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他不挑嘴兒,從前吃不飽的時候,不熟的干豬皮也是當(dāng)寶貝啃的。
氣氛嚴(yán)肅,眾位公子互相看看,到底是安靜了下來。
后聽到有人喊了一嗓子,帶人犯,這就有意思了,凡舉人犯,皆是案件中的被告和有牽連的人,那來人是誰?
卻也沒等一會兒,便看到九思堂的小令們開始往這院子里押送人犯。
說來也奇,今日押送的人犯打扮都相當(dāng)奇怪,有穿戲服行頭的,有茶樓子說書的,還有香粉樓子唱大鼓的……甚至還有好幾個瞎子,也被人拖拽著,一直喊著救命,又問是誰?
有人臉上的戲才扮了一半,便被逮了來,這一路嘴巴堵著,喊不出聲,就嚇的一直哭,硬是把臉上的粉都沖刷出兩道壕溝,簡直是狼狽不堪。
除這些人,還有戲班的班頭,粉樓的老鴇,茶樓子掌柜,甚至還有一位教司枋的低等小吏,也被人拖了進(jìn)來。
若是給這些人一個總稱謂,他們便是那說故事的人。
既是說故事的,便嗓門亮堂,大概許被抓的意外,等人一進(jìn)院子,再摘了堵口,便是滿院嚎啕,陣陣南腔北調(diào)各色呼冤,那些聲音匯集起來便相當(dāng)?shù)脑霘狻?br />
場院很大,大到能遛馬小跑,可容三五百人,也不過一炷香的功夫,這院兒便滿了。
到人齊全了,那領(lǐng)頭的小令報告上去,就聽到那四部執(zhí)令里有一位說到:“既齊全了,便打吧�!�
這就打了?竟是審都不審的么?
陳大勝他們驚愕的互相看看,接著便被院子里的打嘴巴聲吸引過去。
這九思堂辦案真是出乎意料,也不用朝廷規(guī)定的刑器,就人犯身后兩個人押著臂膀,揪著頭發(fā)讓人犯揚(yáng)起面孔,好方便第三人左右開弓的甩大嘴巴子。
陳大勝長到現(xiàn)在二十出頭,也覺著自己是見了些世面的,可他就沒見過這樣聲勢浩大的打嘴巴子的陣勢。
這九思堂行刑的都是小令,他們打出的巴掌又是什么力道,只沒幾下過去,便有那年紀(jì)大些,身子弱些的說書人被扇暈了過去。
不多時,這院子里就漸漸泛起血腥氣味,各種悶響慘叫被扇了回去,拌著牙齒咽進(jìn)肚兒里,又化作一口口血水流淌下來……
不少人暈過去,卻也沒用冷水潑醒,就讓他們躺著,待一會兒緩和了,睜開眼便又是一陣大巴掌過去,反反復(fù)復(fù),周而復(fù)始……初看還可,后再看,竟真是殘忍了。
尤其是那些靠臉蛋糊口的,這份生意怕是從此不得做了。
人犯挨打期間,便有雜役又往各位公子桌上放了幾本手寫的話本子。
陳大勝拿起來一看,卻是一本叫做《熱血譜》的話本子。
這書他知道,是去歲末便在燕京流行起來的新本子,說的不知是哪一朝的事情,講君主昏庸無道,使得黎民百姓流離失所苦不堪言,此時便有一群江湖豪客拍案而起,仗劍天涯行俠仗義的故事。
這書里寫了各色異人俠士,已經(jīng)有十多卷了,就廣受京中年輕人喜歡。
如今再看這話本子,再想想這地方,又翻開書本看到一些標(biāo)記過的地方,思索下明喻暗引當(dāng)中的意思,陳大勝就終于恍然大悟。
他抬眼去看身邊的李敬圭還有鄭阿蠻,卻發(fā)現(xiàn)這兩人早就明白過來了,正一個個眼泛怒意,雙目赤紅的瞪著場子里的人犯,身體都?xì)獾幕斡破饋砹恕?br />
而此刻再去看各家公子,有明白過來的自是憤怒肅然,然而卻是少數(shù)。
有想歪的,就覺著是最近張揚(yáng)過分,虧心事兒做多了,便被皇爺殺雞儆猴兒了。
心軟的低著頭,膽小的閉眼發(fā)著抖,更有猥瑣的盯著幾個女先生,也不看臉,就看掙扎之間若隱若現(xiàn)的那些東西,還笑的不似好聲,嘖嘖……真真是眾生百態(tài),管什么出身的公子哥兒,一頓巴掌看下去,就什么樣子的人都顯露了出來。
終于,鄭阿蠻忍耐不下去,就猛的一拍桌子罵道:“簡直無恥至極!難不成我大梁幾十萬英魂還未散盡,血都未冷,這功勞竟是旁人的了么?!”
