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謝玄才剛摸進屋內(nèi),就聽見門前響動,他想躲藏,但紫微真人屋中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十分簡樸,多余的家具一樣都沒有。
蕭廣福那廝織金道袍,金冠串珠,一個徒孫還這樣奢華,更顯得紫微真人節(jié)儉,節(jié)儉得都有些寒酸了。
謝玄左右看看沒有能躲的地方,一個倒勾,掛在房梁上,想看看來的是誰。
聽見道童的聲音:“太師父方才入宮去了。”
卓一道當著道童的面蹙蹙眉頭:“這……師父吩咐我將煉好的丹藥送來,既然如此,我就放到他房中。”
道童也知道這藥是給宮里貴人煉的,平素這些藥物絕不假手他人,除了卓一道之外,就只有紫微真人能碰。
他將蠟燭交給卓一道:“那我?guī)煵チT�!�
卓一道難得慈和:“不必了,夜深了,你去睡罷,我放完了丹藥自會走的。”
趁著道童點頭轉(zhuǎn)身之際,卓一道彈了彈指甲,從指甲中彈出一點浮粉,謝玄看得分明,趕緊閉氣。
道童卻無知無覺,吸入藥粉,對卓一道說:“那就有勞師伯了�!�
謝玄在心里挑挑收頭,這一招都他和小小用剩下的,只不過他們畫符,卓一道用藥罷了,算是各有所長。
小道童走出房門便哈欠連天,還道今天確是晚了,身子撐不住,回屋沾枕即睡。
卓一道慢慢走向屋中,手中的瓷瓶擺到桌上,心中默數(shù)著數(shù),等了一刻,確實藥起了效用,這才走到幾案前。
案上羅列著紫微真人這些年來畫下的星象,還有幾卷道藏。
卓一道深知師父的起居飲食習慣,可卻遲遲不能伸手,只要動了手,不論師父知不知道,都是背叛了他。
可想到兄長的下落,他就提起一口氣,小心翼翼的上撿案上攤開的畫卷。
這些畫卷幾乎一模一樣,每歲師父都要畫下星象,存在柜中,卓一道翻了幾卷,皆無所獲,轉(zhuǎn)身走到床前。
剛要去翻枕被,就見床帳上掛著的八卦鏡中映出一個人影來。
卓一道腳步一頓,凝神細聽,屋里就只有他一個人的呼吸聲,那團影子又被映在八卦鏡上,難道師父的屋中,也有陰物不成?
仔細一些,這人必是跟他一樣,夜探精舍,穿的還是紫微宮中道士的衣裳。
卓一道心中一凜,這人瞧見了他翻找東西,不論是誰,都不能這么放過。
他作勢翻找,在被褥上細細摸過一遍,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但他輕呼一聲:“原來在這兒。”
仿佛不由自主,脫口而出。
梁上人立時關(guān)切,卓一道轉(zhuǎn)身之際,輕輕躍起,一指彈向謝玄。
他指甲之中藏著不同的藥沫,謝玄雖及時閃避,但也吸入一些,伸手就去拍黑巾上的藥物,奪門想逃。
卓一道冷笑一聲,這次的藥可比方才用在道童身上的要性烈得多。
他壓低了聲音:“何方小賊,敢夜闖精舍?”
謝玄不敢出聲,可步子卻越來越沉,他自練了御風術(shù),一直腳下無痕,竟爾差點踩在地上。
卓一道出手如電,謝玄旋身一避,頸中戴的那枚金錢跳了出來。
他方才伏在梁上,那東西落出襟口,動作一大,掉了出來。
卓一道一見便道:“你是上三門的弟子!”
更不能讓他離開,謝玄知道自己吸了藥粉,眼皮越來越沉,腳底發(fā)木,更不敢耽擱,轉(zhuǎn)身撲向窗外,踉蹌一下,差一點便撞在窗上。
被卓一道伸手一抓,本想扯下謝玄臉上的黑巾,不料失手,帶下了頸中系的紅繩金錢。
謝玄逃出屋去,山風一吹,清醒起來,他晃晃腦袋,御風飛回屋中,一進門便倒在地上,整個人身上,酒香撲鼻。
卓一道拎起手中紅繩,追出門去時,那人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但他一點也不怕,那藥沫沾身便如飲了千斗酒。
越是清水沖洗越是酒香四溢,滿觀道士全都戒酒,這人想藏也藏不住。
小小自修煉中醒來,看見謝玄倒臥在床前,光著腳下床將他扶起來,還以為他受了傷,可他身上毫發(fā)無傷。
待聞見他身上酒香氣,小小蹙了眉頭,拍拍謝玄的面頰:“師兄!師兄醒醒!”
