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93章
(上)我知道
夜?jié)u消去,四五點的時候,晨光熹微了起來。夏六一靠坐在床頭,頭垂在何初三肩上,沉沉地睡著。他是在一個小時前,兩人碎碎地說著話的時候,毫無自知地就發(fā)出了低低的鼾聲——他在這之前精神緊繃痛苦了三天兩夜,一直都沒能睡著。
而何初三沒有睡,他一個人坐在黑暗中,輕輕撫摸把玩夏六一修長的手指,聽著他在耳側(cè)低緩又溫暖的呼吸聲,就這樣玩了許久許久。
他確實隱瞞了那些激烈又殘酷的爭論,阿爸當時并不僅僅問了那兩個問題。他阿爸的確不討厭夏六一,也真的關(guān)心這個救過自己兒子的古惑仔,但并不代表阿爸就認同這個古惑仔的所作所為,就能容忍兒子跟這樣一個人在一起。他的那些脈脈情深的辯白,并沒有打動阿爸。當時阿爸垂著眼抽著煙,繼續(xù)道。
“好,就算他真的對你很好,肯為了你做這做那。但我還有兩件事要問你,你必須如實告訴我,但凡你有一句撒謊,我不僅不同意你跟他的事,而且永遠不會認你這個兒子�!�
跪在地上的他,緊張地直起身,“阿爸您問吧,我絕對不向您撒謊�!�
“第一件事,你跟他在一起你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沒有?你害過人嗎?”
他堅定地搖了搖頭,“我沒有。以前沒有,現(xiàn)在沒有,以后也永遠不會有。”
“好,這個我信你。但第二件事——那他呢?”
他臉色一僵。
“……”
“說不出來?”何阿爸放下煙槍,向他上前一步,居高臨下地逼到了他面前,“你不知道?他做打手、做大佬,在外面‘行走江湖’,他有沒有做過那些黑心事?他不砍人、不‘收數(shù)’、不開‘雞竇’、不賣‘白面’、不給探長塞錢,他一樣都沒做過,他是怎么把他那個幫會發(fā)展壯大的?他有沒有害過人,你不知道?!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
“……”
“說話啊�。 �
“他有,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啪——��!”
沉重的耳光扇在臉上,遠比被發(fā)現(xiàn)戒指的那天晚上的毆打來得更用盡全力!更痛心疾首!何阿爸渾身顫抖,指著他鼻子怒罵道:“何初三!你從小到大……你從小到大!我教你的那些話你都忘了?!我教你是非不分?!我教你見色忘義?!你要跟他做朋友我攔不了你,你只要不知情、不參與,我也就罷了!但你明知他做的那些事,你還要跟他交往,你無視他的所作所為,你縱容他你居然還追求他!你還買個戒指跟他住在一起!你是不是還幫他瞞著警方?!你是不是瘋了?!你的眼睛、你的耳朵、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他跪趴在地上,阿爸的罵語還伴隨著耳際雷鳴般的嗡響,五道清晰血紅的指紋出現(xiàn)在他臉上。他低著頭,一滴淚水墜在地上。過去那些日日夜夜,他何嘗不是這樣被自己的心煎熬著,他何嘗不知這才是阿爸氣憤他與夏六一在一起的真正原因。他被阿爸發(fā)現(xiàn)鉆戒時的驚惶失措、他來的路上的那些膽怯、甚至那句讓Kevin去買瓶酒來喝的胡話,都是因為他知道他永遠無法堂堂正正地回答阿爸的這些質(zhì)問。他不應(yīng)該愛上這樣一個人,更不應(yīng)該放縱自己的感情去跟對方在一起。
