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太醫(yī)院診治后,斷定太子身上主要有兩處重傷。
一是肋下猙獰的刀傷,屬于舊傷,已基本愈合,但救治之人醫(yī)術(shù)不精,是用刺繡粗線縫合的傷口,而非無需拆除的桑根線,后續(xù)需將粗線拆剪掉。
二是后腦淤血,是重物鈍擊所至的內(nèi)傷,也是導(dǎo)致太子失憶的關(guān)鍵所在。
內(nèi)傷難愈,失憶癥恐不好治。
徐太醫(yī)為太子把脈后就將這事稟報給了皇帝,皇帝雖怒,卻也收斂起怒火,只命太醫(yī)院盡快為太子拆除縫線。
將已經(jīng)與血肉長在一起的粗線拆除,難免會導(dǎo)致傷口滲血。
太醫(yī)院有全天下最好的藥材,治愈個皮外傷不在話下,這不算什么難事。
所有人都這么認為,可偏偏在縫合粗線拆除后,太子的傷勢不但沒有好轉(zhuǎn),反而不斷加重。
十余天來,經(jīng)過太醫(yī)院的精心醫(yī)治,太子肋下原本只是丑陋、輕微滲血的傷口仿佛遭人暴力撕開,血肉模糊,并且有往深處繼續(xù)蔓延的趨勢。
太醫(yī)院所有人日夜不休地反思問題所在,頭發(fā)都急白了,也找不出癥結(jié)。
太醫(yī)院失職,不僅隨時可能被皇帝砍頭,還時刻遭受著來自大臣、太子屬官們的壓力,終日惶惶,日夜難安。
被侍衛(wèi)扔到寢殿中時,徐院使兩腳發(fā)麻沒能站穩(wěn),往侍衛(wèi)身上扶了一把。
見侍衛(wèi)面無表情地看過來,徐院侍后背發(fā)涼,奮力鎮(zhèn)定,問:“殿下幾時醒的?”
侍衛(wèi)答:“四更天�!�
“傷口出血?”
“是�!�
徐院使沉吟片刻,謹慎地問:“殿下用的千真萬確是太醫(yī)院的傷藥?”
此言一出,侍衛(wèi)目光陰沉下來,冷冷道:“這該問你們太醫(yī)院的人�!�
先前太子無故失蹤,圣上差點把太子屬官、侍衛(wèi)全部砍了,如今太子找回,他們的性命暫時得以保住,怨氣可還沒消。
東宮屬官不管是文臣還是武將,皆以狠戾難纏出名,這會兒沒人膽敢招惹。
徐院使自知方才那句話有懷疑太子身邊人暗做手腳的意思,尷尬地拱手行了一禮,默默向內(nèi)走去。
寢殿內(nèi),燈火通明。
文公公正與幾個玄甲侍衛(wèi)守在一旁,瞧見來人,文公公湊近錦帳,輕聲道:“殿下,徐院使來了�!�
徐院使連忙向著寢榻行禮,聽見一道溫潤男聲道:“辛苦院使。”
“不敢�!毙煸菏姑Φ�,“為殿下看診是微臣分內(nèi)之事�!�
說完緩步來到床榻旁,垂首又行一禮,這才目不斜視地查看起太子的傷勢。
那道刀傷斜在江景之側(cè)肋,徐院使第一次看的時候,只覺傷口處理得粗糙丑陋,還在心中嫌棄縫合之人醫(yī)術(shù)淺薄,連這么簡單的事情都做不好。
而今看著那被藥粉與血水混合覆蓋著的猙獰傷口,徐院使只盼著那人再次現(xiàn)身救命,只要能救了太子,他甘愿拜對方為師。
傷口較前幾日又加重了。
徐院使額頭開始冒汗。
他的疑惑、懼怕、忐忑等情緒,全部展露在那雙因徹夜難眠而遍布血絲的眼睛里。
江景之看得清楚,目光從徐院使身上移開,不緊不慢道:“先清理傷口。”
“是�!毙煸菏姑Σ坏貞�(yīng)了。
為徐院使遞溫水和巾帕的是文公公,回憶著太子剛找回時雖潦草但已愈合的傷勢,再看現(xiàn)在血肉模糊的傷口,文公公臉色發(fā)青,沒忍住斥道:“輕一些!”
這位是奉圣上旨意來照看太子的,也是來監(jiān)督太醫(yī)院的。
徐院使不敢得罪他,急忙放輕了動作。
清理傷口不是什么難事,文公公的怒氣徐院使也能忍受,真正讓他為難的是該不該重新為太子上藥。
太醫(yī)院已為太子試過五種傷藥,除了加重傷勢外不見任何效用,今日他帶來的傷藥若仍是無用……
徐院使拿出傷藥,正躊躇,聽江景之問:“那些藥可查清了?”
