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這點情緒轉(zhuǎn)瞬即逝,再看她時,她又是原先的神色,甚至想要牽動嘴角,對謝玄笑一笑。
小小自來澹靜恬逸,不論何時,不論何事,謝玄只要望她一眼,心中躁意盡去。
眼前這個絕不是小小。
謝玄勃然大怒:“什么孤魂野鬼,竟也敢來占她的身體。”
指尖凝光,神符即成,這一記光符本該打在小小額間,可他指尖一抖,凝住不發(fā),小小魂魄離身太久,這一道神符,怕她支撐不住。
黑珠抓住機會,抬掌拍出,擊在謝玄胸口。
它剛附體時,連嘴角都無法牽動,不過片刻,就能控制四肢。
一掌軟綿綿的,不帶半分力道,可掌心間竟藏著一道靈光符咒,將謝玄拍了出去。
“小小”目光微瞇,鎖住謝玄:“看來,飛星術(shù)還有傳人�!�
雖是女聲,卻老氣橫秋,黑珠一聽自己的聲音,皺起了眉頭,罵道:“一群廢物!活著是廢物,死了也是廢物�!�
他數(shù)十年來等待此刻,放出陰兵,是驅(qū)使它們找一具合適的身體送來,最好是商家的子孫,修習(xí)道術(shù)神魂強健。
蠶食神魂,便是他復(fù)生之后,第一樣補品。
誰知這些廢物,到此刻都未回來。
若是能商家子孫的身體,他又何必附身在個女人的身上。
謝玄眼睜睜看著“小小”在自己面前,用厭棄的目光望著她自己的手腳。
這人操控著小小的身體輕輕轉(zhuǎn)圈,身形雖是少女,姿態(tài)卻似個男子,伸出手來,張開合攏,壓低聲音一笑:“雖弱些,倒也有好處�!�
謝玄身子顫抖,雙拳緊握,竭力克制自己,萬不能貿(mào)然出手,萬不能傷及小小。
他一直對小小的身體精心呵護,她是極怕冷的,往年這時指尖腳上總有紅塊,今歲神魂不在,怕冷也不知自己取暖。
他便每夜都用羊脂油膏替小小擦手擦腳,再將她的腳暖在懷中,養(yǎng)了半個冬天,腳上手上一點紅腫也不見。
那人抬頭看了謝玄一眼,若原來抬手殺了他便是。
可也不知是哪里出了岔子,竟只得了一半飛星之力,這具純陰之身正能滋養(yǎng)神魂,等他修養(yǎng)好了,再想法子取眼前那具純陽之體。
“小小”微微含笑,笑意間竟帶些慈和,對謝玄道:“你是商家子弟?”
“你……你是商王。”
“不錯�!蹦侨宋⑽㈩h首,越看謝玄,越是滿意,這具軀體習(xí)過飛星術(shù),看上去便健壯有力,待他修補殘魂,便奪走謝玄的身體。
商王生前就給自己留下后路,抽取一絲靈識藏于墓室,肉體雖敗,但靈識還在,待星辰移位,他便可回魂再生。
這本是條不知能不能走通的后路,誰知竟然走成了。
商王得意至極,雙手一抬,墓室中建的四座玉殿紛紛裂開,露出里面的金銀甲胄書符陣法。
“你既是商家子弟,不如依附于我,當(dāng)我麾下一員大將�!�
換作旁人,見他死了幾十年還能回魂,再看見這些金銀財物,不論恐懼還是向往,都會心生拜服,可謝玄咬緊牙關(guān),思索如何救出小小。
商王此時雖用小小的身體說話行動,但神魂還未與小小的身體融合,須讓他心神震蕩,趁神魂與肉身剝離,給他一擊。
可眼下有什么事能讓他心緒不穩(wěn)。
謝玄還未開口,商王已然先道:“這小姑娘是你的情人罷�!�
商王一看謝玄不因利動,那就只有威脅他了。
謝玄聽他這一句,果然震動,望向他道:“你要做什么?”
“給我找一具像樣的身體來,我自然把她還給你�!彼c了點小小的身子,又笑著望向謝玄,“若你二人都拜在我門下,我能保你們長生不老,永世相伴�!�
“如何長生?如何不老?”謝玄還未想出萬全的辦法,假意被他所言說得心動,拖延時間。
“似我這樣,長生不老�!睂⑺乐疤暨x一具合適的身體,取魂奪舍,周而復(fù)始,自然長生不老。
修道之人本就求長生,又有何人能抵擋得住長生的誘惑。
他眼看謝玄果然往前一步,嘴角微微含笑。
可謝玄并未跪拜,只是躬身作揖。
商王皺了皺眉頭,對他竟不下跪感到不滿,可數(shù)萬陰兵放出去沒一個回來,他還沒能完全操控這具身體,只能把殺意按下。
“你去找一個商家人來,要年輕力壯,修過道術(shù)�!备缴硎窒木Γ麆偦鼗�,還得借謝玄之力,才能再得到一具男身。
“可商家,就只剩下我一人了�!�
商王惻惻道:“他殺兄求榮,竟沒能保住商家的榮華富貴?”
