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誰也沒料著,七星魁首竟會是個十來歲的女孩子,還生得這般仙子模樣。
小小目不斜視,更引得一眾人圍觀。
有個手中提著一籃荷花的女子,翹首瞧她,提著花籃爬上酒樓,等小小騎馬經(jīng)過,便往她懷中投了一枝荷花。
她一面笑一面擲,一把就將花扔歪了,眼看一株清荷就要落地,小小自袖中探出指尖,指尖一繞,那只枝花飄然升起,落入她手中。
緊闔著花苞分層疊瓣,次第綻放。
有個畫師站在窗前看見,連連呼喚童子取紙筆來,幾筆勾勒出小小長裙環(huán)佩,手執(zhí)花枝的模樣。
第二個入城的是謝玄,他劍眉星目,俊朗非凡,身后背著一長一短兩柄劍,手中松松拎著韁繩,入城幾步,便聽見個熟悉的聲音。
“謝兄弟!”
謝玄回頭一望,看見大胡子坐在酒樓上,身邊已經(jīng)擺著七八個酒壇子,謝玄一直想要見他,可有大事要辦,抽不出空來。
抱拳道:“胡大哥,欠你一頓酒,我還記得!”今日不喝,總有來日。
大胡子哈哈大笑:“我請你吃酒!”
京城中開道門大比的賭盤,贏面最大的就是小小和謝玄兩個人,他們二人橫空出世,既非奉天觀,又非紫微宮,雖有個玉虛真人徒弟的名頭,可據(jù)說只有十五六歲。
賠率雖高,但少有人花大錢壓在他們倆身上。
大胡子第一好酒,第二好賭,喝了酒就要賭一把,剛得了穆國公的賞銀,見酒樓中下簽的人都押在聞人羽身上。
他很氣不過,趁著酒勁,把全部身家押了謝玄小小。
要賭便賭一把大的,押謝玄第一的時候,想到謝玄對他師妹萬分上心,干脆押小小第一,他怕是城中下注最多的。
紫微宮一人都沒入列,城中下注的都輸了個精光,大胡子這一把賺得足,給他說媒的媒人把門坎都踏破了一層。
謝玄拱了拱手算作告別,大胡子那些同僚紛紛問他是如何識得榜眼的,大胡子一高興,把全桌的酒都給請了。
再走上一程,抬頭望去,宮門就在眼前了,謝玄目力極佳,將眼前景色與心中圖畫一一應對。
小小忍不住回身,看了謝玄一眼,謝玄沖她笑了笑,安撫她不必害怕。
到了宮門口,被兵丁攔下:“還請各種仙長下馬步行�!�
果如謝玄猜測的那樣,他們身上背的刀劍都要上繳,不許帶進皇城中去。
謝玄笑瞇瞇道:“我這劍是桃木的,總能帶進去罷,沾一沾皇家貴氣,往后斬妖除魔,事半功倍�!�
兵丁看了眼長官,長官接過劍去,看果真是桃木的,這才放行。
余下那些幾個奉天觀的,似是早就料著了,根本就沒帶兵刃出來。
謝玄知道奉天觀有自己的事要辦,兩邊互不涉便罷,可進入宮城,每行幾步,都覺得在被人窺探。
他察覺古怪,就愈加留心,越聽腳步聲就越是不對勁。
奉天觀那幾個人還沒走到轉(zhuǎn)彎處,便放緩了腳步,仿佛知道要從這里穿行而過,他們顯然十分熟悉宮中的道路。
他們一面走,一面還偶爾問問宮中的路,引路太監(jiān)躬身作答,可腳步卻透露秘密。
待將人引到云夢澤玉臺畔,謝玄趁落座之機,湊到小小身邊,壓低聲音道:“宴非好宴,見機行事,咱們也許不必大動干戈就能脫身。”
小小微微點頭,這宮城這么大,他們要找個安靜的地方,起爐焚香,用卓一道的那滴血找?guī)煾浮?br />
天色一黯,云夢漢中便點起盞盞水燈,自玉臺上望出去,分不清是水燈還是天燈,點點瑩光照亮玉臺。
既是七星宴,便該由圣人出面點七星。
天都黑了,圣人卻遲遲未曾駕臨,謝玄與小小尋機走脫,一直在飲素酒水,想找個更衣的借口離開宴席。
而奉天觀那幾個,竟連素酒水都不碰,筷子沾沾素食,等得越久,就越是肅穆。
滿座七星之外,還有宗室女眷,分坐在玉臺一南一北。