徐院使忙道:“回稟殿下,都查清了,其中絕大多數(shù)都是普通傷藥,主要由三七、蒲黃、山梔等常見的草藥制成,另有幾種與北面雪域和海外進貢來的一樣……”
這說的是民間名醫(yī)獻來的傷藥。
都是在江景之身上使用過的。
匆匆說完,徐院使停頓了下,又輕聲道:“還有三種是山野村夫們試出來的,下面的人已經(jīng)試過,確是療傷佳藥,可成分未知……”
江景之聽罷,微微頷首,道:“不必用藥,直接包扎。”
“這怎么行!”文公公大驚,“殿下!”
江景之眼皮輕輕一撩,道:“按我說的做。”
“這、這……”
文公公知道江景之的意思,倘若用藥只會加重傷勢,不如不用。
可不用藥……圣上那邊怎么交待?
受傷了總是要用藥的。
太醫(yī)院匯聚了天底下醫(yī)術(shù)最精湛的大夫,和最名貴的藥材,一定能找到對太子傷勢有效的傷藥,說不準(zhǔn)徐院使手上那瓶就是。
文公公想勸,又怕江景之聽勸用了藥,傷勢更加嚴重,到時候追究起責(zé)任,圣上定然不會輕易饒過他。
他不敢開口,轉(zhuǎn)頭看向徐院使。
徐院使更不敢拿主意,也不敢開口詢問。
這位太子看起來溫和俊雅、平易近人,可他能在眾多皇子中奪得儲君的位置,往下能壓得住那些瘋狗一樣的屬官武將,怎么可能真如表面那么簡單。
在一片沉寂中,徐院使為江景之包扎好了肋下傷口。
正欲說話,江景之開口:“拿匕首來�!�
話音落地,一把閃著寒鋒的利刃被侍衛(wèi)從旁遞來。
江景之的手白凈修長,在眾人的目光中,持著匕首來到他另一只手臂旁,刀尖輕輕一挑,雪緞衣袖被撩開,露出的小臂肌理勻稱,稍顯蒼白,清楚展露著淡青色的經(jīng)脈走向。
鋒利的匕首貼了過去,行云流水般劃動,下一瞬,匕首離開,江景之小臂上出現(xiàn)一道細長的傷口,血水爭先恐后地從中涌出。
“殿下!”
徐院使與文公公大驚失色。
江景之未受其擾,兀自又劃開兩道傷口,將匕首拋還給侍衛(wèi),然后掀起眼皮,道:“上藥�!�
因傷口惡化,持續(xù)出血,他那俊美的面龐有幾分缺血導(dǎo)致的蒼白,反襯得眉峰凌厲,眼窩深邃。
許是因徐院使沒有反應(yīng),他眉峰一壓,那雙黝黑的眸子投射了過來,無形中帶來一股壓迫感。
徐院使幾乎是不由自主地出聲:“是!”
他不敢耽擱,匆匆拿出那三種未知成分的傷藥,小心地分別敷在三道傷口上。
這是在試藥。
徐院使私下里有過猜測,那么多種止血散在別人身上都有效,唯獨在江景之身上起到相反作用,唯一的解釋就是他的傷口被人動過手腳。
下手的人籌劃充分,是抱著讓他必死的決心去的。
最好的辦法是停止上藥,以免傷勢繼續(xù)加重,并制造出新的小傷口逐一試藥,待找到有效的傷藥之后再行使用。
這是在太子身上試藥。
徐院使能想到,但不敢說。
且這不僅承認了他們太醫(yī)院技不如人,聽起來也有推卸責(zé)任的意思,萬一惹怒圣上,太醫(yī)院所有人的命就全都沒了。
現(xiàn)在江景之自己這樣做了,壓在徐院使心頭的大石頭終于能挪開幾分。
文公公早已呆住,看著神色平靜江景之,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那就……就這么放著……不管了嗎?”
他說的是江景之肋下那道不斷加重的致命傷口。
“等�!�
江景之泛白的薄唇翕動著,只吐出一個字。
既然他的傷勢曾經(jīng)愈合過,那就說明在他失蹤的時間里,有人為他用過藥,而且那藥對他有效。
不論那人是不是謀害他的兇手,只要將人找出來,就能找到促進他傷口愈合的辦法了。
至于其余的,以后慢慢清算。
可為什么是“等”,而不是“找”呢?
徐院使與文公公都不明白,奈何江景之說完那個字后似乎是累了,輕輕閉上了眼。
第7章
“他出事了?”
