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那人家徐正清自己怎么不寫?”
一句話,引得不少人都抬起了頭。
包括簡幸。
簡幸考出了好成績,即便不驕傲,心里也是高興的。
她始終都覺得自己能做的不多,唯獨學(xué)習(xí)這件事,付出的,回報的,都是真真切切看得到摸得著的。
都是徹徹底底屬于她自己的。
所以這是她進入和中以來,唯一一次真切地高興。
可語文老師這一句話,硬生生把她的心擰到了一起。
她不自知地攥緊了試卷一角,褶皺乍然四起,硌得她掌心隱隱作痛。
她眼睛一眨不眨盯著語文老師,直到語文老師開口說:“怎么人家就能看到媽媽的好呢?媽媽施舍愛心很俗氣嗎?媽媽幫助偶遇車禍的人,給予幫助和關(guān)懷,怎么人家就能寫出四十九分的作文?哦,人家還加了兩分卷面分。”
撕拉——
試卷被硬生生拽掉了一個角。
語文老師還在講話,沒人注意到簡幸的試卷被她自己撕裂了一個角。
更何況,試卷撕開一個角能有多大的聲音,那分明是她的心被撕開的聲音。
情緒陡然陷入浩蕩波動,眼前視線莫名其妙就黑了一瞬,而后又變成了渙散的花白。
像被信號屏蔽的電視機屏幕。
雪花滋啦滋啦的聲音,慢慢蓋過了語文老師的聲音,思緒一下子被拽回到了五年前——
是五年級升六年級的那個暑假,興鎮(zhèn)那年不知道為什么特別熱,七月份氣溫就已經(jīng)達(dá)到了三十八九度,地面燙得簡直要把鞋底燙化,白天街上沒幾個人,更別提正午大太陽頂頭的時候了。
可是呂誠該出來還是要出來,拉貨不分黑白冬夏,你不干,那行,有別人干。
呂誠一向不是會偷懶的人,他很能吃苦,也從不喊苦,大熱天汗在臉上像下雨一樣,頭頂冒火也把三輪車蹬得起勁。
興鎮(zhèn)那兩年搞開發(fā)新樓,路上處處都是坑坑洼洼的,大概是天氣太熱缺水導(dǎo)致的短暫性中暑,呂誠在拐彎的時候翻了車。
車上二三百斤的貨,加上三輪車近四百斤,全部結(jié)結(jié)實實地壓在了呂誠身上,他本能要爬,結(jié)果車上的鐵條直接壓穿了他的腿。
路面滾燙,塵土都像要沙漠里的沙子,他趴在地上,血流滿了一個小坑。
總不能就這么死了吧。
家里還有一個乖順的閨女和一個整天笑瞇瞇的老太太呢。
呂誠一輩子沒硬氣過,那會兒不知道從哪來的力氣,硬生生把腿上的貨扒拉開了一部分。
貨滾到一旁,被一雙高跟鞋擋住,呂誠抬頭,在強烈陽光的晃照下看到一個年輕女人捂著嘴,瞪大了眼睛。
呂誠看得出這人和他不一樣,光看穿著就不一樣,那鞋跟上貼的小鉆被塵土埋了還會發(fā)光,要擱在平時,呂誠是看一眼都不敢的,可那會兒卻痛苦開口:“幫、幫個忙……”
年輕女人像是剛剛反應(yīng)過來一般,立刻轉(zhuǎn)身大喊:“老公!”
接下來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呂誠就不知道了。
他只記得一覺醒來躺在了醫(yī)院,醫(yī)生先是遺憾地說他腿瘸了,隨后又安撫了一句:“幸虧扒拉開了點東西,不然下半輩子就在床上躺著吧�!�
醫(yī)生說這話的時候簡幸就在病床旁邊,五年級,十二歲了,已經(jīng)能聽懂所有的陳述話,可行為能力上半點用處都沒有。
所以她只能死死攥住呂誠的手。
簡幸印象里,呂誠總是被各種人罵,被簡茹罵沒本事,被姥姥罵脾氣太好,被給貨的老板罵動作慢,但他很高,雖然他一直有點駝背。
可那一天,呂誠突然就矮了很多。
簡幸很多時候都能和他平視,甚至慢慢也可以俯視他。
尤其是他躺在病床上,她站在床邊給他調(diào)掛水瓶的時候。
她低頭,呂誠簡直要矮到地上了。
她知道這是一個人失去力量的象征,她很難受,一個人跑去走廊哭。
走廊全是消毒水的味道,還有各種汗臭味,只有手術(shù)室附近因為地點特殊而鮮少有人來往。
簡幸蹲在地上,腿蹲麻了就坐在椅子上。
不知什么時候,走廊的盡頭就多了三個人。
一對年輕的夫婦,以及簡茹。
年輕夫婦并肩二站,簡茹站在他們對面,落日西沉,紅光照過來,恰如其分地照在了他們中間。
像是被分割開的兩個世界。
簡茹衣服上有血,有灰,頭發(fā)也亂七八糟,她朝年輕夫婦低著頭,雙肩聳動,眼淚滿臉都是。
那好像是簡幸第一次看到簡茹低頭。
簡幸看著年輕女人毫不介意地拍了拍簡茹的肩,年輕男人從包里拿出了很厚的錢,他遞給簡茹,簡茹推搡兩下接到了懷里。
那天白天的光很烈,傍晚的光也很濃,照進簡幸眼睛里,落了一片血色。
可偏偏,也因為這一片血色,她得以看清楚簡茹接過錢時,嘴角悄無聲息揚起的笑。
病房外,簡幸貼著墻壁站著,她低著頭,指甲都快被自己摳破了。
屋內(nèi)隱約傳來對話:
“你怎么能那么說?都跟你說了,是我自己不小心摔的!和他們停在那的車有什么關(guān)系?”呂誠聲音壓得很低。
“那又怎么樣!說不定沒有那個車,你就能順利過去!”簡茹聲音也壓得比平時低,她警告呂誠,“你弄沒弄明白你現(xiàn)在什么情況!腿瘸了!以后拿什么掙錢!你可以不吃!媽呢!簡幸呢!簡幸不要上學(xué)了嗎!”
