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
尖沙咀區(qū),一條紅燈小街上,鄭探長挺著大肚子,努力地將自己從出租車上挪了下來。他感慨地抬頭看了看頭頂“檀香閣”的招牌,又看了看四周街道上悠閑溜達的男男女女,已是夜晚十點了,這條駐滿了娛樂場所的街上依舊是燈火通明、人來人往。
他想起當年自己跟眾“探長”們喝得醉醉醺醺、左擁右抱地走在這條街上的場景,如今這里熱鬧依舊,時局卻是大有不同。他現(xiàn)在日日謹言慎行,已經(jīng)兩年沒踏足過這類風月場所了,連自己那輛賓利也托人賣了,每日里大腹便便、汗流浹背地步行去警署。
而檀香閣門口再也不見當年英姿瀟灑的崔大掌柜帶著一群花枝招展的靚妹笑面迎客的美景——上個月,崔大掌柜涉案拒捕,炸了一整棟別墅試圖與警方同歸于盡的事,眾所周知。
今日,驍騎堂與和義社大鬧火拼,這里恐遭卷入,早早地就掛出了“暫停營業(yè)”的牌子。門口只站了一位虎背熊腰的大漢,鄭探長也認識,是驍騎堂的“紅棍”馬如龍。馬如龍身后帶了兩個保鏢,畢恭畢敬地對他彎一彎腰,“鄭探長,歡迎光臨。那天在祠堂里多有得罪,請?zhí)介L不要介懷�!�
他上前迎著鄭探長往里走,邊走又邊道,“不好意思,今日休業(yè),靚妹們都回去休息了�!�
鄭探長擺擺手,“沒什么,用不著她們。你們夏大佬在哪兒?”
第90章
(下)大佬不見了?!
鄭探長擺擺手,“沒什么,用不著她們。你們夏大佬在哪兒?”
“大佬在里面等您,”小馬恭敬道,“不好意思啊,鄭探長,何初三這個反骨仔跟喬爺勾結(jié),趁咱們幫內(nèi)大亂,綁架了咱們大佬玩篡位,臨要三刀六洞的時候被您給救了,我們大佬實在是有些想不通,這幾日情緒不好,一直病著。他向來是很尊敬您的,所以今晚才答應跟您見面,可惜身體不好,不能親自出來迎接,我先替他跟您道個歉。您這么多年來一直幫襯咱們驍騎堂,想來那天救何初三也肯定出于誤會,勞煩您今天一定要好好跟我們大佬解釋解釋,讓他別再誤會您了。”
鄭探長木著臉,心里罵了聲老母,知道這小子說話這番陰陽怪氣,是夏六一派來給他的下馬威。說句心里話,他也不想招惹夏六一這尊出名的血修羅,三刀六洞處置內(nèi)奸本來就是道上公認的規(guī)矩,這類江湖事以前“探長”們是毫不過問的,要不是那天老掌柜親自對他下了指示,他何苦來趟這渾水。
他不答話。小馬點到即止,也沒再啰嗦,領他到了三樓的總經(jīng)理室,這便退下了。門口兩個保鏢對他做了一番貼身搜查,把他的配槍與大哥大收到了一邊。鄭探長翻了個白眼,沒跟他們計較。
他推門進屋,見到了“病”中的夏大佬。夏大佬還真裹了條毯子病歪歪地躺在沙發(fā)上,不僅臉上沒有血色,一下巴胡茬看著也是兩三日未打理了,神情破敗又陰鷙。
夏六一見他進來,慢條斯理地坐了起來,將枕頭墊到腰后,自顧自點了一根煙。
“鄭兄,請坐吧�!彼硢≈�,不太客氣地道。
鄭探長在他對面坐下了,本想找些假模假樣的寒暄開場白,但見夏六一面色極差、舉止萎靡,并不像是此時為了拂他面子而故意端出的高冷做派,而是真的遭受了極大打擊,心情相當不佳。
鄭探長不敢真把他逼急了,嘆了口氣,索性開門見山地道,“夏大佬,幾日前的事是你受了委屈,是我愧對你。我們也算多年的老朋友了,我跟喬二的交情不比你深,兄弟我當時是真沒辦法,我也是身不由己。”
夏六一垂著眼抽著煙,腦子里似乎在思考其他事,有點神游天外的感覺。過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看了他一眼,面上沒什么表情,“哦,我明白。鄭兄做事一向有分寸,這次站出來保何初三,想必是老掌柜的意思�!�
“你明白就好……”鄭探長還想出言寬慰,夏六一卻仿佛一點客套話都沒心情講,打斷他道,“那掌柜的今天讓鄭兄來,又是什么意思?”