但他控制不住自己。
淚水一滴接一滴地跌在地面。他哽咽著發(fā)出聲音,“我知道,我知道他有錯,他罪大惡極。您從小就教導(dǎo)我‘天理循環(huán),報應(yīng)不爽’,我知道他犯了錯就該要付出代價,他手上沾過的每一滴血都是他要償還的債,這些我都知道……可是我舍不得,我舍不得,他只是生錯了地方,跟錯了人,他受過一個人的恩,他只是想報恩,只是想為那個人報仇,可他已經(jīng)收手了,已經(jīng)為了我收手了……我知道他做錯事,可我想救他,我不想見他被關(guān)進牢里,我不想見他橫死在街頭,他對我那么好,他豁出命來保護我,他真心喜歡我……我恨我沒有早十幾年認識他,我恨十幾年前救他的那個人不是我……”
他泣不成聲,話語都被抽搐般的呼吸所吞沒,哽咽了好一會兒,才費力地接著發(fā)出聲音,“那天晚上,他喝醉酒,拿著我送他的賀卡,坐在地上哭著睡著了。我把他抱在懷里,他身上好熱,眼淚卻好冷,你們沒有見過他哭的樣子,他不是‘龍頭’,他不是‘血修羅’,他只是一個普通人,他也會愛上一個人,他也會哭……我心疼他,我想照顧他,我想救他……阿爸,我求求您,我只是想救他,我真的喜歡他……”
他深深地弓著腰,匍匐在何阿爸的腳邊,額頭磕在地上,泣聲低啞而顫抖,凄惶地懇求著。一旁的吳媽與欣欣都忍不住偷偷擦起了眼淚。何阿爸居高臨下地站在他面前,臉上的神情依舊憤怒與肅然,眼眶卻也泛了紅。他生于內(nèi)地,是書香世家的讀書人,流落到蛟龍城寨這個烏云蔽日、魚龍混雜的地方,給自己改名叫“秉先”,時時刻刻提醒自己就算一生貧窮顛沛,也不能墮落自毀,不能喪失良心,一生都要秉德為先。何初三生來喪父喪母,皆是因為黑道孽緣,何初三的生母臨死前抓著他的手懇求他不要再讓兒子與黑道扯上關(guān)系�?山Y(jié)果呢?這孩子從小聽話懂事,聰慧自律,卻終究還是與他的母親一樣逃不過一個“情”字。
何阿爸最終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彎下腰去,動作有些吃力地將兒子低垂的腦袋扶了起來。何初三滿面是淚,悲慟不堪,低低地喚了一聲“阿爸”。
何阿爸嘆息�!八娴囊呀�(jīng)收手了?他肯為了你不做大佬?”
何初三愣了一愣,不敢相信阿爸問出這樣的話,慌亂地用力點頭,“他愿意的!他的公司在我的幫助下已經(jīng)徹底轉(zhuǎn)型了,現(xiàn)在一項違法的業(yè)務(wù)都沒有!無論什么臟事,他都不會再做了!他跟我保證,會平平安安地跟我在一起!”
何阿爸對這個聽起來就極其不靠譜的保證,一丁點信任都沒有!看著眼前已經(jīng)哭成了一副狗模樣還一臉天真篤信的傻兒子,只覺得他被夏六一那衰仔的美色迷了心竅,比當初跟大高私奔的欣欣還要蠢蛋十倍百倍!
但他能有什么辦法呢。這個傻兒子話已經(jīng)說到了這個份上,事已經(jīng)做到了這個份上,付出去的那些真情是輕易就拿得回來的嗎?