他說完,李敬圭便接上,面目扭曲的罵到:“其心可誅!其心可誅!最好打死了事,只區(qū)區(qū)幾個巴掌?便完事兒了?幾位執(zhí)令這樣審案,便沒意思了,此案該當(dāng)轉(zhuǎn)交刑部衙門,深挖嚴(yán)懲不怠才是!”
他話音剛落,院子里的把掌聲便止了。
坐在前面的幾位執(zhí)令站起來,回身一起跟眾公子微微施禮,那叫謝五好的執(zhí)令語氣有些抱歉道:“公子們莫惱,此案已經(jīng)審理清楚,涉案的犯人能抓的自都抓了,跑了的也在追捕當(dāng)中,這些說書人皆是一些愚人,并沒有多大見識,也就是為了幾貫養(yǎng)家糊口的銀子才信口胡言的,皇爺慈悲,而今已經(jīng)批了處罰辦法,此案實不適大肆宣揚(yáng),雖說傳言不可輕信,偏偏俗世輕信的皆是傳言,還望,諸位公子海涵�!�
鄭阿蠻胸口起伏幾下,到底一拍桌子怒道:“我,我這就進(jìn)宮見皇爺去�!�
他說完轉(zhuǎn)身就走,李敬圭看看一動不動的陳大勝,到底一跺腳跟了上去。
陳大勝低頭又看了一會,便命人卷起面前竹簾,語氣沒有起伏的問幾位執(zhí)令道:“皇爺該當(dāng)還有吩咐吧?”
此刻,這謝執(zhí)令方說道:“是,皇爺命諸位公子從桌上的戲本雜說里,點選一些百姓該看的。”
聽他這樣說,陳大勝便想了一下自己家起福鍋那幾出戲文,提筆沾墨在紙上唰唰寫了十幾個名字。
寫罷他又抬臉問:“這些東西可要呈于御前?”
謝執(zhí)令道:“是�!�
陳大勝點點頭,接著在紙張末尾寫到,望朝中善書者多寫底本以備民間參用傳播。
便只是這幾個字了,他一個只讀了一年書的愚鈍之人,又懂得什么呢?
陳大勝寫完離開,徑直就去了宮里,佘青嶺一看到兒子回來便笑了,他說:“怎么?我兒竟沒有去皇爺面前鬧去?”
陳大勝脫去外袍,交給一邊的太監(jiān),徑直走到看他回來,便迅速擺好的菜肴面前,坐下拿起筷子方說:“我是譚家軍出來的,立場到底沒有兩位公子那般正義,只寫《熱血譜》這人,確其心可誅,本朝倒也無事,就怕后世人當(dāng)做正史給考了,那便是流毒綿綿無絕期了�!�
佘青嶺點頭,走到桌子邊兒坐下,給兒子夾了幾筷子他愛吃的菜,看他吃的香甜,這才滿意的笑笑說:“這不過就是江湖人看到皇爺不喜,故意尋了那筆頭好的人,杜撰出來的鬼話,說白了,不過是以人言裹挾朝廷,討要幾分重視而已,可,到底人言可畏啊。”
陳大勝咽下飯菜,想了下皇爺今日的態(tài)度便揚(yáng)揚(yáng)眉道:“我看皇爺卻沒有生氣�!�
佘青嶺輕笑:“不過小事耳,比起這個,皇爺?shù)故菗?dān)心今年清理運(yùn)河的銀子不湊手呢,這馬上又是春耕,不說民間,今年軍屯上所需農(nóng)具,工部都一時半會調(diào)撥不到器料,如今大梁初立,百姓安養(yǎng)生息才是國之大事,至于其它,千丈峻嶺幾許微草而已,它自順風(fēng)倒去……”
恩,就是這樣的。
陳大勝想想那些滿面是血的人犯,到底搖搖頭,端起碗呼啦,呼啦卷了三大碗白飯下去。
直待他飯罷,清了口,佘青嶺才對他笑笑說:“其實今日你將走,你三堂哥便來了�!�
陳大勝聞言一愣:“我三堂哥?他不是巡視軍屯田地去了么?”