鄭探長又嘆口氣,“你跟喬二今天鬧得天翻地覆,各個警署都蹲滿了你們兩方的人,O記現(xiàn)在通宵開會在研究你們的案子。掌柜的什么意思,你還不明白?——讓你們倆消停消停�!�
夏六一點了點煙灰,“這么多年來和氏一家獨大,我不敢有意見。掌柜的要保何初三,我也不敢有意見。但我這次丟了多大臉面,鄭兄你也看得出來,我要不跟姓喬的討回來,以后在江湖上我夏六一還怎么混?驍騎堂這么多弟兄,還怎么看我這個做大佬的?”
“這些掌柜的都明白,都會補償給你。”鄭探長安撫道,“夏大佬,說句實在話,你也不要覺得受了天大的委屈。自打你出了蛟龍城寨,這幾年來在九龍順風順水,全香港有幾個大佬敢跟你叫板?你真以為靠你那些打打殺殺的本事就能走得這么順?老掌柜這些年一直在暗地里關照你,肥七半山別墅的案子,喬二北角碼頭的案子,哪一樣不是掌柜的在后頭幫你收爛賬?你是聰明人,心里應當有數(shù)才對。”
夏六一低頭抽著煙不發(fā)話。
鄭探長再接再厲地又道,“掌柜的派人跟我發(fā)了話,只要你肯收手,驍騎堂跟和義社握手言和,不再搞出幺蛾子來,就允許你的生意做出九龍、做到港島來。喬二那邊,掌柜的會去安撫,他不敢為難你。”
夏六一懨懨地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那何初三呢?”
鄭探長一拍大腿,“唉,夏大佬,你怎么還不明白?這位‘撈財童子’,不單單是喬二的人,而是老掌柜要的人!你再有血海深仇,也往肚子里咽了吧!”
夏六一垂下眼去,又陷入那仿佛神游天外的狀態(tài)里,半天沒有發(fā)話。鄭探長差點就要以為他在甩臉子裝死了,他突然拄熄了手里的煙,簡潔明了地送客道,“行吧,我明白了。鄭兄,代我跟掌柜的說聲謝謝,請回吧�!�
鄭探長不知道他今天是搭錯了哪根筋、從頭到尾都一副心不在焉、心緒不寧的模樣,也看不出他這聲答應是否真情實意,總之莫名其妙地就被送出了門。在門口領了自己的配槍與手機,這位老探長呆站在走廊里想了一想,覺得夏六一沒有跟老掌柜對著干的膽量,今晚這任務他是圓滿完成了,于是松下一口氣,挺著大肚子慢悠悠地踱了出去。
……
獨自留在辦公室里的夏六一,癱在沙發(fā)上仍是發(fā)著呆。腦子里翻來覆去的,回蕩著小馬一小時前進來跟他回的話:“大佬,何先生那邊說不方便見面,請你晚一些日子再去。還說他沒事,傷得不重�!边有剛才鄭探長的那句:“這位‘撈財童子’,不單單是喬二的人,而是老掌柜要的人!”
——看來阿三不僅僅是獲得了喬二的信任,更深入虎穴地接觸到了老掌柜,他是越陷越深了。
夏六一想到這里,頭疼地將雙手插入發(fā)間,狠狠抓搓了一番。他燥熱而心悸,一秒鐘也待不下去了!