他嘆息道,“你如果執(zhí)意要跟他在一起,就先這么過一陣子再看看吧。我攔不了你的心,但也不會支持你的行為,這都是你自己的選擇。阿三,你長大了,自己要對自己的人生負責(zé),有朝一日當你需要對你的選擇付出代價的時候,希望你不要追悔莫及。”
……
一滴淚水墜到了胸前,何初三從回憶中驚醒,緊張地偏頭看了一看沉睡的夏六一,偷偷抹了一把臉上的淚。
他將夏六一的手攥到唇邊親了一親,然后捂在自己心口,用那一時的溫暖強壓住了心緒的波動與洶涌的暗潮。他不斷地告訴自己雖然前路艱辛,但他有信心與能力守護他的感情,他已經(jīng)很幸福了,他很珍惜此時此刻。
偏過頭去將臉貼在夏六一額頭上,他閉上眼也淺淺地睡了過去。
第94章
(下)一言為定
偏過頭去將臉貼在夏六一額頭上,他閉上眼也淺淺地睡了過去。
……
大約只睡了一兩個小時,房門外響起了低低的敲門聲。
“何先生?”Kevin在外面問。
何初三睜開眼睛,“進來吧�!�
“是�!�
Kevin用鑰匙打開門鎖走了進來——昨夜離開時,他擔(dān)心喬爺另外派人來下“藥”,跟何初三確認后特意將門鎖上了。見到倚坐在病床上的夏六一,他愣了一愣。
夏六一睡得深沉,沒有醒過來的意思。何初三比了個“噓”的手勢,示意Kevin拉上窗簾。
“他爬窗進來的,沒人見到�!焙纬跞吐曄騅evin解釋說。
Kevin點點頭,“何先生放心,幾位保鏢都是自己人。不過這間醫(yī)院是喬爺挑的,我擔(dān)心外面也有他的人,夏先生待會兒還是不要直接走出去,免得被人看見。我去給夏先生弄一套醫(yī)生服和口罩吧?”
何初三一直欣賞他心細,笑了笑說,“好啊。你昨晚休息得好嗎?你母親怎樣了?”
Kevin也笑了,“我那點小傷不礙事的,謝謝何先生。我母親精神足身體好,昨天收工之后幫鄰居老太太扛了一袋米上樓,晚上還跟我炫耀呢�!�
“那就好,這一段時間真的太辛苦你了,應(yīng)該我謝謝你�!焙纬跞肓艘幌胝f,“我比你年長幾歲,沒旁人的時候叫我初三哥吧,不用總是‘何先生’這么生份�!�
Kevin笑著垂下眼去,下意識地理了理并不雜亂的頭發(fā)。他知道何初三沒有虛情假意、是出于真心關(guān)切,也知道何初三此言是將兩人的關(guān)系止于兄弟——他愛人現(xiàn)在還明晃晃地睡在他肩上呢。
他笑道,“好,初三哥,那我去弄醫(yī)生服了�!�
“辛苦你�!�
Kevin轉(zhuǎn)身而去。何初三習(xí)慣性地偏頭想在夏六一身上蹭蹭臉,突然發(fā)現(xiàn)夏六一醒了,正若有所思地看著Kevin離去的方向。
他順勢親了夏六一一下,“你這樣睡得好嗎?脖子疼不疼?”
夏六一搖搖頭,湊上來溫柔地吻他,在他臉上輕輕地撫摸著。夏六一什么話也沒說,心里卻隱約犯起了毛癢:他感覺Kevin似乎對何初三有點兒意思,雖然知道何初三會處理好這段關(guān)系,但還是有些心慌。他以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戀愛談得大大咧咧,從沒注意過環(huán)繞在何精英身邊的那些小桃花運�,F(xiàn)在一下子深有自知起來,知道自己不是個好東西了,戀愛心思就開始敏感而纖細,又自覺愧對何初三,又想拿個罩子把這個大寶貝罩起來藏在懷里誰也瞧不見。
……
Kevin很快帶著醫(yī)生服回來。夏六一一邊偷偷打量他,一邊匆忙裝扮了一番,臨走前問何初三,“以后還能來看你嗎?”
“不準再爬窗戶,太危險了�!焙纬跞J真嚴肅地道,“我會有安排的�!彼麑⑾牧焕卵鼇恚瑑扇藨賾俚赜钟H了一口,“好好照顧自己,知道嗎?”
