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何初三跟他說，“相信我，一切都會沒事的。”
怎么會沒事呢？你有事啊。
氤氳的白氣熏花了他的眼，他伸手掀開了鍋蓋，掏出一個滾燙的包子，像在沙漠中饑餓了半月的旅人，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又端起粥碗來大口喝著冰冷的粥。
吃著吃著，他停下動作，彎腰捂住了腹部。他緩緩地蹲了下來，在那冰火交融、九轉(zhuǎn)回腸的劇烈疼痛中，溢出了一聲虛弱而痛楚的嘶喊。
他那血海深仇的執(zhí)念在這一刻碎成了粉末。他不想報(bào)仇了，一丁點(diǎn)都不想報(bào)了。他對不起阿大和阿姐，是他沒用，是他軟弱。
他只想要何初三回來，他只想要他。
第87章
（上）看到他哭，心疼
熏香寥寥，乳白色的煙氣在房間中蔓延。喬爺用手帕捂了嘴，謹(jǐn)慎地嗆咳出一聲，將咳出的唾沫收攏在新手絹中。他拄著拐杖吃力地站著，微垂著頭，小心翼翼地掀起一丁點(diǎn)眼皮，向前方投去目光。
一個男人坐在背光處，看不清面容，面前一方功夫茶案，慢條斯理地淋杯、納茶。他身形高大魁梧，做此事時，動作卻輕緩細(xì)致。身后的落地?zé)羯⒊鋈岷投⒈〉慕鹕饷ⅲ吵鏊缟降妮喞?br />
喬爺支撐不住久站，微微向旁歪了一歪，馬上又不著痕跡地將自己擰了回去。
時間無聲地流逝，湯水沸過一遍，又沸過二遍。終于那人提銚沖茶，此時才開了口，“那個‘撈財(cái)童子’，他叫什么？”
喬爺趕緊上前一步，趁機(jī)活動了活動酸軟的腿骨，恭敬地答道：“何初三。”
“傷得如何？”
“昨天下午出了手術(shù)室，說是沒有生命危險(xiǎn)。多謝掌柜的幫忙關(guān)照了鄭探長�！�
那人慢條斯理地燙著杯，語氣淡然，“這個‘童子’，成事不足，敗事有余，我原本是不想留的�！�
喬爺知道他要個解釋，趕緊道：“是這小子犯蠢，本來說好了他弄死夏六一上位，做新龍頭。結(jié)果他磨磨蹭蹭地沒有及時殺了夏六一，被夏六一逮著機(jī)會翻了身。雖然他這事搞砸了，但他在錢上的本事確實(shí)不小，他只花了三天就幫我把三千萬洗得干干凈凈。這些年他幫夏六一開公司、做賬、重組資產(chǎn)，做得滴水不漏，一年給夏六一掙幾千萬不止。況且現(xiàn)在要不是掌柜的救了他，他尸體還不知道在哪兒呢，未來是發(fā)達(dá)高升還是死無全尸都憑掌柜的一句話，必定對掌柜的忠心耿耿�！�
“還有，”他再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將手里一個鼓鼓囊囊的皮包擺在了案臺邊上，“這是二十萬美金，是他之前托我給掌柜的送的拜門帖，說他有更大的生意要跟掌柜的談�！�
那人漫不經(jīng)心地掃了一眼皮包，終于抬起了眼簾看向喬爺，“他做事，手腳干凈？”
“我特意找人查過，他幫我洗錢的事一絲痕跡都沒有。夏六一上次入獄，驍騎堂也沒被抓到賬面上的任何把柄。”
那人沒再說話，沖了第二輪茶。悠然地灑茶入杯，他手掌微微一抬，做了個幾不可見的請茶動作。
喬爺趕緊歪歪扭扭地走上前來，畢恭畢敬端了一碗茶，想作出同樣的風(fēng)雅做派卻不可得，牛嚼牡丹一般飲下去了。
“留著吧�！蹦侨说�。
“那……那夏六一還要不要？”喬爺作了個手起刀落的動作。
“他剛剛死里逃生，戒心最重，你還殺得了他？”那人道，“就算是他現(xiàn)在死了，你那‘撈財(cái)童子’也不可能再回驍騎堂。驍騎堂龍頭這個位子，就再讓夏六一坐幾年罷了�！�
喬爺試試探探，還想在天秤上討個傾斜，“可他現(xiàn)在知道是我?guī)土四切∽樱山^對咽不下這口氣。他驍騎堂要是真鐵了心跟和義社干起來，那可是血流成河……”
那人澆了第二輪茶，輕描淡寫地道，“放心，有我盯著，鬧不出大動靜�！�
喬爺畢恭畢敬地點(diǎn)了頭。一直憋到半個小時之后從這間地下俱樂部里出來，上了車，對著他那忠心耿耿的師爺，才敢噴著唾沫咒罵出聲。
他很早就有所懷疑，夏六一這些年帶領(lǐng)驍騎堂一路順風(fēng)順?biāo)�，是因�(yàn)槔险乒癫粷M意和氏諸派樹大根深、一家獨(dú)大，所以相中了新起之秀夏六一，暗中放水扶持，以讓驍騎堂與和氏諸派互相抗衡，維持黑道內(nèi)部的微妙平衡，將各家各派都牢牢攥在自己手里乖乖聽話。這一點(diǎn)在這些年里一次又一次地獲得了印證——