“我與師妹是逃到墓中尋求庇護的,商家堡中所有人,都被紫微宮抓走,給皇帝當(dāng)藥人了。”
商王并不發(fā)怒,反而仰天大笑:“我早告訴他別為人作嫁,他偏偏不聽,非要與我作對,說我行事陰毒禍及子孫,看是誰怕也要把子孫?”“紫微真人獻藥有功,冊封國師,發(fā)動數(shù)萬道眾追捕商家血脈,就要派人來掘商王墓了�!鄙掏趼犕炅r便怒,他方才狂喜,此時又暴怒,反復(fù)無常都是因神魂未定,謝玄咬牙冒險,指尖一點靈光彈去,殘魂脫出體外。
商王卻早就防著他偷襲,身子往后一退,誰料他一點殘魂竟拖不動身體,魂比身先行,欲離未離之際,一道璨然星芒將黑焰擠了出去。
小小雙目緊閉,旋身轉(zhuǎn)圈,以指作劍擋在身前,側(cè)過半張臉來,聲極清微:“師兄�!�
第129章
攜手歸
小小一聲“師兄”未落,便被謝玄擁入懷抱,他胸中狂喜未散,就見被擠出小小體內(nèi)的殘魂向他們沖來。
謝玄目光直鎖著小小眉間唇畔,見她安然,再無顧忌,隨手一揮,靈光彈去。
商王殘魂光轉(zhuǎn)如球,滴溜溜往后急退,火焰猛然跳動,似是怒極。
這殘魂本就是三魂七魄中的一瓣,小小本魂在此,又借商王所布陣法吸納星辰之力,靈體相合,這一點殘魂又如何能爭奪她的身體。
何況它方才附身,神魂未穩(wěn),一點靈光便能將它擊出體外,費這許多口舌,就是想將謝玄唬住,聽它的驅(qū)使。
可它怎么也沒想到小小會截斷星光,偷走它一半的力量。
殘魂大怒,圓珠浮到空中,墓門陡然升起,守墓道的金甲人涌進來。
玉板下的石土中升起道道黑氣,黑氣凝結(jié)成黑甲人,舉刀戟向謝玄刺來。
黑甲人中還有幾個熟面孔,便是上回同入商王墓,但沒能逃出去的那些。
這些人有的被兄弟所殺,有的自相殘殺。死前怨恨難消,便想把入墓的活人統(tǒng)統(tǒng)都留下陪葬。
謝玄擋在小小身前,側(cè)臉對她道:“你才剛好,歇一歇罷。”
對她說話時語音都軟上三分,再轉(zhuǎn)過臉來就已換了神色,盯著那些金甲黑衛(wèi),風(fēng)刀一斬,那些金甲人消散又重聚,依舊還是魂魄。
當(dāng)年商王能掌十萬陰兵,就是由此而來,活人不好控制,他就練了一支陰兵,攻無不克戰(zhàn)無不勝。
死去的人心中只有殺意,根本不知疼痛,怨念凝在刀戟上,每刺一刀,便留下一段殘影黑氣。
小小就站在謝玄背后,她看見道道黑氣,知是亡者怨念,雙手結(jié)印,清聲念道: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冤家債主,男女孤魂,聞經(jīng)聽法,早得超升�!�
謝玄握風(fēng)刀與金甲衛(wèi)士對戰(zhàn),小小便浮在他身后低聲念經(jīng)。
這聲音極微小,卻清直深徹,周遍遠聞,滿室回音,經(jīng)文到處,黑氣化煙,道道消散。
謝玄將靈光符咒凝于風(fēng)刀之上,一刀劈去,那些黑衛(wèi)金甲立時魂飛魄散。
殘魂無處可依,滿室亂轉(zhuǎn)。
謝玄冷哼一聲:“一點殘魂,還妄想長生?”金光罩去,將黑珠罩在法符之中。
摟住小小:“這些東西超度不完,先將它們埋在地下�!�
再起壇經(jīng)念,作法超度。
殘魂已無軀體可依托,又被罩在符咒內(nèi),不住去撞光壁,企圖能夠撞破謝玄的法咒,可每碰一下,便受灼烤。
光珠從鵝卵大縮成珍珠大,方才還憑一點殘存神識張牙舞爪,此時知道大勢早去,縮在光罩內(nèi)瑟瑟發(fā)抖。
等陰軍一散,它就是孤魂野鬼,再成不了氣候。
謝玄伸手過去,一把摟住小小,帶她飛出墓室,移來山石將這商王墓室永遠壓在山石下。
四野風(fēng)過,鬼哭不止,墓室中的那些金銀珠玉也隨黃土一同掩埋。
時辰一過,云破月出,照得滿地霜白,點點飛雪從空中灑落,只落在這座巨大的墳包上。
“商王與紫微真人,都該是驚才絕艷的人物�!敝x玄望著雪沫緩緩掩蓋住墓穴,感慨道:“這樣兩個人物,偏偏如此下場�!�
小小知道他心中感慨,伸手扶住他的背,說了一件并不相關(guān),但又恰值此時能說的事。
一樁好事:“師父如今是京城土地公了。”
謝玄剎時憂色盡去,將那點感慨盡數(shù)扔到腦后,眉飛色舞道:“當(dāng)真?那咱們給他帶燒酒!”