佘青嶺點頭正色道:“正是這樣,只他才跟上峰到了福和縣主封地,卻是看到你的族親了�!�
佘青嶺一句話說完,就把陳大勝的兩只耳朵震得嗡嗡作響,他滿腦袋就是這兩個字,族親,族親,族親……
愣怔半天,他便甩甩腦袋,語氣顫抖的看著佘青嶺問:“爹,爹您說什么?”
佘青嶺拍拍他肩膀安慰道:“我兒莫慌,你三堂哥說,他與上峰巡視到福和縣主封地,無意看到你家族親在人家莊子上做佃戶呢,還說是人數(shù)不少,能有百十來位呢�!�
這,這竟是真的么?
陳大勝連連倒退,一直晃著不清楚的腦袋,他簡直難以置信,就嘴唇顫抖,嗓子干噎的啥也說不出來。
他滿腦袋就是老家的模樣,那大水過來,嘩啦啦的一屋一屋的塌房子,兩耳都是哭嚎聲……而他家的樹兒,他家的村兒,他家的族人就滿眼都是……
他小小的沒有鞋穿,闖了禍就滿村子跑,阿娘就拿著棍子攆著打,他就一路哭嚎著逃,而那一路,都是族親們笑著說:
“哎呦臭頭,又招惹你阿娘了?”
“三嫂子快莫打,孩兒小小的懂得啥?”
“乖兒快來九爺爺這邊,我看你娘敢來我懷窩打你�!�
“老三家,他本就憨,好好的你打他作甚?這是俺老陳家的孫兒……”
“臭頭快跑,你娘攆上了!”
“臭頭哥!上樹!臭頭上樹,上樹你娘就夠不到你了……”
第91章
(九十一)
陳大勝不記得自己怎么沖出小院的,就瘋了般的往宮門跑,路上他摔了好幾跤都沒覺著疼,爬起來就跑,嚇的路上遇的親衛(wèi)就跟了一長溜兒。
穿過那條昂長的宮道,他就眼睜睜的看著宮門緩緩閉合起來,而他今日的出宮的令牌還沒有換好。
摸摸空空如也的身上,他就吸吸氣,叉著腰艱難的喘氣幾下,轉(zhuǎn)身又往干爹的小院跑,待跑到院子里,這邊卻給他預(yù)備了里衣,注滿澡桶,而干爹就安靜的站在臺階上看著他說:“你今日什么都做不了了,時辰已到,宮門已關(guān),再過一會兒滿城宵禁,自內(nèi)宮,外宮,內(nèi)城,外城,燕京出而后一路三百里,你就預(yù)備這樣去?”
陳大勝木然的站著,渾渾噩噩中就聽到萬春陽說:“哎呦~小祖宗,這個時辰你出去也沒用啊,您看您這膝蓋都摔成這樣了,這不是招惹咱老祖宗心疼么?”
陳大勝一愣,低頭這才看到兩膝的地方,已經(jīng)摔的沒有布料了,而露出的膝蓋卻已經(jīng)是血肉模糊。
佘青嶺看看兒子,便微微搖頭道:“去收拾一下自己。”
陳大勝點點頭,由著幾個小太監(jiān)侍奉著下去,待他去了浴房,佘青嶺才嘆息了一聲,看著漸黑的月色蹉嘆道:“家~啊!”