謝玄面色似醉,一動不動。
小小抬起頭來,問豆豆道:“他出去偷酒喝了?”
豆豆歪著腦袋,既不點頭也不搖頭,吐了吐它分叉的小舌頭。
豆豆也不知道,小小便把謝玄半抱半抬的架到床上,用清水給他擦臉,碰碰面頰,并不發(fā)燙,只是身上的酒味越來越濃,好像在了酒缸里泡了一夜。
謝玄直到第二日清晨方才醒來,人還昏沉沉的,沒想到卓一道的藥這么厲害。
他一醒便道:“卓一道取走了師父給平安錢�!�
小小唬了一跳:“你歸兒不是去偷酒喝?”
謝玄拍拍面頰:“好在,有這平安錢的人多的是,他不知是我,只是師父的東西被他給拿走了�!�
說著往床上一倒:“就讓他滿觀去找。”
謝玄聞到身上的酒味,知道不能出門去,打開窗戶透風,先散一日,若是一日還不散,那就有些麻煩了。
可他也不是沒有借口,就說自己喝了酒便是,反正他不必守紫微宮的戒律。
小小去膳堂拿饅頭回去,卓一道正在堂中用飯,見小小進來,掃過一眼,又繼續(xù)用飯。
火工道士給小小發(fā)果子粥點,小小借了個竹籃,裝了饅頭炒菜清湯回去,她出膳堂時,還悄悄看了卓一道一眼。
他渾無所覺。
小小松一口氣,將饅頭清湯帶回屋里,謝玄早就餓了,大嚼兩口饅頭,又吃了半碟子炒菜,最后一氣喝了半碗湯。
吃得跑足,躺在床上,過得一會兒他道:“你聞聞,這酒味兒是不是沒了?”
小小湊上去嗅了兩下,果然沒了。
謝玄大笑一聲:“這下好了,咱們出門去,免得那個悶藥爐子起疑心�!�
誰知出門就碰上了卓一道,他對謝玄點了點頭,臉上依舊是那付波瀾不驚的模樣。
等謝玄小小一離開,卓一道縮在袖中的手指一緊,果然是他,原來……原來兄長還有傳人。
這枚錢原來就是他的,他又豈會認不出來。
卓一道拾了那枚錢回去,在燈下細細察看,紅繩已經(jīng)戴得褪色,金錢邊緣也已經(jīng)磨得光滑,可那錢有一道三角刮痕。
這是他小時候給兄長的那一枚。
兄長與他一同拜入師父門下,可只有他被收為內(nèi)門弟子,內(nèi)門弟子人人都有一枚平安錢,獨兄長沒有。
卓一道便將自己的那枚給了兄長,偏偏這枚小錢惹出事來,池一陽自己丟了平安錢,卻誣陷是兄長偷了他的。
兄長狠狠受了一番責罰,這老好人竟然還笑一笑,替池一陽開脫,說他是害怕被責罵,這才說謊的。
卓一道氣憤不過,把師父補給池一陽的平安錢偷了過來,對兄長道:“罰都罰過了,這錢就是你的�!�
是以兄長的身上,有兩枚平安錢。
謝玄,就是他的傳人。
那藥名為千日醉,沾身便有幾十日酒氣不散,是卓一道年輕時候做出來的,大鍋湯內(nèi)放了解藥,謝玄喝了湯,這才解了千日醉。
卓一道恍然回望,心中納罕,兄長別無所長,怎么竟會有這樣兩個傳人。
第92章
乾卦疊
紫微真人夜色中乘鶴入京。
守城兵丁只見一道白影劃空而過,再抬頭時,紫微真人已經(jīng)飄然落地,從懷中取出令符。
守城將領(lǐng)見是紫微真人,哪還敢細看令符,指揮兵士放行,恭恭敬敬送到門邊。
一個小兵今夜是頭回輪值,詫異問道:“紫微真人既能馭仙鶴,怎不干脆飛到紫極殿前去?”
另一個舉著戟尖輕拍他的腦袋,打得銅盔“嗡嗡”直響,小兵抱著腦袋直晃,等他晃完,老兵方才道:“若是有人能直入禁宮,還要你我何用?”
