長輩。

    “你明明知道是他綁架了我們,是他殺了我爸媽,為什么不告訴警察?為什么警察來調(diào)查的時候,你們要隱瞞?”林語熙語速很慢,聲音也是輕的,“就因為他是你們周家的人,就可以手握三條人命,也不用負責嗎?”

    她一聲聲的質(zhì)問,讓老太太心如刀割:“乖孫,是奶奶對不住你……”

    “你別這么叫我!”林語熙的反應忽然變得激烈,“我沒那么好命做你們周家的人。我唯一的幸運,是我爸媽拼了命才讓我逃出去,否則我早就死在他手里了�!�

    老太太眼圈紅了:“你不認奶奶了?”

    林語熙的眼淚一下就滾下來,她手指攥得太緊,指甲深深掐進了手心,才能控制住聲音的顫抖。

    “我認你,誰認我的父母?二十年了,他們死得不明不白,你們包庇兇手,和兇手有什么區(qū)別?”

    周弘禮在亨泰時制造了不少麻煩,周老爺子的突然離世更是雪上加霜。

    林盛夫婦的案子將亨泰推到了風口浪尖,一旦真相被曝光,周家名譽受損不說,大眾對亨泰銀行的信任度也會直接降到最低點。

    客戶的信任是一個銀行生存的根基,一旦信任崩塌,亨泰八十年基業(yè)就會毀于一旦。

    本就是風雨飄搖之際,周家自然不能再讓這種事發(fā)生。

    可是這些權衡,這些利弊,跟一個無辜失去父母的孤女有什么關系呢?

    這不是林語熙需要去諒解的事情。

    老太太沒有為自己多做辯解,她潸然落淚,不停地道:“奶奶對不起你。”

    她把林語熙帶回周家,二十年來把自己關在普陀山念佛贖罪,也不能讓她心里對林語熙的愧疚減輕一點。

    林語熙難受得無法呼吸,她不再去看老太太滿是自責和歉疚的臉,像要逃離什么可怕的地方,她快步地、幾乎有些倉惶地拉開門沖了出去。

    周晏京在一種難捱的憋悶中起身,打開面向花園的那扇窗。

    午后的空氣帶著真實的暑熱和干燥直面而來,沖擊著房子里常年恒定適宜的溫度。

    他在這一刻理解了從小父母對他的防范和阻撓,他們害怕他成為第二個周弘禮。

    林語熙的身影從側(cè)門出去了,她走得很快,像在被什么追趕。

    她用手背蹭了眼睛,今天她流了很多眼淚。

    周晏京本能地想要抬腳,走過去把她抱到懷里哄一哄。還沒抬起便止住。

    老太太難過的哭聲從背后傳來,邊哭邊罵:“都怪你個死老頭,造孽……你死了一了百了,什么爛攤子都留給我,小熙不認我了,你看我下去不弄死你!你個王八蛋,三條腿的癩蛤蟆……”

    周晏京取出方巾遞給她,往�?倫鄹喝さ娜�,今天沉默得出奇。

    老太太擦了擦眼淚,抬起臉,問他:“不讓問你非要問,叫小熙知道這些,徒添傷心�,F(xiàn)在后悔嗎?”

    后悔嗎?把真相攤開在她面前。

    “后悔�!敝荜叹┱f,“但我必須這么做,你們欠她一個真相�!�

    老太太啞著哭腔道:“你去看看小熙。別讓她自己難過�!�

    墓園坐落在清幽的南郊,天色慢慢暗下來,林語熙坐在墓碑前的地上,看著照片上年輕的夫妻發(fā)呆。

    眼前如走馬燈,一幕一幕閃過她六歲之后巨變的人生。

    一門之隔小姨和小姨夫的爭吵、福利院被小霸王摔壞的平安扣、在周家如履薄冰的日子……

    奶奶笑瞇瞇的臉、撫摸她的粗糙而溫柔的手、她叫她“乖孫”,總是在周晏京欺負她的時候教訓他……

    閃過最多的是周晏京。

    他清俊好看的眉眼、逗她時欠揍的樣子、他懷抱的溫度和冰島那些無憂無慮的日子……

    林語熙后知后覺地明白,程振為什么說查到兇手對她沒好處。

    因為會徹底打破她現(xiàn)在的生活。

    如果代價是失去這個世界上最疼愛她的人,那么還要不撞南墻不回頭地去追求真相嗎?

    林語熙忽然也迷惘了,她是不是真的應該安安分分待在那面鼓里,繼續(xù)做她的周太太?

    粉飾太平,也許好過戳穿后的兵荒馬亂。

    南郊的空氣比市區(qū)好很多,周晏京站在路邊,問老劉借了支煙。

    老劉猶猶豫豫從兜里摸出自己的便宜貨,想勸,但做司機的勸老板別抽煙,那不是僭越嗎。

    他委婉問了句:“您不是跟太太在備孕嗎?”

    周晏京一張英俊的臉寡淡如水,半點表情都沒有,說:“不抽會死�!�

    “……”老劉趕忙把煙遞給他,又攏著打火機給他點上。

    周晏京咬著煙,猩紅的火光明滅,老劉是老煙鬼,口重,煙草的味道直沖喉管,干而澀。

    他眺著遠處蒼青山林,天色從昏黃到幽藍,通向墓園的臺階已經(jīng)快要隱入黑暗。

    天快黑了,上面的人還沒下來。

    周晏京碾滅快要燃盡的煙,抬步走上去。

    林語熙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林立的墓碑在幽昧的天色里有些滲人,四周安靜出奇,她本能地害怕,卻沒有離開的打算。

    好像在用這種方式徒勞地懲罰自己,以此向她的父母懺悔。

    周晏京找到她時,她坐在黑暗的墓碑前,像入定了似的一動不動。

    他蹲下身,手指輕輕碰了碰她毫無生氣的臉:“回家吧�!�

    林語熙聽話地隨他站了起來,跟著他走過那一排排肅穆靜默的墓碑,從臺階往下走。

    那天的問題周晏京問錯了,不是她選不選擇離開他,是他有沒有資格讓她留下。

    此刻他很想問她一句,如果他拋下周家的一切,能不能和她在一起?

    但他知道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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