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紫微真人袍袖一張,袖中仙鶴飛出,由小變大,馱著他飛下殿頂,落在人前,他沉聲說道:“圣人還在殿中�!�
百架弓箭齊放,謝玄加厚風(fēng)罩,勉強擋住了一波。
可弓箭破風(fēng)而來,支支力有千鈞,風(fēng)罩被破了個小口,不及愈合,飛箭連綿而來,兩人雖在風(fēng)罩中騰挪,也還是受了傷。
呼延圖傷了腿,謝玄傷了胳膊。
四周無遮無擋,成百上千只飛箭黑壓壓射來,風(fēng)罩一碎,謝玄一把扶住呼延圖,呼延圖召出五鬼。
以鬼身擋在他們面前,可箭尖之上竟沾了朱砂,天色一亮朱砂威力大顯,那五只鬼化作青煙,一道道消散。
謝玄額上后背都被汗水浸濕,他伏低了身子,對呼延圖道:“你先擋一擋,我給咱們找個遮擋的東西來�!�
呼延圖擋住十幾只羽箭,就見謝玄從倒塌的奉先殿中掏了個人出來。
他把那人往身前一擋,箭雨倏地停了下來。
這人明黃衣裳,披頭散發(fā),早已死得多時,可偏偏一個死人,就攔下了所有的箭。
池一陽大驚:“師父,這是……這是圣人的……”“尸首”兩個字,咽在口中不敢說出來。
謝玄與呼延圖早就已經(jīng)力竭,到此時才能歇上一歇,底下弓箭手凝箭不發(fā),誰也不敢下令放箭。
呼延圖喘著氣,從腿上把箭拔下來,呲一聲咧開此,從皇帝的尸體上撕了一塊綢子裹住傷口:“咱們怎么辦?”
日頭緩緩上升,宮闕城樓一片火色,兩人拎著尸體,叉腿坐在屋頂上,四面八方全是穿著甲衣的弓箭手。
殿頂上謝玄呼延圖無處可逃,殿下弓箭手誰也不敢先射出羽箭,兩邊僵持不下。
謝玄盤腿坐下,他已經(jīng)有大半天水米未盡了,此時望著天光,忽生感慨:“要是有酒就好了�!�
他并不好酒,可坐在這里,被千百只箭對準,倒想辣酒入喉,方才爽快。
呼延圖聽見這句,哈哈一笑:“你這人,倒有意思,等著。”
說完翻下墻頭,羽箭“嗖嗖”破空,都被謝玄擋住,呼延圖繞進奉先殿中,沒一會兒拿了些東西出來。
在屋頂上一擺:“吃罷,你家祖宗的供的酒�!�
幾只壇子都打翻了,只余下這一壇,還有些點心燒肉,他也一并取了出來,吹吹上面的落灰,撕了條雞腿。
他坦坦蕩蕩遞過來,謝玄也大大方方接過去。
呼延圖先飲一口,再遞給謝玄,謝玄也喝了一口,底下那些人還沒商量出要拿他們怎么辦。
池一陽見二人都喝酒吃肉了,咬牙對紫微真人道:“師父,要不要……”
“不可�!�
皇帝雖死,也該有個體面風(fēng)光的葬禮,太孫登基,下詔第一件事就是這個,總不能擺只死刺猬在棺槨中。
呼延圖自滅族之后,茍活于世,一生中都沒有與人對坐飲酒,何況是在這生死關(guān)頭。
他一直做的都是些見不了光的勾當,此時萬道金光照在身上,眼前這人命運也不比自己好上太多。
仇人已死,他心中一輕,舉起壇子:“死前跟你喝一杯酒,倒也算痛快�!�
謝玄接過去,一口氣喝盡了:“你死你的,我可要活。”
他突然將酒壇一拋,大開大合,方才落在地上的羽箭被風(fēng)騰起,急射向弓箭手,最前排的弓箭手取出盾牌抵擋。
誰知眼看那箭就要射到,卻又高起一截,避開盾牌,將盾牌后方那些人射了個七零八落。
憑他一人之力,就折損了一半弓箭手。
紫微真人雙手一絞,拂塵絲斷,這萬根銀絲破空而去,謝玄跳起抵抗,風(fēng)罩竟半點用處也無。
根根銀絲直刺入皇帝尸身,只是銀絲太細,竟瞧不出來。
銀絲細若毫毛,卻堅韌如鐵,只要沾身,便穿筋過肉,謝玄連退數(shù)十步,胸前腿上被扎得十數(shù)個洞,鮮血汩汩涌出,站立不穩(wěn)。
紫微真人趁此時放出仙鶴,仙鶴越變越大,變作一只巨鳥,叼起皇帝的尸身,送回到紫微真人身邊。
池一陽喝道:“放箭!”