說完,他就攏著袖子看著日落月升,天色漸昏。
沐浴完畢,陳大勝便披頭散發(fā)的躺在交椅上,而他的兩條腿就架在腳蹬上,由著旁人擺弄他。
萬春陽跪著給陳大勝上藥,陳大勝好半天才說:“爹,是我的不是……�!�
佘青嶺沒有抬頭,只關(guān)心的看著兒子膝蓋說:“卻有些冒失了,一家父子,無事的,才將皇爺遣人來問,我支應(yīng)過去了,倒是你,怎就這般不小心?”
膝蓋終于刺疼起來,陳大勝便吸吸氣,坐起來看著自己磕破的幾層皮道:“爹,我三堂哥還說別的了么?”
佘青嶺從桌上取了白布遞給萬春陽,他看看陳大勝的臉色,見他努力平靜,終說:“他說,洪順末年那場洪水過去,你們?nèi)宕畎槌鋈ヌ踊模坏饺碌墓Ψ蛴忠蛲练俗鱽y人便沖成了兩股,你家一股,那剩下的族人又一股,你家的事情便不說了,就說與你們失散那些族人,他們慌不擇路的跑了半月,后看世道實在太亂,也找不到活路,就商議著出去也是死,不若,便回老家一起等死吧……”
陳大勝當(dāng)下呆愣,簡直難以置信的看向干爹問:“他們,他們回去了?可,可我老家……”
還在水里淹著呢。
佘青嶺也覺著這個消息太過殘忍,卻不得不告訴他真相道:“是,你老家還在水里淹著,又遇兵災(zāi),四處也在抓丁,你的那些族人沒辦法,便一起上了附近的山躲避戰(zhàn)亂�!�
佘青嶺站起來,走到陳大勝面前說:“如此,除了年老體衰的沒有熬過饑荒的,你的族人卻保全了很多,現(xiàn)下分了兩批,一批依舊在你故鄉(xiāng)的山上生活,而福和縣主封邑上那些是你家遠(yuǎn)房的血親,現(xiàn)下是田地不缺,卻失了種地的農(nóng)戶,這樣~福和縣主家的管事才會四處招募佃戶,也不知道你這一支族人如何出來的,你三哥并未交待清楚,因還要去找你大哥,他便先過去了,約你明日十里亭會合�!�
忽如其來的消息令陳大勝神思破碎,他張張嘴,好半天才苦笑道:“也就是說,若不是被沖散,我們就會隨著族人返回家鄉(xiāng),最后躲在山里熬過這場戰(zhàn)亂?”
佘青嶺長長吸氣,擺手讓屋子里的人退下,待人都退盡,他才無奈的拍拍養(yǎng)子肩膀說:“兒啊,有時候人就得認(rèn)命,一條大路向左即生,向右是死,差之毫厘謬以千里,你得認(rèn)!就是心里疼死,你也得認(rèn)!你哥還說……因你故鄉(xiāng)四處沼澤,便從未有兵家來爭,幾次戰(zhàn)亂,你族人會躲,便終未被波及……也,也是祖宗有德,到底庇護(hù)了一些血脈�!�
陳大勝歪歪頭,吸吸氣,呵呵笑了幾聲,又將牙齒咬的咯吱作響,他脖子上的青筋忽隱忽現(xiàn),憋了半天他才艱難的說:“這,這是……好事對么,啊?爹?是好事對吧!”