“那你也不能……”呂誠聲音簡直要壓到極致,“你這是訛人你知道嗎!”
“我訛什么人了!他們一看那么有錢!在乎我這幾個錢嗎!人家就是好心!看在你窮你廢物的份上施舍給你的!”簡茹說,“人家車在那停著!一輛車夠你爬一輩子的!人家現(xiàn)在給你這個錢就是買他們的安心你知道不知道!”
呂誠沒再說話。
簡茹不管什么,繼續(xù)說:“反正錢就在這了!出院就搬家,去和縣!簡幸要上學(xué)!我說了,簡幸必須要上學(xué)!上大學(xué)!她不姓呂!她姓簡!你不想要咱們就離婚!我?guī)е齻兡飩z過!”
后來……
后來的對話簡幸就沒再聽了,反正呂誠最終一定會妥協(xié)。
也許他是真的信了簡茹的話,人家給錢,不過是為了買自己的安心。
醫(yī)院到處人都很多,簡幸躲到哪里都覺得好吵。
于是干脆跑出了醫(yī)院,在馬路旁邊的蹲坐著。
沒一會兒,一對年輕夫婦路過,女人嘆了口氣說:“再也不要來這里了,嚇?biāo)懒恕!?br />
男人拉著她的手說:“行,以后不來了�!�
女人又說:“正清都打兩個電話了�!�
“知道了,這就回去,”男人說著頓了下,“不過剛剛那錢……那人真不是因為我的車�!�
女人嘆氣說:“我能不知道嗎?但是我看他們,唉,算了,也是太苦了,聽說家里還有個上小學(xué)的女兒,六十幾歲的媽身體也不好,就這樣吧。”
“行,”男人笑了,“那一會兒回去你跟正清解釋?”
“解釋就解釋,我這是獻(xiàn)愛心了,有什么見不得人的�!�
“你呀,這會兒厲害死了,剛剛別哭著喊老公啊?”
“哎呀我嚇到了嘛!真的好多血啊,嚇?biāo)懒恕!?br />
“不怕不怕,回去讓你兒子給你講故事聽�!�
聲音漸行漸遠(yuǎn),簡幸的臉趴在膝蓋上,頭歪著看他們遠(yuǎn)去的身影,看他們的腳步掀起塵土,塵土卻怎么也追不上他們。
這時忽然刮來一陣風(fēng),簡幸沒有躲閃,睜著眼睛,被鋪了滿臉的灰。
第16章
初入和縣時,
有很長一段時間的漫長深夜里,簡幸都不?太能?完全深入睡眠。
她和簡茹呂誠擠在一張兩米二的床上,姥姥則委屈在旁邊的一米二床上,
為了方便早上第一個去?洗漱簡幸每天只能?睡在床的最外側(cè)。
這房子是租來的,簡茹花了錢的,可簡幸依然覺得這是別人的家。
她整日小心翼翼渾身僵硬,腦袋里有根弦崩了又崩,一天比一天緊。
從老家搬來和縣,簡茹手里除了錢什么?都沒有,
所以簡幸只能?去?昂貴的私立學(xué)校。這所私立學(xué)校說來也奇怪,
就開在三中對面,兩所學(xué)校只隔了一條馬路,
三中那?些打架的鬧事?的老師管不?了的,
只要給錢,
私立學(xué)校都收。
剛來就出去?一大?筆開銷,簡茹不?踏實?,開始拼命地找活干,最后選擇了成本最低的賣小吃。
可她從來不?在三中或者私立學(xué)校這邊賣,寧愿跑到更遠(yuǎn)的二中一中或和中。
時間久了,
簡幸能?明顯感覺到自己身體里有一股意識在慢慢地被麻痹,
直到后來簡茹攢了錢,
把房東的院子買下?來,這股說不?上來到底是什么?的意識才終于在不?知?不?覺間消失。
一年后,
簡幸小學(xué)升初中。
大?概是為了減少?不?必要的麻煩,私立學(xué)校從小學(xué)到初中一條龍包全,
不?用考慮任何戶籍問題,只要繼續(xù)交學(xué)費,
就可以在熟悉的環(huán)境上初中。
簡幸初中還是在私立學(xué)校上的,每天只能?靠課本的進?度來證明生活并未一直重復(f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