眼看謝玄呼延圖二人就要被射成刺猬,千百支箭破空而至,被一只大手齊齊捏住,指掌用力,那百來支箭竟被捏成了碎屑。
仙鶴昂首長鳴,巨喙又向殿頂啄去,被那只大手扯住了脖子,一記就給扯斷了。
鶴羽似雪花散漫天際,落到身上,化為紙屑。
謝玄已經(jīng)站立不住,抬頭看去,就見玉虛真人凌空坐在酒葫蘆上。
大掌一出,紫微真人便只是他,他嘆息一聲:“師兄,你五十年前不肯入世,如今又是因何破戒?”
玉虛真人在酒葫蘆上伸了個懶腰,伸手一撈,把謝玄和呼延圖撈了起來,眼看謝玄身上百十個血洞,也不知傷沒傷到筋脈。
謝玄幾欲暈去,從牙根擠出一句:“小��!”
玉虛真人點點頭:“知道知道,哪能少得了她�!闭f完一掌劈頸,謝玄翻眼暈了過去。
雖在點頭,可臉色并不輕松,小小離魂太久,人未清醒,不能再此地久留,得趕緊替她設(shè)陣替她喊魂。
紫微真人迎風(fēng)騰空,那只雌鶴死了,又乘雄鶴飛起,站在鶴背上,與玉虛真人對立:“師兄當真要阻我?”
玉虛真人嘆息一聲:“師弟,你終究未破魔考�!�
紫微真人紫袍凜凜,銀發(fā)飛飏,肅道:“天地不言,以我弘道,觀天之意,執(zhí)天之行,何考之有?”
他為天下選明君,君王既失其道,便該再擇明主。
謝玄本身負天命,可天地翻覆,星移宿易,自然該再換一個。
玉虛真人搖了搖頭:“經(jīng)此一劫,道門難存,你觀天之意,就是顛覆道門?”
“只我在此,道門不覆�!�
說著拂塵一揮,勁風(fēng)掃去,玉虛真人手指都未抬一下,身子輕晃,身下云團似個圓斗笠,斗笠打了個轉(zhuǎn),力量隨風(fēng)泄去。
謝玄身子一晃,清醒片刻,就見一柄拂塵一只葫蘆,在云間碰撞,撞擊之力四散開去,震得宮城屋瓦咯咯輕響,屋斜人倒,滾作一團。
他再次昏去之前,心中想到,原來紫微真人兩次都未盡全力。
第111章
靈犀失
謝玄被一道白光刺醒,還未睜眼先牽動傷口,“吡”了一聲張開眼來。
他睡在個山石洞中,石桌石床,石壁上還掏了個圓溜溜的洞當作窗戶,兩邊藤蔓勾起,倒似天然的簾幔。
謝玄四肢百骸無一不痛,可他人一清醒,神識回攏,就咬牙撐坐起來,疼得額上豆大汗珠滾落。
張口發(fā)不出聲音,喉中似有火燒。
“小小�!�
嘴里這么叫著,一點聲音都沒發(fā)出,石洞外面卻轉(zhuǎn)進個人來,青衣青裙,霧眸烏發(fā),手里拿著一個竹杯,遞到謝玄嘴邊。
謝玄一下咧嘴笑了,就著杯子“咕咚咕咚”喝水,這點水入喉,似干地澆了點滴雨,直冒煙,嗓子反而更疼了。
小小轉(zhuǎn)身出去,接了一壺山泉來,送給謝玄喝。
謝玄看見她,傷病先自好了一半兒,一壺山泉喝了一半,這才能開口說話:“你不生氣罷�!�
他撇下小小,自己去報仇了,還傷得半死不活的回去,小小肯定生氣了。
霧眸少女瞥他一眼,收起水壺,轉(zhuǎn)身走了出去,謝玄在她身后“哎哎”兩聲,她都不理不睬。
完了,這下是真生氣了。
謝玄好容易坐起來,心頭那口氣散了,怎么也站不起來,身上百十個洞都在疼,人仰倒在石床上,心里想著,好在殺了仇人。
報了一半仇,殺紫微是另一半。
他心里都盤算好了,要將母親安葬,她被關(guān)在鳳鸞殿的紅漆棺中十六年,要替她找山明水秀的地方埋骨。
還有師父,不知師父的尸骨在何處,也要找到。
這可這些都得等到他的傷養(yǎng)好之后。
謝玄聽見石洞外傳來玉虛真人的聲音,他撐著身子坐起,指尖一動,微風(fēng)將他托起來,腳步不動,就到了洞口。
玉虛真人背后背著酒葫蘆,手里用茅草串著兩條洗殺得干干凈凈大鰱魚,把魚遞給小�。骸斑@魚燉湯給那小子喝�!�
小小接過魚去,放到鍋中。
謝玄到了洞口方才瞧見,雖是山洞,洞外卻開了一片紅山桃,谷中暖日和風(fēng),處處都是一派春景。
仿佛到了仙人洞府。
謝玄抬頭一看,石洞上果然刻了四個字“抱元洞”,他心思一恍,難道玉虛真人,真的修成真仙了?