他滿眼都是那個破廟,那個慘不忍睹的河灘,那新兵營,那不斷的骨肉分離,不斷的血肉橫飛,不斷的風(fēng)霜雪雨,還有不斷在耳邊號角……
去了,走了,離了,總是失去,越來越遠(yuǎn)……一切人就笑瞇瞇的與他告別,最后便猛的扎入故鄉(xiāng)村莊老樹下的霧靄當(dāng)中……也看不到人,就偶爾有若隱若現(xiàn)的牛鈴鐺脆響一下……叮鈴~!叮鈴~在他夢里纏繞。
佘青嶺知道這件事對養(yǎng)子是多么大的刺激,他這一生都很少露出柔軟的樣兒,且也不希望養(yǎng)子是柔軟的,可到底……他伸手摟住養(yǎng)子,到底摸著他的腦袋說到:“我兒可憐,爹心疼呢,我兒,就哭吧,沒事兒,沒人看到……”
懷里的肩膀聳動幾下,終究一聲近似于野獸的悲愴悶悶的響了起來……
第二日一大早,陳大勝就腫著眼泡,坐著佘青嶺的官車出宮,車子一氣兒行駛到燕京城外十里長亭,陳家兄弟幾個才會合起來。
陳大勝扶著童金臺的手,膝蓋僵直的下了車。
從亭里出來的陳大忠便面色一緊,陳大勝看哥哥緊張,就故作輕松的笑笑說:“哥,我沒事兒,昨晚走夜路,不小心就摔了一跤�!�
陳大忠低頭看看他膝蓋,又上手摸摸,這才點點頭悶聲說:“以后小心些,疼么?”
陳大勝搖頭:“不疼,用的是宮里的好藥,路上就能跟你們并馬走著了�!�
他說完四處看看,就找到靠在樹上,眼神不聚的陳大勇喊了聲:“三哥,你找到那些族親,是哪一家的?”
陳大勇愣怔下,這才看向他說:“好幾家,帶頭是九爺爺家的高粱伯,你還記得九爺爺不,最喜歡跟咱爺曬陽兒,抓虱子那個�!�
一張老人的面孔在腦子里閃過,陳大勝就點點頭道:“那,那九爺爺好么?”
陳大勇失神搖搖頭,回手解下馬韁繩說:“除咱阿奶,還有九爺爺家的兩個伯伯,咱族里沒有五十以上的老人了。”
陳大勝啊了一聲,半響才語氣有些踟躕的說:“那,那有嬸子,伯娘么?”
陳大勇咽下吐沫,牙齒咬碎了一般的憋了半天方說:“有,好,好些呢�!�
陳大勝聽了,又忍,就看著他勉強(qiáng)笑說:“那,那還挺好,是吧,哥?”
陳大勇嘴唇顫抖,最終點點頭哭般笑著說:“嗯~!”
說完,看著他膝蓋問:“疼么?”
陳大勝搖頭。
陳大勇走過去,摟住自己弟弟拍拍他背說:“弟,咱認(rèn)命了好不好?人還能活全喚了?是吧?老天爺都安排好了,總要給你缺一門呢,是吧?”
一聲哽咽從亭子里傳出來,眾人看去,卻是背對著大家的陳大義。
族人活著這件事對這四兄弟是個巨大的刺激,又是以那樣的方式生存下來,難免他們的心里,就有了各式的假想,若是沒有那場水,若是沒有被沖散,若是他們反抗了,若是他們勇猛些……卻沒有若是了,就得認(rèn)下。
作為長兄的陳大忠吸吸鼻子,用馬鞭敲了下他的官靴似嘆似笑道:“成,都收收心,就走吧,時候不早了,有二三百里路呢�!�
他是長兄,也不能帶頭難受,就加倍忍耐。
如此,兄弟四人又各自帶著親兵上了路。
驚蟄剛過,萬物復(fù)蘇。
姜竹山福和縣主封邑地,石東,石西二縣交接處,自燕京西門出三百二十里的一個小矮坡,一大群衣衫襤褸,短褐穿結(jié),足下無履,骨瘦如柴,滿目風(fēng)塵的農(nóng)人便坐在姜竹山的山口等待著。
從出來奔口吃的佃戶變?yōu)楣倬�,也不過才三日,而三日不做農(nóng)活,這群可憐巴巴的田舍人便已是滿腹虧心,東家不用他們了,說是不敢用了,他們這才知道,從前被管事們掛在嘴上皇帝老爺家的高貴親戚,其實也就是嚇唬他們這樣的人。
什么活兒都不許他們做了,春耕到了,主家能高價請人,都不許他們賺那幾個錢兒,也無處可去,他們便只能坐在此地等候。
與陳大忠他們同輩的陳全銀,就小心翼翼的問自己老爹陳二梁:“爹,你說他們會來么?”