明珠遠遠看見小小,舉起一只紅燈,沖她打招呼,小小只當沒有瞧見,一杯又一杯往袖子里倒素酒。
眼看天色越來越黑,能找?guī)煾傅臅r間不多了,謝玄使了個眼色給她,她便對身邊的宮人道:“麻煩你,我想更衣�!�
宮人將小小帶入靜室:“我替仙長寬衣�!�
若是羅衣錦袍沾上氣味,未免不雅,小小擺一擺手:“不必�!�
等那宮人轉(zhuǎn)過身時,她一道靈符貼上,宮人瞪著又眼,不動不動的定在那兒。
小小趕緊解下身上的羅袍,將紙扎人兒取出來,謝玄本欲研究紫微真人將仙鶴變大變小的法術(shù),誰知此術(shù)就寫在卓一道那本密札中。
紙人由小變大,有一人那么高,小小走到紙人面前,劍指注靈,自額間抽一點靈光注入符咒,再將符咒貼在紙人后心。
紙人肌膚發(fā)絲慢慢有了活氣,只是目色還是兩輪死黑,小小將脫下來的羅袍套在紙人身上,從袖中抖出小紙人。
大的這個只是形似,神不似,而小的這個就聰明機變得多。
將小紙人塞進大紙人袖中,小小喃喃念道:“九星順行,元靈散開,心神丹元,令我通真。”
咒術(shù)一畢,紙人眼輪一轉(zhuǎn),小小分自己一絲神識入注,讓紙人行動如她,雖不能言,起碼能挨過這場宴會。
小小翻身跳上房梁,指尖風刀一把揭下宮人后背的符咒,符咒頃刻化為飛灰,宮人一個恍惚醒了過來。
紙人小小碰了碰她,微微一笑。
宮人“哎喲”一聲:“仙長已經(jīng)好了,該讓我侍候才是�!闭f著提起燈籠要往外走。
小小只要等她們離開,再跳下去與謝玄匯合便可。
誰知宮人才打開門,就有一道紅衣人影沖了進來:“小�。∥曳讲乓恢蓖愦蛘泻�,你都沒瞧見我!”
竟是明珠帶著阿綠來到靜室。
小小蹙了眉頭,明珠已經(jīng)握住了紙人的手,摸上去冷冷的,滑滑的,略一觸碰,紙人便將手抽回去。
明珠也不在意,小小的手一向是很冷的,她拉住小小的袖子:“你陪我一會嘛,咱們都好久沒說過話了�!�
小小搖一搖頭,明珠噘起嘴來:“我知道你得了魁首,高興的晚上都沒睡著覺,你見我怎么這樣冷淡?”
“阿綠”與“小小”一照面,便知道眼前這個不是真人。
他這輩子煉魂剝皮,眼前是人還是“物”,一眼就能知道,立在明珠身側(cè),用目光在整個屋中搜尋一回,雖沒找到小小的藏身之處,卻知道這是他們二人故意為之。
“阿綠”嘴角一翹,目光都閃爍起來,這兩人想在宮中干什么?
他軟語道:“郡主,圣人就要點七星了,還是讓小小姑娘回宴中罷�!�
明珠恍然:“你害怕了,是不是?別怕,圣人身子一好脾氣也好了,一點也不嚇人的,你放心罷。”
說著自入靜室更衣,阿綠并未跟在身后,她假意伸手替小小整理袍衫,往紙人身上貼了一道符咒。
若說方才這紙人只有七八分相似,這道符一加,立時就像個真人,站在人身邊,還能感覺到她在微微喘氣。
呼延圖雖不知道小小謝玄要唱一出什么戲,但一想便是對皇帝不利,那他就為這場戲添一個彩。
做完這個,看了看明珠,得找個什么地方把她安置好,他也有事要辦。
小小好不容易等到明珠離開,這才從房梁上跳下來,謝玄已經(jīng)在山石后等了她許久。
“怎么這樣晚,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
“我碰見明珠了�!毙⌒〈掖艺f完,取出香爐,在香爐中插進一根香,她深吸口氣,望向謝玄。
謝玄從懷中取出瓷瓶,將卓一道的一滴血,滴到了小小掌心中。
那滴血離不久,存在瓶中,色澤暗紅,滴到小小手掌中,仿若一顆朱砂痣,小小將血滴凝于指尖,緩緩伸起。
香頂火星一燃,化作一縷紅煙。
“三魂去處顯蹤跡,七魄追聚來復明,急急如律令!”