……
小馬在外頭見鄭探長走了,這便小心翼翼地回到了總經(jīng)理辦公室——大佬這幾天跟丟了魂似的,每天過得渾渾噩噩,他又不敢過多接近大佬,又不敢把大佬一個人扔下、怕他作出傻事來。
他敲了敲門,里面半天沒有應答,他于是便推門走了進去,一進去就傻了眼!房間里空空蕩蕩,毫無人影,只有一扇大開的窗戶。他回身幾步?jīng)_出走廊,揪住保鏢阿南的衣領,“大佬呢?!大佬哪兒去了�。 �
阿南比他還傻眼,“��?!大佬不見了?!”
……
夜半時分,醫(yī)院病房內(nèi)。燈已經(jīng)關了,但病床兩邊的電腦屏幕依舊閃爍著光芒。何初三白日里睡得多,加上傷口依舊陣陣發(fā)疼,睡不著,便在黑暗中繼續(xù)做著運算。
晚上Kevin端了一盆熱水,在病床旁給他洗頭,他發(fā)現(xiàn)Kevin的動作不太靈便,逼問之下問出了對方背上的傷情,將這個有樣學樣、勇于自殘的小子狠狠批評了一通,然后趕這小子回家休息、順道也看看老母——反正現(xiàn)在暫時沒了喬爺?shù)谋O(jiān)視,門外保鏢都是自己人。
此時病房內(nèi)部,除了他再無旁人。他是一個做事專注的人,但不知是不是夜的深沉加劇了情緒的波動,手指在鍵盤上敲著敲著,突然有些精神恍惚。
他發(fā)著呆,下意識地摸了摸空蕩蕩的胸口——擔心喬爺發(fā)現(xiàn),他沒有隨身戴那枚大佬送他的鉆戒項鏈。一時間想夏六一想得發(fā)慌,他動作吃力地揪了一個枕頭摟在懷里。趁著四周沒人,什么何精英、何顧問、何堂主的矜持都懶得裝了,像貓一樣在枕頭上面蹭了蹭臉,他將它腦補作夏大佬,閉著眼睛發(fā)出了膩歪又黏糊的低叫,“六一哥……”
像是在回應著他什么,窗戶外面突然傳來“咔噠”一聲怪響。
何初三一個激靈,睜開眼睛。
這里是三樓,有老鼠沿著水管架爬上來倒也是合情合理。但隨著那持續(xù)不斷的、低低的怪響聲漸漸逼近,他突然壓抑不住腦中一個瘋狂的猜想,一時間渾身血液似汽油被點燃一般灼燒了起來,心跳如鼓!
第91章
(上)
有你這番話
夏六一用使不上大力氣的右手將領帶圈掛在了窗邊的水管架,牙咬著領帶尾,代替右手的攀附,保持住身體平衡,腳向上又踩了一級。終于左手夠到了窗臺,努力將半個身子攀了上去。他粗喘了一口氣,右手竭盡全力地刨了幾下,將窗戶拉開了,然后兩腿一蹬一用力,整個上半身爬入了窗內(nèi)。
窗戶有點窄,他卡在那里搖頭擺尾地掙扎了好一會兒,才終于滾落入室。他滿頭滿臉都是塵灰,衣服也臟污不堪,額頭上滴下來的汗水混雜著泥水,熏得他眼睛發(fā)酸,模糊了視野。他狼狽地抹了一把臉,站起來在黑暗中努力張望。
細微的月色下,他看見了一雙大睜的眼睛——何初三靠坐在床頭,摟著一個大枕頭,整個人仿佛被凍住了一般,呆呆地看著他。
夏六一一個大步?jīng)_上前去,想要抱他,卻又不敢,仿佛他是個一碰就碎的瓷娃娃。倉皇失措地站在床邊,他看著何初三慘白消瘦的臉頰,張了張嘴,卻是眼淚先流了下來。
“我就知道,”他哽咽著說,將臟兮兮的手掌在自己衣服上用力擦了擦,然后才輕輕地觸碰了何初三臉,“我就知道……”
——他就知道,何初三不是“不方便”,不是“傷得不重”,而是怕他見了自己這番虛弱到不成人形的樣子、更加自責傷心。
何初三扔開枕頭,吃力地摟住了他。他這才敢有進一步親近的動作,小心翼翼地回抱住何初三,將臉埋在何初三肩上,竭盡全力地壓抑住哭聲。何初三撫摸著他的頭發(fā),卻同樣壓不住自己聲音的哽咽,語無倫次地說,“你,你別哭,我沒事……你,你怎么來了……我沒事的……我……”
夏六一突然放開了他,捧著他臉,聲音顫抖著急切地道,“你聽我說,阿三。我開了車,帶了私人醫(yī)生,聯(lián)系了今晚的船,你跟我走吧,我們現(xiàn)在就走�!�
何初三十分驚訝,“走……去哪兒?”