陳二梁不知道會不會來,倒是慚愧于自己從前沒有幫人家做過什么,如今自己家這般艱難,人家卻已飛黃騰達(dá)了,那,那這樣……再扒上去這不是惡心人么?這不是給人添麻煩么?
他們這般不堪,這不是丟人孩子們的臉面么?他此刻已然后悔,為何那天要去河邊取水,他就抱著罐子走到河邊,還沒一會兒呢,便見到大道上塵土飛揚(yáng)的來了一群官爺,人家也要飲馬呢,便在他附近下了馬。
陳二梁不敢看,就躲的利索,還跪的遠(yuǎn)遠(yuǎn)的。
那些官爺并不看他,就說笑著貴人們才能說,他卻聽不懂的官話。
只是……跪著,跪著,他就偷看了一眼,本想漲個見識晚上棚兒里吹個牛的,卻看到一位官老爺也在看他,最后官爺竟然走過來了,還慢慢走到了他面前,陳二梁嚇的當(dāng)下癱軟。
那官爺俯身問他:“你是?九爺爺家的二伯伯?”
陳大勇并不知道長輩們的姓名,而村子里的孩子也只有個小名被叫到死,人多了,大家只論輩分喊著,認(rèn)識臉,知道人,可能到死了,家里寬裕給置辦個墓碑,族人才會知道,哦,原是有大名的。
陳二梁不懂官話,就使勁磕頭賠罪道:“大老爺饒命啊,大老爺饒命……小的,小的不是故意看您的……”
可那官爺卻一把扶起他,又是一番上下打量,最后才確定,語氣發(fā)顫著用老家話說:“就,化成灰,化成灰也記得,這才幾年啊,怎么就認(rèn)不得了,�。坎粫J(rèn)錯的,我認(rèn)得你,你是九爺爺家的二伯伯,我記得你~好像叫梁?”
甭看是族人,從前一個姓氏住在一個村子里,太近便不親了。
陳二梁家兄弟三人,分別叫做高粱,二梁,三梁。哦,三梁全家餓死了呢,也沒幾年呢。
聽到熟悉的家鄉(xiāng)話,陳二梁才穩(wěn)了心神,提了膽子,仔細(xì)去打量面前的官爺,這官爺好面嫩,十五六姑娘的皮子都沒他細(xì),他還穿著綾羅綢緞,身上還有香氣,身后還有好高的大馬。
這老實的鄉(xiāng)下人也不知道怎么應(yīng)付,就一直說著:“��?啊?啊……”
看爹想事不說話,陳全銀便又問了句:“爹,你說他們會來么?”
陳二梁家的全銀今年都二十七了,從前沒災(zāi)沒難他家也窮,就聘不起媳婦兒,就只說等等看,誰能想到這人世要動刀兵,還要發(fā)大水呢?
現(xiàn)下便~更窮了,若不是為了下一代是滿屋的光棍,二梁他哥高粱也不會咬牙帶著全族男丁出門尋一頓果腹的食兒,好掙扎著活下去。
而在從前,臭栓子他家卻是村里可以的,他家給自己種地,只佃一點土地就聘的起媳婦兒。
心里只有畏懼,丁點沒有遇到親戚的欣喜,想想從前,陳二梁便嘆息了下說:“我,我哪兒知道啊�!�
那日認(rèn)了親,又大哭了一場,臭栓子便隨自己去了莊子里,又見了全家親戚,平時拿腳踹,用鞭子抽他們的管事們匆忙來了,在人家面前頭低的就像吃屎的野狗,還眼巴巴的求自己別告狀。
自己哪敢告狀啊,啥也不確定不把握呢。
如今人家當(dāng)官了,身上有差事,那夜便只能走……哦,便是留下他們也招待不起,百十多個腌?H人,難不成招待親戚住地窩子么?