跟著他便絮絮叨叨,問小小是怎么見到的師父,聽見師父還住在竹子屋里,大笑起來:“怎么也不建些華屋�!�
別的神仙都有華居廣廈,只有師父,神壇后竟還是竹屋茅舍,還得自己翻土種地,他原來的心愿便是往后要住大的屋子,呼奴使婢,可如今竟也只想回到竹屋中去。
這個天氣,確該圍著火爐取暖了。
“沒我?guī)兔�,師父犁地一定很累,咱們買些鋤頭,燒頭紙牛給他�!�
謝玄饒有興味,他已經(jīng)有許久都沒說過這么多的話,小小便挨在依在他懷中,聽他對每件小事刨根問底。
他問了一會,說道:“你不在,錯過許多好戲,這一路上好玩的事可太多了�!�
“師兄做什么,我都知道的�!毙⌒∧抗庖黄纬骸�
謝玄才剛要問,又倏地臉紅,立時想起這一路上給小小洗澡穿衣,揉手搓腳,他從未假手于人。
她這會兒穿的兜衣尺寸都更大些了。
謝玄面紅耳赤,想說話又不知說什么好,憋得耳尖發(fā)紅。
被掩蓋的墳包中傳出一聲輕響,石土炸裂開來,一道黑氣直沖向天,謝玄猛然回神,剛要出手,豆豆“嗖”一下躥了過去。
一口將那黑珠吞入腹中。
謝玄趕忙用風(fēng)托起它來,豆豆猛得打了個長嗝,腆著肚皮癱倒。
小小急了:“這東西你也吃了,快吐出來!”
這可是商王的殘魂,他雖活著沒干過好事,可算起來也是師兄的祖輩,要是豆豆吃壞了肚子可怎么辦。
說著翻過它的肚子察看,豆豆又打了個嗝,吐出一團黑氣。
這團黑氣,被月光星辰朗照,消散在天地間。
豆豆緊緊閉著嘴巴,這么補的東西,它絕不吐出來,用尾巴尖打打謝玄,點點商城,示意他一個時辰快要過去了。
謝玄大喜之下,竟將這事忘了,他牽住小小:“不好,陰兵還在攻打商州城�!�
兩人御風(fēng)而去,遠遠就見謝玄在商州城上罩下的朱砂靈符,已經(jīng)被陰兵攻破個口子,它們正想從符咒缺口處爬進商城。
城中這番動靜,早就將百姓吵醒,大伙推開大門,就見城天上紅黃光芒,城外不斷傳入廝殺聲。
壯漢男丁都往城樓上幫忙,想抵御外敵,誰知爬上城樓一看,竟然是陰兵攻城。
離得最近的那幾個斷頭鬼,伸出指爪,想將人的頭給掐下來,口中嗬嗬出聲:“給我頭�!�
李瀚海雖不通道術(shù),但他頗通兵法,他帶領(lǐng)著商家散道,像練軍那樣發(fā)令牌,得令牌者便去城樓補位。
這才知道,原來道士畫符并沒這么容易,還得起壇念經(jīng)作法,才能看一道靈符有沒有效用。
李瀚海干脆用民間辦法,家家取公雞來宰殺,將公雞血涂滿成墻,以補缺口。
這一盆公雞血潑出去,沖在最前面的一排陰兵,沾著便扭作一團,倒在土中化成一癱。
這一盆一盆的公雞血潑出去,收效太微,李瀚海見此情形,干脆讓弓箭手們用布沾雞血,連發(fā)羽箭。
可這支陰兵竟也有統(tǒng)帥,令旗一舉,攻城兵退下,盾牌兵補位,雞血沾在盾牌上,激起一陣黑煙。
那些盾牌當(dāng)住了雞血箭,又往缺口處攻來。
李瀚海眉頭一皺,他一書生,哪懂得這些異術(shù),反是兵丁說道:“不然,童子尿黑狗血,都成�!�
這城上又是尿又是血,腥騷難聞,可竟然也抵御住了一波攻擊。
散道們又是念經(jīng)又是作法,跳上城樓,也斬掉幾個,可陰兵半點也沒有離開的意思,沖著商州城猛攻。
李瀚海時不時望一眼香爐,就見爐中香已經(jīng)燃到盡頭,只留一點,這靈符就快失效了。
兵士奔到他眼前:“李大人,咱們還要不要再備黑狗血?”