“去哪兒都行!是我犯傻,是我混蛋!我不要復仇了,我什么都不要了!你跟我走吧,好不好?”
“那阿爸呢?”
“帶上阿爸,還有阿媽和欣欣,我們一起走,離開香港,去國外�!�
何初三呆呆地看著他,情不自禁地開口接著夏六一的話道,“我們買一棟大房子,住在一起。周末的時候,我們開車去湖邊玩,在樹林里搭一間大木屋,養(yǎng)一條大狗……”
夏六一使勁地點頭,滿眼都是懇求與希冀,“對,對,對……”
何初三含著眼淚笑了起來。月光從窗邊灑入,給夏六一的身影灑上一層淡淡的光輝。昨夜的夢境與今夜的現(xiàn)實奇妙地交織到了一起,像撥開了月影朦朧的層層迷霧,兩條并不相交的平行線,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兩個靈魂脫離了身體的桎梏,糾纏相融,心意相通。
他在這一刻,內(nèi)心無比的安寧與平和。他笑著揩了揩夏六一濕潤的眼角,湊上去輕輕親了親他微顫的唇。
“傻六一哥。”
——有你這番話,為你刀山火海,又算得了什么。
他微笑著,撫摸著夏六一的臉道,“我不會走的。未來有一天,我跟你保證,我們會過上那樣的日子。但不是現(xiàn)在�!�
夏六一攥住了他的手,悲傷又徒然地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他知道自己說的是傻話,知道何初三不會跟他走,但他仍心急火燎地準備了一切、抱著一丁點微薄的希望問出了口。這幾天以來他是如此地憂懼,憂懼到一次次在失控與崩潰的邊緣徘徊,無數(shù)次地想要帶人持槍沖上門來直接暴力將何初三從喬爺手里搶回去,他不想何初三留在這個危機四伏的鬼地方一分一秒!
何初三見他神情憂慮可憐,忍不住又在他唇上親了一下,“你要心疼我,就好好照顧你自己,別讓我擔心。你看看你把自己過成什么樣了?像只大花貓似的。幾天沒洗臉、沒刮胡子了?又抽煙了是不是?有好好吃飯嗎?”
我?我什么樣子?夏六一呆呆愣愣,這才意識到什么,慌張地抹了一把臉上的泥水,又趕緊擦了擦何初三的手。
“門口旁邊就是洗手間,去洗漱一下,回來陪我好好說說話�!焙纬跞郎芈暤�。
夏六一沒意識到自己被他當貓哄了,又呆又乖地往洗手間走去。燈光與水聲驚動了門外的保鏢,保鏢在外面問了一句“何先生?”