如先前所說,江波府境內(nèi)每一個官道、驛站都有官兵把守,即便申管家拿出了謝家信物,仍是被仔細勒令停車,仔細核查。
索性過程雖有坎坷,結(jié)果還算順利,一行人順暢到了京城。
抵達那日,風(fēng)雨大作,電閃雷鳴,陰云低低地壓在皇城上方,透著陰暗、森嚴的氣息,讓人望而生畏。
謝儀舟做好了見父母的準(zhǔn)備,卻沒想到在這樣惡劣的天氣里,謝府竟空蕩蕩的,一個謝家人也沒出現(xiàn)。
“宮中出了些事,老太爺、二老爺、三老爺都忙,很晚才能回來,大老爺不在京中。二夫人、三夫人帶著二小姐去了蘇府,現(xiàn)下也不在府里,大少爺他……不方便……小姐不妨先去銀月閣稍作休息,老奴即刻命人去蘇府告知二夫人�!�
說話的是謝家在京城這邊的陸管家,他帶著謝儀舟往銀月閣去,邊走邊介紹:“銀月閣旁邊就是二小姐的住處,隔著青鯉湖過去是大少爺?shù)脑鹤�。老太爺住在東面的松鶴堂,三老爺與三夫人在西南那邊……”
簡單說完府中情況,陸管家再把十多個丫鬟嬤嬤叫到謝儀舟跟前,一個個介紹完了,恭敬地看向謝儀舟。
謝儀舟一直靜靜聽著,見他沒什么要說的了,開口道:“好�!�
簡短一個字,聽不出任何情緒。
陸管家瞧了瞧她,又與一旁的申管家對視了一眼,叮囑丫鬟好生伺候著,就躬身離開了。
謝儀舟讓丫鬟退下,等屋里沒了外人,與林研道:“別怕,沒事兒的�!�
謝府規(guī)矩多,邁入第一道門后,林喬就被帶去了別處,林研則跟進了銀月閣。
自從林喬被帶走,她就寸步不離地跟著謝儀舟,生怕一個眨眼她也不見了。此時她緊緊挨著謝儀舟,小聲問:“這真的是你家嗎?”
她年紀(jì)小也能看出來,除了申管家和那些與他們一起從江波府過來的人,謝府所有人對謝儀舟都很生疏。
“是,只不過我是在江波府祖籍長大的,這是第一次來京城。其余的……”謝儀舟頓了頓,道,“其余的,過幾日你哥哥會告訴你的�!�
林研便不再問了。
傍晚時分,三夫人王惠卿回府,來不及收拾就直奔銀月閣,抱著謝儀舟哭了好久好久。晚些時候,謝儀舟被帶去見了祖父、生父,一家人共同用了晚膳。
晚膳后,二夫人又跟著回到銀月閣,直到深夜才離去。
接連兩日,謝儀舟被帶去熟悉謝府,從早到晚,幾乎沒有獨自一人的時候,等她終于能與林家兄妹獨處,林喬張口便道:“對不住。”
見他低著頭,滿臉慚愧,旁邊的林研也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樣,謝儀舟便明白他們已經(jīng)知道了自己的事情。
說起來其實很簡單。
當(dāng)年謝三夫人王惠卿生了一男一女雙胎,其中男嬰羸弱,據(jù)說是被女嬰搶奪了生機,兩個嬰孩天生不和,只能留一個。
他們大戶人家做不來溺死女嬰的事,為了不影響男嬰的命盤,把女嬰送去祖籍由旁支一個守寡的姑母撫養(yǎng)。
去年,那個被精心養(yǎng)到十六歲的男胎未能熬過春寒,沒了,謝三老爺沒有其余的孩子,趁著清明回祖籍祭祖,打算把女兒接去京城。
那時候汶水上水賊正兇,謝三老爺身為朝官,責(zé)無旁貸地前去相助,因此在江波府多留了段時日。
期間素來乖巧順從的謝儀舟未見任何異常,只是某一日丫鬟忽然找不見她了,仔細搜尋一番,才發(fā)現(xiàn)人收拾了行囊,悄無聲息地獨自離開了。
謝儀舟孤身一人,無處可去,輾轉(zhuǎn)月余,最終去了奶娘的故鄉(xiāng)。
奶娘已故,謝儀舟自稱故人,以“王春花”的名字暫居住在上漁村外緣的一個小房子里。后來因方震尋仇匆忙離開,房屋被人縱火燒毀,奶娘后人不知緣由,恐出人命,慌張找去了州府,這才讓申管家得到線索,急匆匆找了過來。
事情很簡單,寥寥數(shù)句就能概括,但林家兄妹相依為命多年,又經(jīng)歷過被大伯當(dāng)做貨物賤賣的遭遇,對這種事情的感觸比旁人深,更能與謝儀舟感同身受。
尤其是林喬,是他不遺余力勸謝儀舟回謝家的,也是他十分不理解地問謝儀舟“難道你爹娘祖父會為了銀子把你賣了?”。
是被唯一的親人長輩賤賣更好,還是被生父生母拋棄更好?