城中養(yǎng)雞的人家都將公雞獻出,可也抵擋不了多久,李瀚海道:“速速備來�!�
他雖然相信謝玄,可不能把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若他晚上一步回來,讓陰兵破城而入,不知得死傷多少人。
城中百姓紛紛走到街上,心中默默祝禱,就見城南缺口上紅光一黯,陰兵破城而入,馬蹄踏在屋頂上,見人便殺。
李瀚海正在城頭舉劍與陰兵對戰(zhàn),他那柄寶劍是祖上留下,氣正清華。
與他一同與陰兵對戰(zhàn)的,除了道士,還有有壯漢,手上兩把殺豬刀,煞氣甚重,遇鬼便破。
百姓驚惶失措,可又無處奔逃,正哀哭時,天邊一陣風(fēng)卷來,卷起朱砂,補上靈符,陰兵惡鬼撞在罩上。
謝玄補上符咒,小小凌空而起,掌含靈光,一掌拍去,眼前陰兵頃刻消散。
就連豆豆都甩尾巴抽打了一個陰兵,看看無處安放,干脆張嘴一口吃了,這一個晚上,它吃得可太飽了些。
小小靈犀回歸,師父死后封神,謝玄精神大振,一刀斬去,在城前畫出深深一道溝渠,陰兵翻在溝內(nèi),被謝玄神符打散。
那些散道綠林,見此情形,都怔住不動。
上城樓上參戰(zhàn)的百姓,更是驚得目瞪可呆,聽見城中歡呼,又轉(zhuǎn)頭望去。
就見小小一身衣袂飛揚,如手出電,根根銀針沾取朱砂,射向陰兵眉心,將入城來的幾只殘鬼,收拾個干凈。
跟著飛到謝玄身邊,與他并肩而立,抵御陰兵。
“商王已死,你們不必再替他找身體了�!边@些人中也有被征召的民人百姓,生前死后,都未能再回家鄉(xiāng)。
謝玄闔目念經(jīng),超度亡魂,先是他一人聲音,跟著小小也念起經(jīng)來。
最后城樓上的散道一齊超度,那些陰兵本是青瑩色的,聽聞經(jīng)法,怨念褪去,劍戟落地,化為點點瑩火,浮上天空。
等到天邊破曉,紅日初生,余下的散兵被太陽一照,化為灰燼。
李瀚海鏖戰(zhàn)一夜,鬢發(fā)散亂,整頓衣襟,方才走到謝玄的面前,離他幾步開外,便對他拜倒。
謝玄退后一步:“李先生何須如此。”
“李某生平只跪天地群親師,謝兄弟救商州萬余百姓一命,我該當(dāng)此一跪�!�
城上散道,城下百姓,紛紛跪拜。
謝玄與小小對望一眼,小小知他這一路做了好事,也未留姓名,如此場面,他并不喜歡。
對他微微一笑:“走罷�!�
百姓再抬頭時,城上再無謝玄與小小的身影。
作者有話要說:看師父去咧
第130章
團圓年
謝玄離開商州,給李瀚海留下一封信,指點他陰兵來處,讓他安排散道到土墳外結(jié)陣作法,超度怨魂。
墳中商王殘魂被豆豆吃了,黑衛(wèi)也都被謝玄清理干凈,這些道士只要念念經(jīng),這片土地便能恢復(fù)生氣。
李瀚海照做之后,這片密林果然有鳥獸來棲。
自此之后,無論別州如何,只要是商州城內(nèi),都不再拘捕散道,城中百姓還將荒廢的道觀重又打掃干凈,給謝玄小小立像,供清水鮮果。
朝廷還在通緝謝玄,可李瀚海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從此商州城內(nèi)除了商將軍廟之外,又多了一座謝將軍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