何初三道,“沒事,我洗漱一下,不用進來�!�
……
洗手間里有淋浴頭。夏六一對著鏡子看了一眼自己這副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鬼模樣,想到自己不知帶了多少細菌給正在養(yǎng)傷的何初三,忍不住無聲地扇了自己一巴掌。他索性脫了衣服把自己徹頭徹尾地大洗了一遍,仔仔細細地漱了口、剃了胡子,感覺自己干凈得不能再干凈了,這才赤身裸體地出來,背對著何初三在病床旁的衣柜里找衣服穿。
翻著翻著,他突然感覺到何初三冰涼的手掌撫摸上了他后背那些縱橫的舊傷痕。他的動作頓住了,順從地一動不動,任由何初三輕撫。
“這些傷,還疼嗎?”何初三輕聲問。
夏六一搖搖頭,“不疼�!�
“是那時候為了救青龍?”何初三說的是他少年時為了救被圍困在小巷中的青龍,單人雙刀砍四十余人,成就“黑色兒童節(jié)”之名的那次。
“是。”
“為了喜歡的人受的傷,是不疼的�!焙纬跞p聲道。
夏六一知道他不是在吃青龍的醋,是在說他自己,是在安撫。他忍不住轉(zhuǎn)過身去,輕輕掀起何初三的病服想看看傷口,卻被何初三壓住了。
“別看,插了管,不好看�!焙纬跞馈O牧贿要堅持,何初三嘆了一聲,“聽話,去穿那件藍色的睡袍。”
夏六一看了看他蒼白的臉,放開了手。他現(xiàn)在對何初三全然地“聽話”。
他穿上睡袍。睡袍是新買的,吊牌都還在,何初三又讓他背過身去,仔細地摘了吊牌,又替他拭干了頭發(fā)——他要自己來,何初三不讓。
末了,何初三欣然地上下打量他:夏大佬憔悴歸憔悴,打理一番之后還是那般人靚腿長、英姿動人,令大嫂十分滿意,“這才像樣,天塌下來都要好好吃飯睡覺,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凈凈,不要讓我操心,知道嗎?”
夏六一老老實實地點頭。
何初三可算把這只又兇又犟的野貓徹底養(yǎng)順毛了,開心地在他俊臉上親了一口,蓋了個私章,“去關燈,上床�!�
夏六一關了燈,何初三往邊上側(cè)了側(cè)身,讓他上了床。夏六一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將何初三摟在了懷里,臉埋在他頸后蹭了許久都沒有說話。他有千言萬語在心頭,但此時只想多抱何初三一會兒,再多抱一會兒。
何初三也沒說話,安靜地倚在他懷里,雙目微闔。夏六一以為他睡過去了,輕輕地給他掖了掖被子,何初三像突然從極度放松的狀態(tài)里清醒過來,睜開眼轉(zhuǎn)頭向他看了一看,笑了。
“我總覺得我還在做夢,”他摸著夏六一的手說,“你真的來了。我這幾天一直夢見你。”
第92章
(下)只是舍不得
“我總覺得我還在做夢,”他摸著夏六一的手說,“你真的來了。我這幾天一直夢見你。”
夏六一在他耳側(cè)鬢發(fā)上又蹭了蹭。與何初三相反,他這兩天沒有夢見何初三,因為他壓根沒能睡著過,無論何時何地,他腦子里都是何初三躺在他懷里浴著血的樣子。
他在何初三的鬢發(fā)上嗅到了清新的味道,是剛剛被清洗打理過的。何初三臉上身上也一片清爽,不像一些臥病在床、缺乏照料的人汗涔涔、餿兮兮的樣子。他輕聲問,“這幾天都是誰在照顧你?”
“Kevin�!�
“是在祠堂里攔住我的那小子?”夏六一還記得那個跟自己說“何先生挨了兩刀,不是為了您在這時候毀了他的計劃!”的小青年。
“嗯�!�
“他幫你洗頭、擦身?睡袍也是他買的?”
“嗯。”
夏六一好一會兒都沒有說話。何初三偏過頭去親親他,笑著問,“吃醋了?”