“好。你也保重,注意安全�!�
“我會沒事的。”
夏六一重重地抱了何初三一下,附在何初三耳邊輕聲道,“記住你剛才這句話。如果你有事,我不會獨活�!�
何初三微微偏過臉來,也在他耳邊輕聲道,“如果我有事,我在下面等你�!�
夏六一雙目瞪大,并沒有料到何初三會這樣回答。但愣了一愣之后,他就像聽到了一句世界上最悅耳的情話,開心地笑了�!昂冒�,一言為定�!�
……
在被和義社強逼帶走叛徒何初三之后,驍騎堂卯起勁來與和義社大戰(zhàn)數(shù)場,后經(jīng)鄭探長上門勸和,夏大佬接受安撫,雙方偃旗息鼓,這場江湖兩大門派之間的風(fēng)波又一次詭異而飛速地平息了。但喬爺生性多慮,對夏六一的種種暴力行徑深有顧忌,因此還是躲在家里幾日不敢出門,怕夏六一表面應(yīng)和,實際上怒火攻心到不計后果,偷偷帶人埋伏在他家附近,伺機將他一刀剁了。
這一天他再三確定了無人跟蹤,又從派出去的探子那里得知夏大佬原來這幾日都出海去南丫島散心去了、壓根就不在港九,于是終于大著膽子出了老巢,帶著師爺,又到醫(yī)院看望何初三。
醫(yī)院地處港島,在一處喧鬧的市中心,街對面就是一間警署,他將何初三安置在這兒,一方面是認為驍騎堂猜不到他會把何初三藏在這么人來人往的地方,另一方面是認為驍騎堂也不敢這么明目張膽地到警署對面來砍人。
醫(yī)院大門外雖熱鬧,樓后卻有一片僻靜的小花園,供病人散步休養(yǎng)。何初三動完手術(shù)已經(jīng)一個多禮拜了,這一日陽光溫潤,他在Kevin的攙扶下,遵醫(yī)囑來花園里活動活動,避免創(chuàng)口粘連。喬爺帶著師爺在樓上病房撲了個空,下樓又轉(zhuǎn)了一圈,拄著拐杖走得氣喘吁吁,好不容易遠遠瞧見花園角落里幾個高大威猛的保鏢——瞧著像是Kevin手底下那幾個小子。
喬爺大步走上前去,幾個保鏢都認識他,趕緊讓開了包圍圈。只見何顧問披著一件天藍色的絲質(zhì)睡袍,里面是單薄的病服,正倚坐在一條長木椅上低頭看著書,懷中還捧著一只巴掌大的翠色小花瓶。Kevin蹲在一旁草地上采集野花,握了一小撮純白色的小花朵,小心翼翼捧回來,為他插在小花瓶里。何初三合上書,捧起花瓶聞了一聞,又輕輕撥弄了一下那嬌嫩欲滴的小花瓣,微微一笑,說了聲“謝謝”。微風(fēng)拂動著他松軟墨黑的額發(fā),人比花俊,場景十分歲月靜好。
——難怪把Kevin這小子迷得昏頭昏腦!敢為了他攔老子的“止痛針”!喬爺腹誹道。
他隨即大咳了一聲,朝一旁草地上吐出一口濃痰,結(jié)束了這個偶像劇一般夢幻的開場。何初三陡然落入了骯臟的現(xiàn)實里,抬頭看了看是他,面上欣喜的微笑半分不改,“喬大哥!這么有空來看望小弟?”
“何兄弟今天氣色不錯��!”喬爺嘎嘎地笑著。
“承蒙大哥關(guān)照。”何初三吃力地往邊上挪了一挪,“大哥請坐�!�
喬爺拄著個拐杖,毫不客氣地一屁股在他身旁坐下了,扭了扭脖子,又捶了捶酸痛的膝蓋。“唉,這幾天事務(wù)繁忙,沒來得及來看望我的小老弟。何兄弟的身體怎樣了?”
“天天躺著,骨頭都快生銹了。”何初三笑道,“我說要出院,醫(yī)生又說不建議。喬大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快幫小弟找點事做做吧,再躺下去可是要悶死了。”
“巧啊哈哈!老哥正好有事找你!”喬爺一臂摟在他肩膀上,接下來貼著他耳邊好一陣嘰嘰咕咕。何初三強忍著那噴在面上的腥臭氣息,聽清了他的話,十分努力地保持著微笑,“這個簡單。不過這些事都需要團隊操作,除了我自己,還需要我公司的人�!�
“這個簡單!我就在附近為你那幫高材生重新租個辦公間!讓他們隨時來看望你,聽你指揮做事!”
