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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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
但他始終找不到外婆常用的洗滌劑。
苦惱逐漸蔓延,幾乎是一瞬間,蘇洄陷入無聲的崩潰。
手沒能撐住鏡柜,身體無力地滑下去,最終躺在浴室地板上。他像個沒有辦法控制自己情緒的孩子,藥物失去作用,頭腦清空,情緒的閥門被瞬間逆轉,軀體化反應操控了他的身體。
這是經(jīng)常會發(fā)生的事。
光是從再次遇到寧一宵開始,他就經(jīng)歷了郁期——短暫的正常期——再進入郁期的轉變和折磨,甚至沒有等到躁期,就又一次墮入重抑郁的深淵。
輕躁狂似乎也很久沒有出現(xiàn),他連通過疾病開心起來的能力都喪失了。
不知道躺了多久,蘇洄完全沒辦法起身去服藥,天逐漸黑下來,浴室里漆黑一片。
手機屏幕亮了又暗,一些電話打來,又因為無法接通而掛斷,來來回回,像是黑暗湖面的螢火,短暫地出現(xiàn),又離他而去。
蘇洄被割裂成兩部分,一部分的自己很想振作起來,可另一部分卻又深陷泥沼,提不起一絲氣力。
每一分鐘都像是被放慢了速度,變得痛苦而冗長。
他開始產(chǎn)生幻覺,浴室里所有的東西都變得很大很大,開始飛舞,他只能閉上眼,漸漸地就失去了知覺,陷入昏迷。
又開始下雪。
寧一宵結束了另一場會議,望了一眼窗外,很突然地產(chǎn)生焦慮情緒。
他吃了藥,靜坐在辦公椅上許久,最終還是打開了那個匿名郵箱。
距離他發(fā)出最后一封郵件,已經(jīng)過去五個小時,蘇洄沒有回復。
寧一宵自認為很了解他。蘇洄是一個喜歡自己發(fā)最后一句話的人。
不確信是他的習慣變了,還是別的原因,寧一宵嘗試又發(fā)了一封郵件。
[Sean:對了,我想知道你還會有新的作品展出嗎?如果可能的話,我想去看看。]
整整一小時過去,他沒有收到回應。
寧一宵開始覺得不對,給卡爾打了電話,“你現(xiàn)在在哪兒?”
“我?我在我媽媽家,今天我們有家庭聚會,怎么了Shaw,出什么問題了嗎?”
寧一宵頓了頓,“沒什么。”轉而他說,“把Eddy現(xiàn)在的地址給我�!�
卡爾很快發(fā)了過來,寧一宵聯(lián)系司機,但對方卻得了流感,如今正在醫(yī)院吊水。
害怕是自己想得太多,寧一宵思考許久,最終還是選擇撥打保存下來的蘇洄的號碼,但無論打多少遍,對方都沒有接通。
這種感覺太熟悉了,不知道多少次發(fā)生在他的身上。恐慌開始蔓延,來不及多想,寧一宵穿上大衣,翻找出駕照,自己去車庫開了輛車離開。
太久沒有駕駛,他并不熟練,又因為心理障礙,開得異常艱難,還差一點追尾,明明不算太長的路途,他卻感覺行駛了好久,抵達時手心都是冷汗。
這是這一片街區(qū)看上去最破舊的公寓樓,連門口的路燈都壞了,一片漆黑,很影響視物。寧一宵打開手機的手電筒,照亮路,從入口進入公寓的樓梯間。
但他并不知道蘇洄住在哪一層哪一間,卡爾也并不清楚。一時想不到其他辦法,他只好挨家挨戶敲門,從一樓開始。
一樓的三個住戶,只有一個為他開了門,是一對年輕男女,剛打開門,寧一宵就聞到屋子里的濃重的煙草味。
對方態(tài)度并不友好,罵了幾句臟話。
但寧一宵沒有惱怒,還是試著向他們描述蘇洄的樣子,可這對情侶似乎剛磕過藥,頭腦完全不清醒,沒等他說完便重重關上門。
寧一宵只能上樓,從第二層的第一戶開始,一個接著一個,但一無所獲。
直到他上了三樓,正要按響門鈴,樓道里走過來一個中年女人,打量他的臉。
寧一宵抓準機會,“您好,請問您知不知道有一個叫Eddy的年輕人住在這里,身高差不多到我這里,很瘦,和我一樣是華裔,頭發(fā)有點長……”
沒等他描述完,中年女人立刻說,“你是不是梁先生?”