玉虛真人隨便順手就要拿葫蘆敲謝玄的頭,看他這模樣,又收了手:“這山谷比外頭要慢一季�!�
謝玄張了張嘴:“呼延圖呢?”
玉虛真人面色一沉,謝玄與呼延圖原來談不上交情,如今卻共歷生死,一同擋箭,一同喝酒,這人確實作了許多惡事,可謝玄又不想他才報大仇,就死在玉虛真人手上。
玉虛真人沉臉道:“等我下回見他,可是絕計不會手軟的�!�
“多謝前輩�!焙粞訄D自另一個洞口出來,他的傷比謝玄也好不了多少,兩人身上纏滿了布條,被玉虛真人順手救下,活了一命,等到傷好離谷,恩仇另算。
玉虛真人與紫微真人一戰(zhàn),只能算打了個平手,玉虛真人帶著他們御風(fēng)回到山谷,治病裹傷。
玉虛真人甩出張三紙來,這三張紙飄飄然落到謝玄和呼延圖的面前。
是三張新的道門緝書。
謝玄位列榜首,他上回上道門緝書不過幾兩銀子,如今身價暴漲,從幾兩銀漲到了萬兩黃金。
謝玄看著萬兩金三個字,低聲笑了起來。
第二位是呼延圖,第三位是桑小小。
玉虛真人咂吧咂吧嘴:“他就是不通緝我,若敢通緝我,我就敢拿自己換酒喝。”
謝玄看了看玉虛真人,欲言又止,玉虛真人知道他想問些什么,嘿嘿一笑:“我打不過他,他也打不過我,只好放我走了�!�
紫微真人還有這么多事要辦,哪肯與玉虛真人兩敗俱傷,讓人趁虛而入。
他手下露出破綻,放走了玉虛真人,跟著便將太孫扶上位,寧王下獄治罪,余下幾位王爺如今還扣在京城,不知以后如何。
第一道詔書是為先帝治喪,第二道詔書是紫微宮再得晉封,紫微真人被封為國師,輔佐新帝治國。
奉天觀的洞靈道人被賜死,下屬宮觀,一并歸入紫微宮,若有不服者,以謀反一同論罪。
師門道法被如此推崇,玉虛真人卻不見喜色。
謝玄剛要說話,聞見魚湯香味,肚里長鳴一聲,這才發(fā)覺自己餓得前胸貼后背,揉揉肚皮道:“我睡了多久?”
“三天三夜�!被卮鹚氖呛粞訄D。
他雖被玉虛真人救起,但玉虛真人也曾追捕過他,哪像謝玄兩眼一翻安心睡去。
他回到石洞便驚醒過來,因心中防備,反而比謝玄更早下地。
玉虛真人哼哼一聲:“你倒是快活,活兒都讓我替你干,我也不知是不是上輩子欠了你的,這輩子才收你當徒弟。”
玉虛真人救走小小的時候,見一丑臉?gòu)D人抱著孩子,干脆御風(fēng)將她送出宮去,還給她一筆錢財。
那婦人卻拉著玉虛真人,指著孩子又指著小小,比劃個不休。
玉虛真人一驚,還當這是小小的孩子,轉(zhuǎn)念一想,他們分別不過兩個月,小小跟謝玄就算成親,也生不出這么大個孩子來。
一個口不能言,一個急著辦事,玉虛真人騰空而去,到這會兒才告訴謝玄。
謝玄一聽便問:“那商家人呢?”
