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周彌沒想過昨天剛走,今天又會再來。他們之前的見面原本很不頻繁。
她站在鑄鐵欄桿的大門前撳鈴,姚媽自小樓的門里探出頭來望,很有些驚訝。忙換了鞋,穿過院子過來開門。
周彌笑說:“談宴西讓我來的�!�
姚媽說:“知道知道——快請進吧�!�
往里走,又問她:“你吃過飯沒有?”
周彌說:“他吃過了嗎?”
“吃過了。七點多從酒席上回來的,上了樓也沒下來過�!�
周彌點點頭,“我上去看看�!�
進屋脫了大衣,換上拖鞋,周彌踩著樓梯上樓去。
很有年代感的木樓梯,但明顯是修舊如舊的,踩上去有輕微的嘎吱的聲響。
姚媽往廚房走,又想起自己還不知道人吃過沒吃過呢。
自顧自笑了笑,念叨:“倒是個貼心人�!�
——周姑娘不說自己吃沒吃,先關(guān)心談宴西吃沒吃。
周彌敲了敲主臥室門,等了等,沒人應(yīng)聲,就再敲一遍。
總算聽見里頭黯啞一道聲音叫她:“進來。”
推門,里面燈沒開。
一片昏暗,只有窗戶框出四四方方的一片灰白亮色。
周彌問:“我能開燈嗎?”
“……嗯�!�
手掌摸到門邊的開關(guān),按了一下,暖白色燈光傾落,才看清屋里的布置�?臻g寬敞,連了一道門,望進去是衣帽間和浴室。
深灰色床品,被子上還搭了一條米白色毛毯,一半已經(jīng)滑落在地板上。
周彌將自己的包放在一側(cè)桌上,湊過去拾了毛毯,才走近床沿。
談宴西腦袋歪靠在枕頭上,明顯剛醒,一臉的困頓,眉眼間一股靡靡的倦怠感。他手臂從被里伸出來,輕輕拍了拍,示意她過去。
周彌猶豫一下,還是直接問:“需要我先洗澡嗎?”
談宴西微微一怔,啞然失笑,“嗯……你這提議很好,但我還真沒考慮過。不如這樣,你先過來,我慢慢思考�!�
周彌一時間幾分尷尬。
面上還是平靜不過。
她在床沿上坐下,談宴西將她手臂一拽,她就躺倒下去。
他掀了被子去蓋她,一陣清暖潔凈的香味撲來,似是洗滌液的味道。
他手臂摟過來,把她抱進懷里,她今天穿的是一件寬松的煙藍色薄毛衣,領(lǐng)口很敞,很容易就滑落下去。
可他下巴抵在她肩窩處,全無狎-昵。
談宴西問她:“吃晚飯了嗎?”
“沒有。下班就過來了�!�
“叫姚媽給你做點吃的�!�
“也不怎么餓。”
“那困嗎?”
“……有點累。”
“那睡覺吧�!�
“……啊?”
談宴西卻不出聲了,好似懶得很,跟她對話幾句已耗盡電量。
周彌這才確定,談宴西可能還真是叫她過來陪著睡覺的,大寫加粗的單純意義。
談宴西已闔上了眼。
周彌抬著眼去打量他,湊近看,更覺得他這白瓷釉色感的膚色缺少一點人氣,尤其當他閉上眼,安靜如一尊石膏塑像。
她察覺到談宴西心情不好,倒不是多暴烈而激動的情緒,而是一種隱隱的喪。
“發(fā)生什么事?”她還是問。
也不確定談宴西一定會答,他呼吸微沉的樣子似已經(jīng)睡過去。
是過了好半晌,看見他喉結(jié)微動,聲音低啞地傳過來,“你下去叫姚媽給你做點吃的。”
周彌不意外自己得不到答案。
而她的回答是無聲伸出手臂,回抱住他。
又過去好久,談宴西才動了一下,低頭來,微微干燥的嘴唇輕觸她的臉頰,再往下找到她的唇。
輕如點水的觸碰,最后也不過變成一個綿長而溫柔的吻。
比昨天的那一個,更讓周彌有心悸感。
她受得了他游刃有余,或是反手為云覆手雨的強勢,但受不了這樣一種無聲袒露的柔軟。
是女人弱點,天生更易共情。
可一旦心軟了男人的柔軟,怕是也要把自己都搭進去。
昭彰的一種覺悟和警告。
周彌還是沒有逃離。
輕如浮塵的聲音,說給他聽,不如說是說給自己聽:“我不餓。就在這陪著你�!�
===13(紅絲絨水果蛋糕...)===
春日夜晚寂靜又鬧嚷。
周彌睜眼聽見窗外的風聲、葉聲,依稀還有鳥鳴啁啾,和遙遠的一聲貓叫。
聽了一會兒,才去摸枕邊的手機看時間,黑暗里熒熒一片白光,數(shù)字指向凌晨零點三十七分。