寧一宵愣住了。
對方自認為猜對,頗為高興,“沒錯吧?Eddy的外婆和我提起過,說個子高高的,長得很帥,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你呢?我是他們的房東,怎么了?來找Eddy啊。”
寧一宵顧不上解釋太多,“對,你可以帶我去見他嗎?他不接我電話,我怕他出事�!�
房東太太一聽,也不多說閑話,立刻帶著寧一宵去到最里面的一間,拿備用鑰匙打開了門。
“怎么這么黑?”
她喊著蘇洄的英文名,摸索著將燈打開,沒想到跟在后頭的年輕人動作更快,像是很熟悉似的,沖進房間里,四處尋找蘇洄的下落。
“蘇洄?蘇洄?你在哪兒?”
他首先就去了臥室,其次便是浴室,果不其然,蘇洄躺在地板上,整個人都已經(jīng)陷入了昏睡狀態(tài)。
寧一宵下意識地去探他的鼻息,然后是手腕和衣服,查看有沒有血跡,好在沒有傷,但體溫很高。沒多想,寧一宵直接將他攔腰抱起,帶了出去。
“哎你要去哪兒!”
“醫(yī)院�!睂幰幌酉逻@句話,抱著蘇洄下了樓,將他放到副駕駛上,驅(qū)車前往醫(yī)院。
駕駛過程中,寧一宵幾乎忘了他們的關系,一切仿佛回到了六年前,所有事又在重演。似乎就連老天也終于開始可憐他們,一路綠燈,沒有讓寧一宵再煎熬地多等一分鐘。
直到將蘇洄順利送入精神科急診,醫(yī)生告訴他問題并不大,送來得很及時,懸著的一顆心才放下許多。
凌晨兩點,寧一宵孤身一人站在醫(yī)院走廊,很想要抽煙或是沖洗雙手,但都忍耐住了。
沒多久,醫(yī)生又出來,告訴他病人近期似乎沒怎么吃東西,攝入量太少,已經(jīng)有些營養(yǎng)不良,讓他最好準備一些清淡有營養(yǎng)的食物,等他醒來后吃。
寧一宵說好,沒猶豫便離開了醫(yī)院,驅(qū)車在凌晨的街區(qū)尋找還開著的超市。
終于找到一家,是24小時商店,整個店只有他一個顧客。寧一宵速度很快,買了雞蛋、鱈魚、蔬菜等食材,還有很多調(diào)料。
結賬時,他發(fā)現(xiàn)收銀員是一個年輕的媽媽,站在收銀臺,而她的身旁支了一個小躺椅,上面睡著一個三歲左右的孩子。
寧一宵沒說一句話,在店員找零后,又抽出兩張,連同之前的找零一起推到店員面前,獨自離開了。
他回到曼哈頓的豪華公寓,這座位于大約五千英尺的頂樓平層,是他最早購置的房產(chǎn)。實際上寧一宵買下后,并沒有住過,大部分時間他都在灣區(qū),不在紐約多做停留。
就算住進來,他也只會用這里的辦公室和臥室,其余根本不碰。
在今天這個特殊情況下,寧一宵第一次使用了這里的廚房。他已經(jīng)很久不做飯,但還是很熟練地給魚挑了刺,片成魚片,在煮到粘稠的粥里燙熟。
肌肉記憶來得比頭腦更快,在他沒意識到的情況下,就已經(jīng)打了雞蛋,攪碎后加了水,但想到蘇洄逃避的眼神,還是倒掉,改做炒蛋。
早上六點,剛起床的卡爾就接到寧一宵的電話,對方提出一個怪異的要求,問他家有沒有打包盒。
卡爾問了媽媽,找到了一些,都是用來給弟弟妹妹帶午餐用的。
“可以,就要這些�!�
他帶上干凈的打包盒前往寧一宵家中,發(fā)現(xiàn)廚房的中島上擺著幾道看上去很棒的中餐——青菜魚片粥、滑蛋蝦仁、白灼菜心和煎鱈魚。
“這是你做的?”他有些吃驚,畢竟這是第一次見寧一宵自己動手做飯,還做得這么好,簡直可以去公司樓下開中餐廳。
寧一宵瞥了他一眼,仿佛在說“別問那么多不該問的”。
卡爾跟隨他多年,默契是最不缺的,立刻不多嘴了,“我先打包。”
打包期間寧一宵也不走,就站在一旁盯著他,弄得卡爾壓力有些大,開玩笑說:“要不然你來?”