說著沖四方望火樓使了個眼色。
就見望火樓上的十數(shù)架機弩直直對準宮門,顯然是紫微真人一現(xiàn)身,這些弓箭手就早已有了準備,若是他敢直入禁宮,便將他射落下來。
小兵咽了口唾沫,立直身子,不敢再言。
紫微真人收起仙鶴,門前已經(jīng)有步攆等著,入宮坐攆,他還是外臣中的第一人。
可他擺一擺手,并不上攆,大步流星,寬袍大袖甩在身后,步攆緊跟在后,太監(jiān)提著燈,一路小跑,先還能跟在他身后,沒一會兒他就繞過宮門而去。
幾人抬著步攆,竟追不上他。
圣人就坐在紫極殿前的高臺上,身上披了斗篷,遠望紫微真人自宮道而來,白發(fā)紫袍,快的好似一道虛影。
小監(jiān)送上溫茶,圣人低頭飲上一口,只這一口茶的功夫,紫微真人便已從宮道到了紫極殿玉階上。
“深夜露重,圣人怎么出來吹風?”
紫微真人明明須發(fā)皆白,可從外宮城走到內(nèi)宮城,連氣都不喘。
圣人仰頭望天:“真人每日觀星,想來必有所得,今夜星光大盛,我便也瞧瞧,這些星星能說些什么�!�
紫微真人長眉一抖:“陛下既心有所感,不如占上一卦。”
圣人頗通八卦,但并不常卜,聽紫微真人這樣說,起了興致:“也好�!�
小太監(jiān)奉上茶來,紫微真人接過來并不喝,手掌托著茶盞往上一托,茶盞茶蓋兒凌空而起,又穩(wěn)穩(wěn)落在地上,一滴香茶也沒有漏出來。
紫微真人一手捏著拂塵柄,以茶沾濕拂塵,握在手中,似只大毛筆,在紫極殿前的石臺上轉(zhuǎn)腕揮毫,畫就一個陰陽八卦。
圣人就以這個八卦來占,隨手一卜。
主卦得了一個乾卦,主元、亨、利、貞,倒是個好卦,圣人眉頭一挑,再擲客卦,客卦落在面前,又得一個乾卦。
上乾下乾,兩卦相疊。
圣人眉間郁氣一散,哈哈長笑兩聲。
這卦不必紫微真人來解,他也明其意,乾卦相疊,乃是上上第一卦,困龍得水登天闕。
他纏綿病榻已久,出來吹風也得太監(jiān)們抬著,得這一卦竟自從榻上站了起來。
小太監(jiān)伸手要來扶,被他一把推開,不柱拐杖,自己往前走了兩步。
扶著石欄,外望宮城:“他會自己送上門來,看來是真的�!�
茶漬漸漸干涸,八卦不再現(xiàn)顯,只余兩個相疊的乾卦還留在紫極殿前的玉石臺上,紫微真人目光一掃,斂住目光。
兩個乾卦雖是好卦,可死、驚、休、傷,四門臨格。
并非困龍得水登天闕,而是乾龍伏地死無生。
圣人一無所覺,胸中濁氣盡吐,仰天一嘆:“叫他多活十六載,也算全了……全了緣份�!�
是何緣份,二人心知肚明,咽入口中不說。
說完便柱杖入殿,紫微真人跟在身后,入到殿內(nèi),便有人奉上碧玉茶盞,盞中汁液色澤沉沉。
掀開盞蓋,湯色一浮,香味似藥似花,藥香之中又有極淡的一絲血腥氣。
圣人緊皺眉頭,掩住口鼻,取過茶盞,仰頭飲下。
他得了兩個乾卦,本就精神大振,又飲了新藥,臉上浮現(xiàn)一層血色,以帕按唇,嫌白帕染漬,將那沾了藥汁的帕子扔進盆中。
小太監(jiān)很快便將玉盞撤下。
圣人飲了藥,方才談起正事:“奉天觀這些日子,可有異動?”
“雖有異心,但無異動�!弊衔⒄嫒讼葡蒲燮ぃ鞍送跞刖�,勝局已定,圣人無須擔憂這些。
話音剛落,就聽見輕輕鼾聲。
圣人靠在榻上,已然熟睡,直到此刻,紫微真人方才近前一些,想從榻上男人暮氣沉沉的臉上瞧出一點少年時的影子。
可無論怎么看,都已找不到原來的面貌。
紫微真人退出紫極殿,七徒弟袁一溟已經(jīng)在殿外恭候,一見紫微真人出來,躬身道:“師父。”
紫微真人上下一掃:“你方才怎不在?”