“這個倒是不用,設(shè)備和資料搬來搬去太麻煩,怕出差錯,相關(guān)的服務(wù)設(shè)施也還是中環(huán)那邊更方便,還是原來的辦公室好,我電話遙控他們就是了。只是……我聽Kevin說驍騎堂的人上門砸了我的公司,把Kevin也給砍傷了,到現(xiàn)在員工們還不敢去上班呢。我真擔(dān)心夏六一再上門報復(fù)�!焙尉⑽桶偷厍笾皢檀蟾�,你看這事……”
其實Kevin在被小馬砸場子的當天下午就帶傷投奔喬爺哭訴告狀去了,兩派大戰(zhàn)隨之而起,喬爺對這過程比他還清楚。喬爺心里暗罵著還不是你這舍不得夏六一屁股的蠢貨基佬惹出來的禍端,用手絹堵著嘴咔咔地咳了一大通,在那飛舞的唾沫星子當中衡量了數(shù)秒,最后滿心沉痛地發(fā)出保證,“這個簡單!何兄弟,夏小六那邊老哥我?guī)湍惴(wěn)住他,我?guī)湍阒匦卵b修辦公室,打理得干干凈凈地請大家來上班。你和你的人就安心做事,如何?”
何精英敬佩又仰仗,“那就辛苦大哥了。”
“好!你放心!”喬爺美滋滋地又一攬他肩膀,貼著他耳邊又烘了一股臭氣,小聲道,“好弟弟,我下午就讓人把賬本給你送過來,你先看看�!�
何初三小鳥依人一般靠在他懷里,面不改色地微笑,“好呀。對了,大哥,還有一件小事,這里臨街,夜間吵得厲害……”
第95章
(上)何先生你還好嗎?
南丫島,半山腰僻靜處的一戶獨棟村屋,門前小院鳥語花香,屋后還有一大片菜地。
夏六一帶著小馬隱居在此,與崔東東、小蘿作伴,已經(jīng)住了一個禮拜了,并且徹底貫徹何初三那句“好好照顧自己”的囑托,把自己活成了一位辛勤樸實的農(nóng)民:天氣不好在家種地摘菜,天氣好出海釣魚,一日三餐自給自足,每天親手為大家煮飯洗衣,樓前樓后地打掃衛(wèi)生。煮壞了多少只鍋,就不提了;搓壞多少件衣服,也不提了;掰斷的掃帚與拖把,數(shù)一數(shù)也能有一打了;后院的菜地被他好心好意地刨得狗啃屎一般,半夜里小馬又帶著保鏢偷偷地用市場上買回來的蔬菜插回原樣……小屋上下兩層樓,樓上住著崔東東與小蘿,樓下住著夏大佬、小馬和幾個保鏢,每日里大家齊心協(xié)力地教大佬做家務(wù),以及阻止大佬異想天開地做新家務(wù),從早到晚雞飛狗跳、沸反盈天。
大姐大有一日忍無可忍,挽著袖子去找大佬打架,大佬手揣在褲兜里溫吞吞地看著她,臉上露出何顧問那般春風(fēng)一樣的微笑,擺出“任你怎么動手我都不會回手我決意做一個和藹可親關(guān)愛家人的大哥哥”的架勢——大姐大打了個哆嗦,捂著手臂上的雞皮疙瘩扭頭逃了。
“魔障了,魔障了,小三子真是馴夫狂魔,可怕!”崔東東一溜煙逃回小蘿身邊,直抹胸口。
小蘿倚在二樓陽臺的躺椅上一邊曬太陽一邊悠悠閑閑地織著一條小圍脖,“不是挺好嗎?我感覺阿三在教他‘沒有我的時候你也該好好過日子’,雖然他學(xué)得有點偏�!�
“小三子一個人在那邊,不會有事吧?”崔東東挺擔(dān)憂。
“不會有事的,他腦子好使,再說誰讓他看上那么個東西呢,都是活該�!毙√}眼盯著毛線針,頭也沒抬,“幫我把那碗糖水喝了�!�
崔東東偏頭一看,沙發(fā)旁的小幾上擺著一碗黑褐色的冰鎮(zhèn)糖水,瞧著放了許久,冰都化得只剩一丁點。她也餓了,一邊端起來一邊隨口問,“阿南買的?芝麻糊嗎?”喝了一大口。
“大佬做的,杏仁露�!�
“咳咳咳咳……他下了毒嗎,這是人喝的嗎……”
“要喝完啊,人家照顧我養(yǎng)身體,一大早專門做的�!�
“還不如一槍殺了我……”
……
這一日,下午四五點時分,日頭微斜,夏大佬戴著草帽,穿著背心大褲衩,撅著屁股,在菜地里專心致志地拔蘿卜。
崔東東連鬧了幾天肚子,十分萎靡無力,歪在一旁的吊椅上喝熱檸茶,看他一顆接一顆地拔得十分賣力,自己懶懶地打了個哈欠,摸出煙盒來。
她叼了一支煙,歪頭點上了,又“哎”了一聲,朝夏六一扔了煙盒與火柴過去。夏六一頭也沒抬,一揮手接了,又一揮手準準地扔了回來。
“干什么?”崔東東。
“戒了。”
“小三子又不在這兒,裝模作樣干什么?阿南不會向他告狀的,是吧,阿南?”
蹲在夏大佬不遠處,拿著個籮筐正在幫大佬撿蘿卜的阿南,頓時將腦袋搖成撥浪鼓,“不不不不會�!�
“真戒了。”夏六一吭哧一下又揪了一枚小蘿卜出來,一看這么小,刨了幾下土想將它插回去。
“哎別!我就喜歡吃小的,小的嫩氣!”崔東東指揮道。
夏六一也沒跟她回嘴,還真將小蘿卜拎出來拍了拍土,放阿南筐里了。
“嘖嘖嘖,”崔東東搖頭晃腦,“你這性子改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吃齋信佛了。說好了啊,今晚不吃你煮的面了啊。”
“今晚吃蘿卜燉牛腩�!�
“你燉?”
“小馬燉。”
“那就好那就好,”崔東東謝天謝地地拍胸口,“再多吃一頓我就要被毒死了。”
“……”夏六一低頭干活,仍舊沒有發(fā)作什么壞脾氣。崔東東躍躍欲試地還要開口逗他,小馬捂著大哥大從屋里出來,“大佬!喬二居然打電話來啦,找你晚上一起吃飯!”
夏六一依舊沒抬頭,平靜道,“讓他滾。”
“我說啦,讓他有多遠滾多遠。他問你拳場的生意有沒有興趣加盟,四六開,不是澳門的,是他現(xiàn)在的�!�
“不加,滾�!毕牧徽f。
小馬松開手對著大哥大,“喂,喬爺,我們大佬說‘不加,滾�!�
那邊悉悉索索地又說了幾句。
“大佬,他說北角的三家賭檔�!�
“滾�!�
“……大佬,他問你想怎么樣,讓你說。還說掌柜的跟他打過招呼了,只要你不再追究何初三的事,他那邊會盡可能補償你。”
夏六一頭也沒回地又拔了一顆蘿卜,捻了捻指尖的泥,“要他駱克道的那間鋪面�!�
小馬照原話說了,不多時道,“他說OK。還問你今晚要不要一起吃飯�!�
“不吃,滾�!�
小馬應(yīng)付完了喬爺,掛了電話,嘿嘿笑著湊到大佬身邊來,殷勤地幫大佬揪蘿卜葉子,“姓喬的乖得跟條老狗似的,哈哈哈!也不知道何,何先生給他灌了什么迷魂湯,哄得連他那間寶貝鋪面都愿意送。”
夏六一云淡風(fēng)輕地拔蘿卜,“阿三幫他做的都是上千萬的生意�!�
“��?!真的?!”
“假的�!�
“��?!”
“做事是真的,生意是假的�!�
“啊?”