這個問題仿佛是個分叉路口,前方兩條路都布滿荊棘。
“我、我……”林喬愧疚得說不出話。
謝儀舟道:“無妨,那種情境下,我沒有選擇,就算你沒有去找申管家,我也一樣會回來�!�
林家兄妹低著頭,片刻的沉寂之后,林研輕聲問:“他們?yōu)殡y你了嗎?”
“沒有�!敝x儀舟知道她指的是謝家其他人。
謝老太爺有三個兒子,長子育有一兒,兩年前發(fā)生意外,下肢殘廢,自閉院中,久不見人。二子只有一個女兒,名叫謝啟韻。二房難得有一雙兒女,其中男丁病逝,現(xiàn)在只剩下一個謝儀舟。
子嗣凋零,所以謝家才會不惜代價地把她找回來。
謝儀舟自幼養(yǎng)在江波府,與京城這邊的人不熟,不常開口。謝家祖父威嚴,生父謝長留經(jīng)過半年前她離家出走的事情后,對她也不冷不熱的,只有生母王惠卿較為熱情,一直在幾人之間周旋。
謝儀舟還真沒受到過什么苛責(zé),相反,不知是心中有愧還是因為只有一個獨女了,王惠卿對她分外的關(guān)懷。
林研這幾日沒能與謝儀舟私下相處,但一直待在銀月閣里,親身感受了到那股格格不入的怪異感。
她感情更細膩,低聲又問:“那你呢?”
“我什么?”謝儀舟疑問。
林研囁嚅了幾下,聲音被林喬接了過去,他問:“你是不是很難過?”
謝儀舟已經(jīng)很久沒回憶過謝家的事情了,事實上,這半年來,她不是在為安身立命發(fā)愁,就是被餓死鬼氣得想動手打人,根本沒有心情為身世哀婉。
而今被塵封的過往暴露在所有人眼中,她嘴上不說,心里終歸是難堪的,下意識就要否認,話到嘴邊停下,咬了咬唇,道:“不必覺得我可憐。”
比起被追殺,謝儀舟更討厭被人可憐,就好像她是一只沒人要的狼狽小狗。
她抬眼,目光從林氏兄妹臉上一一掃過,深吸氣,沉聲繼續(xù):“我雖被父母拋棄,但在過去的十六年里依然是高不可攀的官家小姐,穿的是綾羅綢緞,吃的是燕窩人參,若非我離家出走,或許你們這一輩子都不可能有機會站在我面前。”
“所以�!敝x儀舟道,“多可憐可憐你們自己吧�!�
林喬:“……”
林研:“……”
為了二十幾兩銀子差點丟了性命的林家兄妹倆齊齊噎住,壓抑的氣氛在一瞬間蕩然無存。
林喬拍著胸口給自己順了好一會兒氣才緩過來,不再提謝家的事情,只問謝儀舟:“你以后還是要走?”
“是�!�
若非走投無路,她根本沒打算回來。
她不僅要走,還要盡快,否則按她的歲數(shù),府中很快就會給她定親,親事一旦定下,她要離開就更難了。
“你們?nèi)羰窍肓粝隆?br />
“走�!绷謫虥]有絲毫猶豫,果斷開口,“我現(xiàn)在是幫謝家人看守你的奸細,若是讓你走了,謝家人不會輕饒我與小妹,我們與你一起走�!�
謝儀舟點頭。
走是遲早的事,只是眼下初入京城,人生地不熟,三人連私下說話都沒多少機會,更不必說有了前車之鑒,謝家人看管謝儀舟有多么嚴密了。
“半年�!敝x儀舟道,“半年之后離開,這期間,你——”她指著林研道,“按時喝藥,把身體調(diào)養(yǎng)好�!�
再指林喬,林喬奪聲:“我負責(zé)與府邸內(nèi)外的下人打交道,摸清護衛(wèi)巡守規(guī)律、京城適合藏身的街巷小道與離開路線�!�
謝儀舟點頭,“銀子、林研的藥和你們解決不了的事情都交給我�!�
第一次離家太沖動,沒有做好充足的準(zhǔn)備,以至于后面四處奔波,捉襟見肘,謝儀舟不能重蹈覆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