“沒有,”夏六一悶悶地說,“我很感謝他�!彼睦锒碌没�,不是因為吃醋,是因為愧疚,“他比我好,這個時候能陪在你身邊,能好好照顧你。我不會照顧人,脾氣又差,什么都不好,我只會傷害你,我……”
何初三捂住了他的嘴,“別說傻話,全天下除了阿爸就是你最疼我,你從來沒有傷害過我。那天看你哭,我很后悔,這招就算再能博取喬爺?shù)男湃�,我也不該用,不該讓你這么難過。我太自私,太狡猾了,是我在傷害你�!�
夏六一微微搖著頭,顫抖的嘴唇觸碰著他的掌心。他想說話,但何初三不讓他再說,因為他看上去又要流眼淚了,像個哭包——他還曾經(jīng)取笑何初三是個哭包——雙目微紅的樣子又讓人心疼,又讓人心動。
何初三忍不住吻了他,因為沒有什么體力,只能輕輕地、細密地吻他,像在小心翼翼地吻一只蜷縮起來、瑟瑟發(fā)抖的貓。
——真想現(xiàn)在就將這只貓壓在身下,舔它含淚的眼角,撫摸它柔軟的肚腹,進入它,讓它瞇縫起眼睛,輕緩又妖嬈地發(fā)出聲音,爪子緩緩攤開又緩緩合攏,它太舒服了,就忘記哭泣了。
他理智地阻止了自己這個要命的沖動,非常節(jié)約體力地輕吻著。夏六一顧忌他的傷,也不敢太激烈地回應,溫熱柔軟的貓舌頭只在自己唇邊微微滑動,一會兒退回去,一會兒又邀請一般地探出來輕觸何初三的唇。
——何初三覺得自己血壓有點過高。
他不敢再親下去,枕在夏六一結(jié)實柔韌的胸口歇了好一陣氣,這才緩過來。膩膩歪歪又心滿意足地在大佬的胸肌上蹭了蹭臉,他黏糊糊地說,“六一哥……”
夏六一被他喚得心要軟成一灘糖漿,“嗯�!�
“你放心,我不會再做這種自殘的傻事。我所知道的一切,我接下來要做的事,我都告訴你�!�
“嗯,”夏六一在他發(fā)頂又親了一下,“我也都告訴你�!�
兩人黏糊在這一張小小的病床上,壓低著聲音,說了許久的話。夏六一將老掌柜一事對何初三全盤托出。何初三也坦白地告訴他自己所調(diào)查到的一切,他接下來的全部計劃,甚至包括與陸光明的合作——那天在別墅暗道中接應和救走崔東東、小蘿的正是陸光明。
夏六一并沒有介意他與廉署人員的合作,只是對他的計劃憂心忡忡,“不行,這對你太危險了。”
“你相信我,不危險,我有能力做到�!焙纬跞龍远ㄓ譁睾偷氐馈�
“……”夏六一撫摸著他的發(fā)鬢,心里一陣酸澀。何初三是在保護他。這個曾經(jīng)青澀瘦弱、手無縛雞之力、遠離風風雨雨江湖路的書生仔,仿佛破繭成蝶一般驚蛻成長,成為了一個甘愿付出一切為他遮風擋雨的男人。他相信何初三有能力嗎?他當然相信。他只是愧疚,只是不舍得。
何初三偏過臉來,在他唇邊安撫地又親了一口,換了個話題哄道,“我之前去見過阿爸了�!�
夏六一從愧疚里驚醒,“�。磕恪执蚰懔藛�?”
何初三笑道,“沒有。阿爸說我被你拐騙了,我跟阿爸說是我先追求你的。阿爸問我:‘為什么會看上這么個鬼東西?你喜歡他什么?’”
“……”夏六一啞口無言——可不是嘛!他這樣一個野蠻愚昧、滿手臟污的古惑仔,跟何阿爸清白又優(yōu)秀的良家婦男兒子比起來,可不就是個鬼東西嘛!
他忍不住心中惶然又不舍地抱緊了何初三——他知道自己配不上何初三,更配不上何初三傾心竭力、不顧一切的付出。
“你怎么回答他的?”
“我跟他說,這個問題是沒有答案的。在數(shù)學上,任何疑題都有答案,任何現(xiàn)象都有跡可循,所有的事總有一天都能被完美計算,我從小到大都是這樣認為。直到我認識了你,我才明白感情是不能被衡量、被解釋的,它沒有源頭和規(guī)律,是身不由己的。我是在某一個瞬間、因為某一個原因而突然喜歡上你了嗎?我覺得不是的,是所有的時刻和所有的你,都讓我心動。你在我心里,什么都好,連你那些臭脾氣,我也很喜歡。”
“嗯,”夏六一輕聲說,“我也喜歡你,你的所有都喜歡�!�
“……”
“笑什么?”
“你突然這么肉麻我不習慣……”
“喂,許你肉麻不許我肉麻?你還把這個肉麻話對著阿爸講!”