原以為他聽了這話會不高興,沒想到竟然真的自己動手了,還打包得井井有條,干凈又漂亮,比他做得好得多。
不愧是潔癖怪。
“地址我發(fā)你了,等會兒送去那里。”寧一宵頓了頓,又說,“最好是盯著他吃完�!�
“誰?”卡爾敏銳地察覺到什么,“不會是Eddy吧?”
寧一宵抬眼,“你怎么知道?”
卡爾摸了摸鼻子,“剛剛……梁先生打電話找我來著,他問我有沒有見到Eddy,說是聯(lián)系不上他了。”
剛說完,寧一宵的臉色又開始難看起來,陷入沉默之中。
卡爾忐忑不安地站在一旁,后悔提這件事,他此時此刻最希望擁有的超能力就是“撤回”,尤其是面對寧一宵。
意料之外的,寧一宵這次沒有發(fā)怒。兩分鐘后,他很平靜地開了口,“你給梁溫打電話,約個地方碰頭,把這些吃的都轉交給他�!�
“�。俊笨柌焕斫�,“這……你不是……”
“如果是你帶到醫(yī)院,他就知道是誰給的了�!睂幰幌沽舜寡�。
他知道了,可能就不想吃了。
卡爾知道,這一句里的“他”,指的是蘇洄。
寧一宵起身,看上去毫不在意,甚至有些漫不經(jīng)心,“給梁溫吧,告訴他別提你,也別說是誰做的。他要是夠聰明,知道要怎么做�!�
卡爾低頭看著手里沉甸甸的餐盒,心里不是滋味兒,明明是親兄弟,怎么弄得跟仇人似的。
“那我還用盯著Eddy吃嗎?”
寧一宵毫無留戀地上了樓。
“不用了,早點回來開會�!�
第30章
N.普魯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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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洄是上午十點半醒來的。
他睜了眼,覺得環(huán)境好陌生,也忘了自己清醒的上一刻在做什么,大腦一片混沌,只能盯著空白的天花板,一動不動。
是房東太太發(fā)現(xiàn)了他的清醒,從一旁的椅子起身,上前輕聲呼喊他的名字。
蘇洄沒力氣轉頭,只看了她一眼。
“你醒了?孩子你嚇壞我了�!彼衼砹酸t(yī)生和護士。
靠背被調(diào)起來,幾個人過來檢查,蘇洄像只被人擺布的玩具,一言不發(fā)。
“主要還是因為進食太少,營養(yǎng)不足,睡眠也不夠,導致昏迷。”醫(yī)生又安排護士給他打營養(yǎng)針,并不斷囑咐,讓他按時吃飯。
蘇洄的耳朵是木僵的,幾乎接收不到多少信息,只是沉默。
這些情況精神科的醫(yī)護人員見怪不怪,也只是轉頭囑咐了陪護者幾句,便離開了。
房東太太沒見識過蘇洄發(fā)病,他每次都躲得很好,這次看到也嚇得不輕,“快,剛好我把飯熱了一遍,現(xiàn)在正好可以吃。”
她熱心地支起醫(yī)用餐桌,把保溫袋里的打包盒一一放上去,打開來。
“吃吧孩子�!狈繓|太太說,“這可是那位梁先生送過來的,昨晚也是他跑到公寓去找你,要不然我都不知道,我都是被他的敲門聲吵醒的,凌晨兩點……”
梁溫。
蘇洄內(nèi)心的負擔又一次加重,他感到虧欠。
房東太太往他手里塞了雙筷子,“嘗嘗。”
此時此刻,嗅覺反而成了最不遲鈍的感官。
比起嘗到味道,蘇洄先嗅到了食物的氣味,不知為何,回憶忽然就涌現(xiàn),半凝固的思緒完完全全被另一個人所占據(jù),一個完全不可能的選項。
催促之下,蘇洄低頭,猶豫很久,夾起一點炒蛋。他很怕普魯斯特效應真的操控了大腦,味覺也好像出現(xiàn)問題。
可這明明就是寧一宵做的飯,他不覺得會出錯。
只吃了一口,蘇洄就放下了筷子。
“怎么了?”房東太太不解,“不好吃嗎?那不然我回去,給你做千層面?”