那道紅煙倏地升空,往一片宮室飛去,謝玄一把摟住小小,御風而起,趁著夜色,追尋紅煙而去。
紅煙飄飄渺渺,飛絲一般在夜色中游弋,宮中少樹少花,謝玄不得不升高飛空,才能不被四方望火樓中的兵丁看見。
只見紅煙鉆入一處宮室,謝玄立即跟著落地,那道煙直鉆進緊閉的宮門去了。
門上掛著一塊牌匾“鳳鸞宮”。
謝玄一怔,這是先商皇后的宮室,師父怎么會在這兒?
此處宮門緊鎖,無燈無燭,院中亂石荒草,顯然已經(jīng)荒廢了許久。
小小謝玄對視一眼,齊步上階,走得近了方才瞧見宮門上斑斑駁駁,有黃符朱砂的痕跡,墻上門上廊上處處皆是。
謝玄走到這里,突然膽怯,指尖還未碰到門環(huán),便蜷了蜷了,竟不敢伸手推門。
小小目中忽然流下兩道清淚,她一下伸手捂住耳朵,謝玄急問:“怎么?”
小小哭得喘不過氣來,謝玄把心一橫,一腳踹開了大門,就見正殿之中擺著一口紅漆木棺。
第101章
紅兜衣
殿門一開,一股陰氣撲面而至,分明七月,殿中卻雪片紛卷。
謝玄一把扶住小小,從懷中掏出符咒,貼在她額間,口念神咒:“太上臺星,應變無停。驅(qū)邪縛魅,心神安寧。三魂永久,魄無喪傾。”
符上朱砂紅光微閃,念到第三遍時,小小才緩過氣來,眼淚收住,連連喘息。
這地方陰氣太重了,謝玄有六毫命火護身,自然無礙。
可小小本就神魂虛弱,受這么重的陰氣沖撞,一雙眼睛就先受不了。
“你怎么樣?”
小小抬起袖子抹去面上淚水,好容易緩過一口氣來,耳膜中哭聲漸弱,她搖搖了頭:“我不要緊,咱們進去!”
謝玄擋住她:“我先進去察看,你在外邊接應。”
他怕那口棺材里,躺著的人是師父。
殿中倏地一亮,似暗夜雷光劈閃,兩人齊齊望去,就見殿邊兩排紅燭,一枝接一枝的自燃起來,“噼啪”幾聲輕響,謝玄本能伸手去擋。
拉著小小退后兩步。
燭火自己點亮,可殿中一人都無,謝玄站在門邊掃過一眼便皺起眉頭。
方才無燈無火看不分明,此時卻瞧得明白,棺木前紅線墨線結(jié)成線陣,團團環(huán)繞,根根線上都綴著八卦木牌,頂上三花齊聚,兩短一長,花心卻是倒轉(zhuǎn)陰陽。
小小淚眼鰨顫著聲道:“這……這是用來鎮(zhèn)尸的……”
鎮(zhèn)著棺中人永世不能超生,三魂七魄永遠都被封在棺木中,又用線陣聚陰氣,不知究竟是在養(yǎng)尸,還是在鎮(zhèn)尸。
謝玄聞言心中一凜,又強自鎮(zhèn)定,四下一掃,松一口氣,握住小小的手道:“你看地上這些符咒�!�
滿地吹浮著碎符紙,有的還能瞧出紅黃,有的早已經(jīng)褪色,謝玄用腳尖碾碎符屑,又點了點棺木:“最外頭那層是新的,里面層層疊疊都是舊的�!�
舊符失去功效,便散碎在地,屋中門窗緊閉,他們一開門,風涌進來,自然吹得滿天都是,既像雪花,又像是清明中元,為赦孤魂灑出去的紙錢。
只是紙錢是用來慰亡靈的,而這些卻是用來鎮(zhèn)魂魄的。
“那……要不要開棺看一看?”
謝玄搖搖頭:“不可,今日時辰不好,不能輕易開棺,咱們再找找,是不是那煙去錯了地方?”
正殿只有一口棺材,內(nèi)殿中卻珠圍錦繡,像只是處處都落滿了積灰。
小小在屋中搜尋,繞過琴臺時,指尖輕擦琴弦,“箏”一聲,她眼前恍惚,整個屋中點點浮光,有一女子正坐在窗前。
一身杏色衣裳,手捻針線,膝上擺了一只繡籮,籮中有一件沒縫完的紅兜。
浮光一散,那女子的身影便也散去,小小眨眨眼睛,以為是方才眼睛受陰氣沖撞,這才出現(xiàn)幻像,她怎么會瞧見過去的事。
可再走兩步,就踢著了那只繡籮,小小低頭拾起,里面果然有卷成一團的紅兜,繡著五蝠仙桃,是祈求小兒長壽多福之意。
謝玄打著火折過來,他什么也沒找到,看小小拿著一團事物:“這是什么?”