“別摸,別摸,癢,哈哈哈……”
兩人笑鬧了一陣,夏六一不敢折騰何初三,捏了他耳垂一會兒之后就停了手,摟著他在他后頸上輕輕地啃了一口�!澳前帜兀克犃艘院笤趺凑f?”
“咳,他說:‘我辛辛苦苦送你去讀書,就是為了把看上一個鬼東西這件蠢事說得這么好聽么?’”
“……”
“你別介意,他開玩笑的,”何初三笑道,“阿爸從來沒有討厭過你,他一直都關心你的,背著你都叫你‘蛀牙仔’,時不時會問我‘蛀牙仔最近怎樣了’,他只是……只是對你混黑道這件事很惋惜�!�
夏六一很沒臉見人地將腦袋埋在他頸后,他其實每次見面也感受得到何阿爸對他長輩一般關懷地敲敲打打——雖然那每每令他牙酸到落荒而逃。
“然后呢?”他悶悶地說。
“然后阿爸問我:你跟他在一起真的幸福嗎?他能給你什么樣的生活?”
夏六一更沒有臉面抬起頭來,如果當時他在場,他只能將臉糊在地上向何阿爸道歉——他給過何初三怎樣的生活呢?他任性又暴躁,明明比何初三年長卻一直被何初三照料和包容著,時不時就肆意妄為地去冒險、受傷、讓何初三為他擔驚受怕,甚至還一意孤行不顧一切地復仇,將何初三害到了現(xiàn)在的地步。他對不起何阿爸,他是王八蛋中的王八蛋。
何初三察覺到了他的歉疚與自責,握住了他的手,輕輕撫摸著他修長的手指,與他十指交叉著,道,“我跟阿爸說:他確實很不會過日子,他煮個面都會燒廚房,生病還要抽煙喝酒,性子又犟,一開始無論什么事爭論起來都會朝我發(fā)脾氣,他只知道江湖義氣,不懂得是非道德,所以不懂得走正道、做良人……”
夏六一窘得老臉通紅,默默地想抽開手,卻被何初三用力攥住,耳朵里聽得何初三說,“但是,他受到別人對他的一點好,就要十倍地還回去,得到幫助與關懷,就不惜拿自己整條命去回報。他對他手下的兄弟姐妹都十分照顧,沒有一點私心,大家都敬佩他,都喜歡他。他會不假思索地撲到跌落的房梁下救我,會在被人用槍指著的時候?qū)⑽覔踉谧约荷砗�,會為了我空手接刀刃,甚至廢了自己一只手。他縱容我喜歡他、接近他,一點一點地接受我的求愛。他為了跟我接吻,每天都好好刷牙,為了我戒煙戒酒,也戒掉自己的壞脾氣,帶我去看電影、吃大餐、去海邊、去山里,明明一點都不懂浪漫,卻還是放煙花給我看……’”
何初三說著,將他溫熱的手掌貼在了自己冰涼的面上,“他并不懂得珍惜他自己,但卻一直非常珍惜我。他愿意為了我改變他自己,學著被愛,學著愛人。我跟他在一起,非常幸福�!�
“好了,好了,”夏六一抬起頭道,他的臉與耳朵都燙得仿佛要燃燒,“我,我哪有你說的這么,這么……”他羞到說不下去,又鴕鳥一般地將臉埋了下去,小聲地說,“我,我真的很愛你,我以后會讓你幸福的�!�
何初三抿著嘴笑,“我現(xiàn)在就很幸福呀。”
“那,那阿爸聽了又怎么說?”
“他同意了,讓我們倆先這么過一陣子再看看。”
夏六一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睛——就我這么個鬼東西、就何影帝這段八點檔肥皂劇里的肉麻話,他也能同意?他老人家腦子被門夾?
他心知何阿爸不會答應得這樣簡單,何初三也許隱藏了一些激烈又殘酷的爭論,也心知自己欠何阿爸一個親口的解釋與道歉。他又喜悅又歉疚地將臉埋了下去,過了一會兒,他低低地發(fā)出了聲音,“阿三�!�
“嗯?”
“下次去見阿爸,帶上我。”
何初三笑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