醒在一個十分尷尬的時間,肚子里唱空城計。
她爬起來,想下樓去看看姚媽睡否,能否蹭得一頓夜宵吃。
剛靸上拖鞋,身后談宴西沙啞的聲音問她:“幾點了�!�
“凌晨了�!�
談宴西“嗯”了一聲,又說:“餓了�!�
周彌笑了聲,“我正準備下去找吃的�!�
半分鐘后,兩人走出房門。
周彌掌著欄桿往樓底下看一眼,門廳和客廳里都已經(jīng)熄了燈,只走廊里燃了一盞壁燈。
周彌轉(zhuǎn)頭小聲說:“姚媽可能已經(jīng)睡了�!�
兩人好像于無聲間達成默契,下樓梯時動作極緩,幾乎沒發(fā)出一丁點聲音。
穿過一樓走廊右手邊的弧形門洞,便是廚房,進門的位置是儲藏間和冰箱,上兩級樓梯,才是洗切煎炒的區(qū)域。整個廚房無論是墻磚亦或是地磚,都叫姚媽打理得纖塵不染。
周彌開冰箱門,檢查里面有什么食材,“我可以做三明治,你吃嗎?”
談宴西笑說:“還有我點菜的余地?”
睡一覺后,他好像滿血復(fù)活,也有精力再跟她玩笑。
周彌拿出雞蛋、吐司片、西紅柿和生菜葉,放在水槽邊的流理臺上。
先開了水龍頭清洗西紅柿和生菜,一面指點著談宴西給她找兩個干凈盤子。
談公子倒沒覺得庖廚一事委屈了他,還挺樂意幫忙,可他穿著這系帶的灰色睡袍在廚房里晃蕩一圈,對這廚房陌生得仿佛壓根不是他自己的家。
周彌無奈指揮:“灶臺下的那個大抽屜,你拉開看看�!�
談宴西彎腰抓著拉手一拉,里面還真是整齊堆疊的盤子,他笑著朝她遞來一個仿佛是夸獎她“這也能猜到”的贊許眼神。
周彌:“……”
西紅柿洗凈,拿下砧板切片。
談宴西就離她半米遠,抱臂看著流理臺沿看她,“你上回說你做飯宋滿都嫌棄。可我看你切菜動作還挺利索�!�
周彌說:“都是花架子,你別信。做飯這件事,讓我相信了有些事可能真的看天賦。”
她給他打預(yù)防針。
談宴西笑說:“三明治又有多難吃?”
周彌搖頭,仿佛覺得他還是見識太淺,“等會兒就讓你知道,什么叫做你說不出來哪里難吃,可就是覺得不怎么好吃……”
她把切好的番茄片裝進盤子里,無意間一轉(zhuǎn)頭,嚇得差點尖叫一聲——
門口站著姚媽,手里舉著柄撐衣桿。
姚媽也被她嚇得差點心臟都跳出來,“我說廚房里窸窸窣窣的,以為進了老鼠!”
周彌驚魂甫定,忙笑說:“我們有點餓,準備做點東西吃�!�
“祖宗哎!大半夜的把人魂都嚇沒了!怎么不叫我來弄?”
“估計您已經(jīng)睡著了,不想吵醒您�!�
姚媽把手里撐衣桿立在門邊,摘了掛鉤上的圍裙,“你倆坐著去吧,想吃什么我來�!�
談宴西說:“您休息去,我倆自己來就行�!�
“反正我要等著給你們收拾�!�
周彌笑說:“那您簡單弄一弄就行,我打算做兩個三明治,菜已經(jīng)切好了。”
姚媽點頭:“去吧。”
周彌和談宴西去了客廳,感覺坐下來還沒過去十分鐘,姚媽就端著兩個白瓷盤子出來了。
盤子里各放三牙切好的三明治,里頭層疊放著培根片、西紅柿、雞蛋和生菜葉。無須用筷或叉,那大小手拿著直接吃剛剛好。
周彌不禁感嘆專業(yè)的就是專業(yè)的,她做的味道還趕不上便利店八點過后半價銷售的水平,而姚媽做的,卻仿佛該坐在五星級酒店的床上細品,手邊再配一杯espresso,就是完美早餐。
這一點分量做夜宵剛好,不會叫人積食而睡不著覺。
但姚媽還是不免念叨兩句:“多大的人了跟小孩兒一樣,不正點吃飯,過了飯點,跑廚房偷東西吃�!�
周彌笑著道歉:“我們錯了,下次一定不給您添麻煩�!�
她是因這嘮叨而瞬間心里幾分酸澀,因為三年來再也沒人這樣嘮叨過她了。
一會兒,姚媽回儲物間給周彌拿了一套干凈的洗漱用品,牙刷、毛巾、浴巾和睡衣一應(yīng)俱全,都是裝在磨砂塑料袋里未拆封的,像是酒店備品。
姚媽說,談宴西的幾個甥侄輩小孩兒有時候會過來,因此都常備著洗漱用品以應(yīng)不時之需。
又問周彌:“周姑娘明兒幾點起床?”