“賜以金銀,回商州去了�!彪m說一樣是被看管,但好歹能回家鄉(xiāng)去了。
謝玄點一點頭,等他傷好之后,先去找回那個孩子,再把他送去商州。
余下的事,自不能麻煩玉虛真人。
小小蒸了饅頭,將這些東西端上桌,謝玄湊到她身邊,嬉皮笑臉的道:“還生我氣呢?我也是沒法子。”
小小還不理會他,把吃食一放,玉虛真人和呼延圖都坐到桌邊來。
當著人,謝玄也不好意思把小小摟在懷里,像他們小時候那樣和解,只好也坐下來,喝著湯,啃著饅頭。
還給小小盛了碗湯,吹得溫了才遞過去:“你也受了傷,怎么樣?胸口還疼不疼了?”
無論說什么,小小就是不理他,可他盛的魚湯,她卻喝了,還吃了半個饅頭。
謝玄這才松了口氣,放肚大吃,身上傷口雖疼,但報了一半仇,總比一半都報不成要強,一等吃完了飯,就跟在小小身后,要幫她洗碗涮鍋。
呼延圖柱著一只拐杖,靠在山間松樹邊,遠望著謝玄的背影,問玉虛真人道:“前輩預(yù)備瞞他多久?”
玉虛真人胡子一翹:“能瞞多久是瞞多久罷,這會兒告訴他,還不要了他的命。”
小小重傷之下魂魄離身,一根香盡之后,那婦人雖盡力讓她醒來,可小小耽擱太久,還是晚了一步,此時軀體之內(nèi)只余混沌,靈犀走失。
玉虛真人這三天之中往返京城,夜夜喊魂都找不回來,也不知,還在不在。
玉虛真人從懷中掏出一樣事物,走到謝玄身邊,一把塞給他:“你別纏著你師妹,這東西是從你身上取下來的�!�
是那半卷羊皮,羊皮之上浸透了謝玄的血,那些文字竟拼湊起來,成了文字。
“天發(fā)殺機,移星易宿。地發(fā)殺機,龍蛇起陸。人發(fā)殺機,天地反覆。張而不生,馳而不死,天下莫能見�!�
第112章
飛霜
謝玄捧著羊皮坐在山巔大石上,眼前落日融金,身后云濤霧海。
從日出坐到月升,一動都不動。
玉虛真人就歪在不遠處的松樹上,舉起葫蘆仰頭往喉嚨里灌上兩口酒,咂吧咂吧嘴兒:“你說,這小子會不會悟道悟傻了?”
呼延圖在樹下打坐運氣,這才片刻又被玉虛真人給打斷,他深吸口氣才睜開眼睛,緩緩道:“不會�!�
呼延圖既報了深仇,留著飛星術(shù)的下半卷也無用,他將下半卷羊皮還給謝玄。
謝玄道聲多謝,將兩卷羊皮拼在一起。
首尾承接,干涸鮮血順著文字流動,字符飛出羊皮卷,一個一個跳到謝玄眼前,他順著靈光走到山崖。
那些文字飄在半空,隨風(fēng)浮沉,明明滅滅。
謝玄眼中所見的,玉虛真人和呼延圖自然瞧不見,玉虛真人怕謝玄走火入魔,就臥室在松樹上守著。
呼延圖也盤腿坐下,二人就這么望著謝玄的背影。
玉虛真人眼皮一沉又再掀開,謝玄還是不動,他摸摸肚皮,有些餓了:“要不然,咱們烤只雞?”
呼延圖沒一會兒就捉了雞來,點火,烤肉。
玉虛真人用他那爛袖子扇風(fēng),讓烤雞香味飄到謝玄鼻尖,他依舊一動不動。
呼延圖往火堆里添柴,玉虛真人用雞內(nèi)頭剔了剔牙:“我想好了,他的道號就叫不動�!�
謝玄突然動了,他立起身來,引手攀星,身子一滑,落下大石。
呼延圖倏地立起,想飛身去,被玉虛真人一攔:“放心罷,摔不死他�!�
話音未落,就見謝玄被風(fēng)托起,他整個人平躺在風(fēng)上,隨風(fēng)浮浪,一時落到崖下,一時又浮到松梢。
玉虛真人撐著胳膊看著:“哎,要是有酒就好了。”說完手一松,剔牙的雞骨頭掉在呼延圖身上。
呼延圖默不作聲站起了來,走到密林中去,隔得片刻,帶了一只小葫蘆回來。
玉虛真人鼻子一動,便聞見了酒味,大喜過望:“你還真給找來了,這幫猴子,見我就跟見著賊似的,幾里開外就奔逃起來�!�
玉虛真人偷這些猴子們釀的酒,都把猴子們給偷怕了。
他說著搶過葫蘆飲了個干凈,咂吧著嘴兒才想起來,是呼延圖找來的酒,他還一口中都未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