袁一溟趕緊道:“藥引入藥,徒兒從來都是親自看著,不敢有絲毫差錯�!�
紫微真人年雖老邁,但神識極靈,聞見他身上有一股水氣,似是方才沐浴而來,卻并不點破,只對他道:“你辦事盡心,圣人多有所賜,但修道之人,不染凡俗,此心不可改�!�
袁一溟方才立直,聽了這話又再躬身:“徒兒明白,絕不敢犯戒律�!�
“道在師傳,修在己,你能明白自然最好。”
袁一溟臉色微紅,卻隱忍不言,躬身送走了紫微真人,這才轉(zhuǎn)身回到藥宮中去。
隨手拿起書冊,沉臉坐在案前。
小道童送茶進來,將茶盞擱在他身邊,袁一溟眼睛盯著經(jīng)卷,伸手去取,手背不知碰著什么,綿軟柔滑。
猛然轉(zhuǎn)頭,目光一觸,立即站起身來,推開經(jīng)卷茶盞:“你怎么在此?”
“我怎么不能在此?”那人嬌滴滴說完,便往袁一溟坐過的椅子上一坐,兩只腳疊起來勾在桌上。
取過經(jīng)卷,粉舌微吐,蔥白指尖一沾軟舌,沾了些香津,再用指尖去拈書頁。
袁一溟僵立在案邊,目光看向屋外,見四下無人,這才微微松一口氣。
“道童”嬌聲輕笑:“怎么?你怕啦?”
雖身穿道衣,可這道童纖腰豐胸,肌膚白膩,分明是個十分美貌的女人。
袁一溟后退一步,目光一絲一毫也不敢看向她去:“你走罷,此處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所以我才喬裝打扮而來呀�!闭f著她站起身來,在袁一溟面前緩緩轉(zhuǎn)了個圈,“你看,我扮得像不像?”
袁一溟又退半步,她蜂腰長腿,曲線玲瓏,哪像個道童?
只看一眼,便想到方才的事,聞見她袖口領(lǐng)口泛出的荷露香,把臉一撇,硬聲道:“娘娘,請你自重�!�
喬裝成道童到藥宮來的,不是旁人,正是肖貴妃。
她“撲哧”笑了一聲:“讓我自重,袁道長怎不自重?日日在我眼前,裝得老成持重,把人騙了去,又擺這個臉色給誰看?”
袁一溟鼻翼翕張,雙拳緊握:“娘娘慎言,貧道……”
他“貧道”兩個字剛出口,貴妃便往前一步,腳下一軟,“哎喲”一聲,倒在袁一江身上,兩只小手緊緊攥住了他的袖子。
她既扮成道童,便脂粉不施,素面微抬,嫵媚天然,咬唇輕喚:“袁大人……袁郎……”
圣人抵不過這一聲喚,袁一溟也是一樣,他明知那天是她動了手腳,誘他犯戒,可自己未能持住,也是罪過。
這一撲一抱,她渾身便似沒了骨頭,癲倒繚亂立時浮現(xiàn)心頭,他待要退,后背已經(jīng)抵到柱上,退無可退了。
肖貴妃兩只手環(huán)抱住他,把臉按在袁一江胸口,發(fā)冠一散,烏云如瀑:“你是袁郎,我是蠻兒,袁郎既同蠻兒相好,就要百日千日相好。”
兩條雪藕似的胳膊,軟答答勾在他頸上。
“你…你…”袁一溟被逼到極處,不得不與她對視,目光一觸,便似火星燎原,張臂將她一抱。
貴妃自知得計,哼笑一聲,笑音微翹,似只小鉤,勾動人心。
袁一溟雖生得面白似書生,卻孔武有力,將她抱進內(nèi)室。
云破月出,枝影搖曳。
貴妃抱著一床素被,趴在袁一溟的肩上,手指繞著他的發(fā)絲:“圣人欲在城內(nèi)立朝天宮,你說該選誰當掌教?”
袁一溟倏地清醒,握住她的手,只覺掌間香膩,軟若無骨,心還耽于余韻,神卻已經(jīng)回竅:“什么意思?”
“我說了要同袁郎千日萬日的相好,又豈會只貪這一夕歡愉?”肖貴妃下巴擱在袁一江身上,“你調(diào)的藥,圣人是很滿意的�!�
多加那一味藥引,便多續(xù)幾日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