小馬聽得云里霧里,對大嫂服的是五體投地,他老老實實地低著腦袋陪大佬揪蘿卜,“大佬,你之前不是去看過何先生了?他,他傷得還好嗎?”
夏六一往他臉上抹了一把泥,“傻仔。他說他對不起你,過段時間當面向你道歉�!�
“啊?!明明是我對不起他!我,我……”小馬驚慌失措,“當,當面?他什么時候能出來嗎?”
“喬二既然打了這個電話,應(yīng)該也快了吧�!�
果然,他話音剛落,小馬的電話再度響起,他手忙腳亂地接了電話,驚訝地嗯嗯啊啊了幾句,掛了。“大佬!Kevin說何先生轉(zhuǎn)院了,我們可以去看望他了!”
……
何初三忽悠喬爺將他轉(zhuǎn)到了位于半山富人區(qū)的一間豪華療養(yǎng)院,對喬爺美名其曰這里不僅醫(yī)療康養(yǎng)條件好,而且環(huán)境優(yōu)雅、出入都是富豪,夏六一那城寨出身的土包子找不到這里來。其實這間醫(yī)院是夏大佬那位私人醫(yī)生的表親開的。當天晚上夏大佬就領(lǐng)了護工牌,扮作高級康養(yǎng)護理人員,戴著口罩輕輕松松混進海景療養(yǎng)套房,私會他先生去了。
他推開房門的時候,他先生正在Kevin的伺候下用餐,胸襟前塞了一張餐巾,右手端著勺子,正安靜地等待Kevin為自己盛一碗雞湯。夏六一此時推門而入,陡然見到這副其樂融融的場景,心頭又是一癢。
Kevin恭敬地招呼了一聲,“夏先生。”
何初三抬頭見是他,安靜的面上頓時綻開笑容,就像非常普通的一天一樣對他道,“你來啦。吃飯了嗎?”
夏六一也情不自禁地笑了,點了點頭,走上前去下意識地想要擁抱他,但又怕打擾他吃飯。還是何初三先對他伸出手去,他才趕緊接過何初三的手,然后坐在何初三床邊,又自然而然地從Kevin手里端走了湯勺與湯碗,“多謝,我來吧。”
Kevin眼見夏先生不僅親手舀湯還親手喂起了湯,于是自覺地退到一邊,準備關(guān)門離去。沒料到剛一拉開門,發(fā)現(xiàn)外頭還藏頭縮尾地貓著一個人,正被幾名保鏢虎視眈眈地審視著,“馬哥?”
小馬朝他尷尬地點點頭,耗子一般貼墻鉆入了房中。他同樣穿了一身護工服,兩手提著兩大口袋鼓鼓囊囊的水果與營養(yǎng)品,還未走到床邊就先緊張萬分地喊了起來,“啊……何,何先生你還好嗎?”
何初三正喝著湯,“噗——!”地噴了夏六一一臉。
“……”夏六一。
何初三一邊嗆咳一邊手忙腳亂地幫夏六一擦臉,“咳咳……小馬哥,不要這么客氣,叫我‘阿三’就好了……”
“……”以前從沒叫過“阿三”而是叫“喂!小子!”的小馬。
小馬滿心羞愧,點頭哈腰地向大嫂一口氣把三年份的歉都道足了。大嫂也很歉意——他利用小馬的忠誠與心切來演戲,本來就是他的不對。兩人“沒有沒有是我對不起你”啰里吧嗦地互相客套了老一陣。大佬自己進衛(wèi)生間洗了把臉,在一旁端著飯碗和小勺等著親手給大嫂喂飯呢,實在等不住了,皺著眉頭“咳!”了一大聲!
小馬打了個哆嗦,趕緊收官,“那何,那阿三你好好休息啊,有大佬陪你,一定能早日康復(fù)!我改天再來看望你!”
他倉促告別之后走出幾步,想想不放心又倒了回來,俯在夏六一耳邊小聲說道,“大佬,你節(jié)制一點,人家傷還沒好,你別跟上次你住院的時候那樣急著‘那個’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