后臭栓子也不知道怎么跟管事說的,從此便不許他們干活了,每天還能吃兩次飽飯了。
一家受苦的爺們,打出生就沒有吃飽過呢……
這都吃了三日白食,陳二梁便越來越不確定,他反復(fù)想,若是人家不認(rèn)親戚呢?若那日是大家伙一起做夢呢?癔癥了呢?會被管事的逼著寫成契約奴吧。
可陳二梁卻不知道,他們眼巴巴等的人,卻在距離他們不遠(yuǎn)的大道邊停了車馬,又一起坐在野地里商議起他們的前程來了。
陳大忠放馬去嚼吧春草,他就坐在親兵給他端來的馬扎上說:“咱兄弟幾個先商議一下,以后就怎么安排這些族親,也不是一大堆人稀里糊涂就帶回家的事兒,那是人,還是正兒八經(jīng)的親戚,養(yǎng)活他們簡單,可養(yǎng)好了到底難。”
陳大勝最小,也懶的說話,就下了車接了葫蘆,邊喝水邊聽哥哥們商議。
陳大義想了下就說:“不若,就給置辦個莊子吧,從今往后,不管是出來給人做佃戶,還是讓長輩們躲在山上做山民躲避賦稅,那都不成的,這樣,我出五百貫。”
陳大勇看看不吭氣的四弟弟,就無奈的搖頭道:“就不是出錢買莊子的事兒,你只說買莊子了,是這邊的莊子,還是老家的莊子?若是這邊的咱們能照顧到,可若是老家的,就怕他們護(hù)不住財產(chǎn),咱從前被人賣的時候啥樣,他們現(xiàn)在啥樣。
那天高皇帝遠(yuǎn)的,一下子看不好就是一堆爛事兒,從前咱們家啥樣子你們也清楚,能招惹的起誰?再說,咱幾個才多大芝麻綠豆,就怕地方上主官不給面兒……”他抬眼看看陳大勝問:“老四,福和縣主那邊?能說的上話么?”
陳大勝就點點頭道:“沒事兒,老縣主今年都六十多了,她家也就吃這一代的封邑,宗室家旁支遠(yuǎn)親而已,還是個外嫁的老姑姑,就幾個佃戶的事兒,不能與咱們?yōu)殡y。到不必與她家說什么話,我叫人回家報信去了,回頭讓我媳婦兒再預(yù)備一份兒厚禮送去就是�!�
陳大勇點點頭,雙手就拍拍膝蓋站起來嘆息:“哎,老家的,這邊的合起來咱家還有根兒的,一族就活了五房人,幫襯不幫襯的,好歹得先集齊族人,把咱老陳家祠堂立起來,這才是大事兒!我這都不知道祖宗叫個啥,逢年過節(jié)上個香就只能從咱爺那邊開始燒,哎,不孝��!”
陳大忠聽弟弟說完,又低頭想了會便道:“成!我讓他們附近打聽一下,就這邊吧,咱兄弟幾個就攏攏錢兒,這邊田畝該當(dāng)不貴,一畝地至多二三百文,便每一房給置辦個百十來畝田,再給他們起個宅子,等把老家的親戚接了來,起了祠堂,請了祖宗,立了根兒咱也不飄零了,到那會兒再說旁個話�!�
陳大勝把葫蘆遞給二哥,也坐下想想,最后才道:“錢是小事兒,咱幾個花了幾年,被逼著換了個魂魄,這些學(xué)會應(yīng)付�?稍蹱斔麄儚那吧稑�,咱這些族親便是啥樣,倒是不怕他們闖禍,硬是學(xué)都學(xué)不會的滿門老實疙瘩,如今當(dāng)緊的事兒除了祠堂,是咱這一代甭管多大,得給莊子造學(xué)堂了,再請個先生教起來才是正經(jīng),不然咱就是在附近,他們也護(hù)不住家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