小小搖搖頭:“我也不知,我看見個女人,正在繡它。”
謝玄隨手接過,將紅布攤開,仙桃已經(jīng)繡成了,五蝠還未繡完,有一只金蝠翅膀未成,他才想把這東西塞回去,便停住了手,湊到火前細看。
這東西師父也有一件,仔細收藏著,他問過一回,師父便說這是撿著他的時候,他身上穿的。
“要仔細收著,這是你母親留給你的�!�
謝玄從沒在意過,他一直以為自己是棄兒,都是棄兒了,母親留下的東西又有什么要緊?就連離開村子的時候,謝玄都沒把那個包袱帶出來。
乍見舊物,心頭一震,將紅兜翻過,角落處,果然繡了一朵祥云。
小小看師兄手中不住摩挲這半個紅兜,心知有異,握住他的手:“怎么了?”
謝玄強笑一聲:“無事,咱們再到前殿找一找。”隨手便把紅兜塞進懷里。
兩人繞了一圈,又回到正殿。
一入正殿,小小便扯了扯謝玄的袖子,在他掌心中寫了個“人”。
朱砂紅燭照得滿室光華,火色之下邪魅難藏,謝玄看不見,小小卻能見到一道虛影,似人非人,就立在屋中,一動不動。
小小攥住謝玄的掌心,指尖輕點,暗示有人正在屋中。
謝玄指尖一緊,當此情景,倒不害怕,反大喇喇道:“干脆把這棺材板打開,看看里頭究竟是什么東西!”
這人既在暗中盯著他們,必是十分關(guān)切棺中的東西,用這個便能逼得他現(xiàn)身。
謝玄剛要劍砍紅線,線上金鈴符牌不住顫動,一道低沉的聲音道:“這是你母親的骸骨�!�
謝玄舉著桃木劍,斬不下去了,他旋身拍出一張符,那想將那人定住,誰知符咒剛拍上去,那個灰影就散成一縷煙。
飄出去三步,再次凝聚。
“來都來了,又何必藏頭露尾?”謝玄上前兩步,“是英雄好漢的,就現(xiàn)一現(xiàn)真身!”
小小暗暗在銀葉上釘上黃符,謝玄話音一落,便舉劍上前,那人魂識又散,等再次重聚時,勁風拂面。
“釘!釘!釘!”三聲,三枚帶著黃符的銀葉牢牢釘在磚上。
第一第二枚被那人躲開了,第三枚釘上了虛影,那東西被黃符擊中,竟被打散了。
謝玄小小立在原地,那道聲音雖輕,可他們卻聽得清楚,棺中是謝玄母親的骸骨。
謝玄咧嘴笑笑:“胡說八道,師父都不知道我娘是誰�!�
若真如此,紅兜又如何解釋?
他越笑就越是勉強,目光灼灼盯著棺木,明知而故問:“你說……這棺中人是誰?”
小小輕聲答他:“商皇后。”
謝玄自然知道是商皇后,心中隱隱有個念頭,只要開棺,就能知道一切。
此念一起,就像在心中燒了一把野火。
紅燭“噼啪”聲響,照得滿室火色,謝玄漆黑雙映著燭光,也似有火在燒望著小小的眼睛:“我要開棺�!�
“好�!�
小小將宮門虛掩,破開北邊窗戶,一根一根解下棺前懸著的紅線墨線,巧手翻飛,將紅線纏成羅網(wǎng)。
若是那棺里的東西成了氣候,這東西還可抵擋一陣。
在皇后宮中鎮(zhèn)尸,化貴氣為鬼氣,又聚陰于棺頂,想要開棺,最好的辦法是將棺木抬到太陽下,暴曬三日。
先去其陰,再來開棺。
可謝玄等不得了,他們只有今夜,今夜要解開一切謎團。
謝玄御風而上,毀了棺上聚陰陣,又拍幾道光明符,消散屋中的陰氣,再將光明符貼在桃木劍上,與小小對視一眼。
兩人一左一右,扶著紅棺棺蓋,謝玄伸出手去,揭開貼在棺木正中的鎮(zhèn)煞符。
符紙一離棺木,棺中便“咯咯”輕響,夜半無人,燭影搖曳,每一響都似炸在耳邊。
謝玄手握鎮(zhèn)煞符,跟小小使了個眼色,一把推開了紅棺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