蘇洄盯著這些菜,片刻后,抬眼看向她,說了第一句話。
“真的是梁溫送來的嗎?”
被這么一問,房東太太也有些不解,想了想,“我過來的時候就在了,當時只有一位護士在,說是梁先生留下的。但是昨晚我是看著他把你帶走的,絕對沒錯�!�
蘇洄眼圈泛紅,又強裝出鎮(zhèn)定和不在意,“沒有別人?”
房東太太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了,你說的是誰呢?”
蘇洄不知道應該怎么解釋,難道要對她說,自己只吃一口就知道是誰做的飯,甚至連吃都不用吃,無論怎么說也不相信是別人做的,多可笑。
“梁溫人呢?”蘇洄問。
“好像有工作,先回去了,說是還要過來的。”
“不管怎么說,先吃吧。”她勸慰道,“你最近太累了,又是工作,又是你外婆的病,忙得團團轉,這樣可不行,身體吃不消的�!�
蘇洄并沒有聽進去,而是轉頭去找自己的手機,最終在床頭柜發(fā)現(xiàn)。
他很艱難地解了鎖,視線是模糊的,恍惚間看到通話記錄里有幾十條未接,的確有很多都是梁溫,剩余的則是一個陌生號碼。
忍著軀體化的頭暈目眩,蘇洄點擊了屏幕,回撥了號碼,將手機放到耳側。
過了很長時間,電話才接通。蘇洄開了口,“梁溫,你在哪兒……”
電話那頭遲遲沒回應,蘇洄深吸了一口氣,“你聽得到嗎?”
“聽得到,但你好像打錯了,我不是梁溫�!�
電話那頭用中文回答,太熟悉,聲音比往日更低沉,又很輕,仿佛只有一點氣聲。
蘇洄渾身的血液卻好似立刻凝固,愣在原地。
他將手機拿開,看了一眼,自己果然弄錯,撥給了那個未接的陌生號碼。
兩個人都僵持在一通電話里,誰也不開口。
蘇洄其實有很多話想說,例如你為什么會打這么多通電話?是不是找過我?是不是你做了飯?為什么要做這些。
為什么在馬上就要訂婚的時候,為我做這些事。
可抑郁的生理僵化令他無從開口,死死地關上了他的溝通閥門,甚至讓他不受控制變得冷漠。
最終還是寧一宵自己打破僵局,“因為一些工作上的事,我昨天聯(lián)系了你,但是沒聯(lián)系到,電話打不通,還以為出了什么事。你打過來我就放心了,保重身體�!�
他說著無關緊要的話,默契地避開了蘇洄心中的發(fā)問。
所以他也什么都沒問。
電話掛斷很久以后,蘇洄才放下手機,然后開始一口一口吃掉所有的飯菜,吃得很難,也很慢。他的眼睛始終是紅的,但一滴眼淚都沒有掉。
他根本就不需要再找梁溫尋求真相了。
每吃掉一口,過去的回憶就會毫無顧忌地侵襲。
他想起自己每次生病,寧一宵都會蒸一碗雞蛋羹,不放他討厭的蔥花;想到他后來搬出來和他同居,兩個人吃的每一頓飯;也會想起自己后來被切斷經(jīng)濟來源,不得不在外面教小孩子畫畫時,因為吃不慣外面的飯,寧一宵會每天五點起來給他準備要帶走的午餐。
特意不做雞蛋羹,是怕被他發(fā)現(xiàn)嗎?
太笨了。
這個世界上,本來就只有一個人記得他挑食的習慣,包容他的缺點。
怎么可能發(fā)現(xiàn)不了。
沒有比回憶更讓他痛苦的東西。
蘇洄就像跌倒后怎么都爬不起來的孩子,反復嘗試,被挫敗包圍。躺在被子里的他,希望自己可以被沙礫或者泥土埋起來,完全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他決心要躲在殼里,誰也不見。
梁溫每天都來,一待就是幾個小時,可蘇洄幾乎不說話,不回應,冷漠而單薄,像鋒利的紙片。
單人病房安靜無比,善良的房東太太偶而會來陪伴,他們好像商量好那樣錯開,總不至于讓這里太冷清。
她不會說太多話,但會打開電視,讓環(huán)境不那么死氣沉沉。
分不清是第幾天,星期幾,也不知道是上午還是下午,蘇洄“被迫”靠坐在床上,和房東太太一起看新聞,但他的視線始終在被鐵絲網(wǎng)蓋住的窗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