“七點。”
“那七點半吃早餐?習慣中式還是西式?”
“我客隨主便�!敝軓浶φf。
姚媽打個呵欠,問他們可還有別的事,沒事她收拾過廚房就睡覺去了。
周彌說:“沒事了。您趕緊休息去吧,真是打擾您了�!�
姚媽笑笑,說沒事兒,叫他們早點休息,就往廚房去了。
周彌抱著洗漱用品,再跟著談宴西上樓去。
談宴西指一指衣帽間和里頭的浴室,叫她自便。
他坐在床邊,點了支煙,拿過手機檢查可有什么要緊短信,眼角余光里有什么閃了閃,抬眼望過去,是衣帽間的鏡子。
那鏡子是立式的,靠一側(cè)衣柜斜放。
鏡子里,周彌低頭把身上毛衣和牛仔褲都脫了下來,披上了杏仁白色的綢制睡衣。
她并非攬鏡自照,不過恰好那兒有只換衣凳。
丟了衣服在凳子上,就靸著拖鞋進了浴室,順手關(guān)上了門。
那門是長虹玻璃材質(zhì),影影綽綽地透出燈光和輪廓。
方才鏡子里晃過的,是她肌膚的顏色,像是霜雪浴著月光的一種冷白。
談宴西咬一下香煙的濾嘴,目光深兩分,無聲地笑了笑。
周彌洗完澡,從浴室淋浴室出來,找到抽屜里的吹風機,接上電源吹頭發(fā)。
這時候談宴西推開門走來刷牙。
浴室干濕分離,洗漱臺足夠?qū)挸ǎ赃呑屃俗�,吹頭發(fā)時往臺面鏡里看,心里有種奇異的不真實感,因為這場景過分日常。
周彌一頭長發(fā),打理費勁,一吹要吹上半天。
談宴西洗漱過后,卻不急出去,靠著臺沿看一眼,忽地抬手,拔掉了吹風的電源線。
浴室里突然安靜。
周彌愣了一下,下一秒鐘,談宴西走近兩步,一把將她往后一推,后腰抵住臺沿。
一并,他抬手又撳滅了浴室的筒燈,只余一盞鏡前燈。
那鏡燈是綠玻璃燈罩的古典樣式,澄澈的淺黃色燈光,模擬月光的質(zhì)地。
昏昏的照不明細節(jié)。
可只知輪廓和形狀,人仿佛便是與什么不知名、更不具象的情和欲本身做纏斗。
周彌被談宴西半抱在懷里,額頭抵在他肩頭,緊緊咬著嘴唇,一條手臂繃得筆直,反手撐在臺沿上——像被人推下懸崖,是以不得不抓住一點什么作為救命稻草。
人是孤舟,濁浪急流之后,于灘涂擱淺。
最后身體傾頹滑落,手掌不小心打落了臺面上漱口的玻璃杯,在地磚上跌出脆響,萬幸沒有碎裂。
談宴西一把將她抱入懷里。
好像撈起溺水之人。
過了好一會兒,周彌伏在談宴西胸口,等呼吸平靜些,才將他推開。
掩上衣服,拾起地上的玻璃杯,再去抬手開燈。
她臉上幾無表情,拿起吹風機的接頭,去接插孔時,微微顫抖的手指才泄露心事。
談宴西方才是直接拔了線,開關(guān)并未關(guān)閉,因此一接上便是轟轟的聲響,她幾分慌亂的調(diào)轉(zhuǎn)了吹風機出風口朝自己。
而此時談宴西欺身過來,要以手指去抬她的下巴。
她下意識一躲。
談宴西笑了聲,惡作劇得逞一樣,才擰開水龍頭去洗了洗手。
緊跟著澆一捧清水,又洗了一把臉,拿干凈毛巾擦凈,轉(zhuǎn)身出去。
周彌心亂如麻,吹干頭發(fā),走回到床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