夏六一剛升龍頭就四處猛打猛搶，在九龍吃了肥七的舊地盤，老掌柜卻讓華探長從中斡旋安撫；后來肥七與華探長身死一事，捅出這么大的動靜，老掌柜也不作任何反應(yīng)，任由夏六一變本加厲地發(fā)展；和義社名面上是港島區(qū)第一大幫派，但他當(dāng)年綁架何初三，夏六一居然敢輕易燒殺他的場子；他在老掌柜手底下看門狗似的混了這么多年，在諸如“白面”這樣最生財(cái)?shù)慕灰咨蠀s一直受制于人，不得不與夏六一假修合作；甚至到了雙方如今徹底撕破臉的地步，老掌柜居然還是無視他與夏六一之間的恩怨，要他繼續(xù)維持現(xiàn)狀……
喬爺憋了一肚子陳年的火氣，罵完一句“老不死的冚家鏟”，扯出手絹又是一通哐哐地咳嗽。
師爺是知道內(nèi)情的，此時見喬爺被氣得公雞打嗝，趕緊好一陣分析與安慰。喬爺?shù)米锊黄鹄险乒襁@尊財(cái)神爺，又新得了撈財(cái)童子這位小財(cái)童，片刻之后在師爺?shù)膸椭旅銖?qiáng)說服了自己，忿然地朝黏糊糊的手絹中唾出最后一口，把那憤怒心情裹進(jìn)手絹中，一起扔到車窗外去了。
……
何初三睜開眼睛，復(fù)又闔上，許久之后才感覺神智勉強(qiáng)恢復(fù)了一些。他重新睜開眼睛緩慢地向四周打量：他位于一間單人病房。除了Kevin，房里還站著幾個保鏢。
Kevin就坐在床邊，見他醒了，趕緊起身湊近他：“何先生，您醒了！”壓低聲補(bǔ)道，“外面有喬爺?shù)娜��！?br />
何初三還發(fā)著燒，臉色通紅，聲音微弱，“六……什么時候了？”
“現(xiàn)在是你受傷的第二天晚上，八點(diǎn)一刻�！�
“喬爺呢？”
“昨天晚上來看過您，見您沒醒，就走了�！�
何初三還想說話，但突然氣息不穩(wěn)地溢出了一聲痛嘶。麻藥藥效早已過去，他的傷口一陣刀鋸火烤般的劇痛。他閉著眼睛只是忍痛，輕擺擺手不再發(fā)言。Kevin見他情況不對，趕緊按鈴叫來護(hù)士。護(hù)士帶著醫(yī)生趕來，為剛剛蘇醒的他做了一番檢查，發(fā)現(xiàn)何初三忍痛忍得俊臉變形，于是問要不要給他開嗎啡。何初三艱難地?fù)u頭，發(fā)不出聲音，怕醫(yī)生聽不明白，吃力地胡亂揮著手。
“他不用！”Kevin趕緊道。
片刻之后，醫(yī)護(hù)人員都離去了。Kevin將保鏢都趕出門外，鎖上房門，回到病床前。只見何初三兀自跟痛意煎熬著，偏頭將半邊臉深埋進(jìn)枕頭里，額側(cè)青筋暴漲，緩慢地嘶出氣息。
Kevin趕緊找來了一塊干凈的毛巾，喂到他嘴邊，輕聲道，“何先生，疼的話就咬著這個。”
何初三緩緩地伸著手，沒有去接毛巾，卻是抓住了Kevin的衣角。
“何先生？”
何初三示意他湊近自己，徐徐低語道，“我……不用嗎啡……還有，我的藥……你每天親自跟著護(hù)士去取……不能讓喬爺?shù)娜颂頄|西……”
“何先生請放心。”
Kevin辦事，何初三確實(shí)放心，他松開了手，筋疲力盡地癱在床上。滴落的汗水淌到了他的眼睫上，織成雨簾，讓他的視線一片模糊。
他在自殘之前謹(jǐn)慎咨詢過醫(yī)生，又用假刀做過數(shù)次演練，看起來下刀的勢頭很猛，實(shí)際上刺得卻不深，而且刀刀都只刺向小腸的部位，有腹膜包裹，相對來說出血少——但這依然有著危及生命的風(fēng)險(xiǎn)與持續(xù)不斷的極度痛苦。
這個從小乖巧文靜的書生仔，在藏污納垢的黑色地帶里幸運(yùn)地平安長大，小時候被阿爸疼，長大了被夏大佬寵，幾時經(jīng)歷過這樣腸穿肚爛的苦楚，他夢囈一般自言自語地道，“原來受傷這樣疼……他受過那么多傷，該有多疼啊……”
Kevin沒聽清，湊了過來，“您說什么？還疼嗎？”
何初三已經(jīng)被煎熬到神志不清，滿目晶瑩，嘆息著答道，“疼，看到他哭，心疼……后悔了……”
他沒有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一滴汗水仿佛淚水一般從他眼角劃過，他再度闔眼昏睡。
第88章
（下）要真能那樣
半夜里護(hù)士姑娘前來量了量體溫，說他高燒未退，不久后又送來了幾瓶點(diǎn)滴藥物。他還不能進(jìn)食進(jìn)水，Kevin用棉簽沾水，時不時替他潤一潤干枯的嘴唇。
到了第二日上午，何初三依舊處于半睡半醒的狀態(tài)。突然聽到外面保鏢高聲敬稱道，“喬爺！您來了！”隨之病房門突兀地被人從外打開，發(fā)出“碰”一聲撞響！
喬爺帶著師爺大大咧咧地闖入了病房，人未到，咳嗽先至，“哐哐哐”了好一陣，才破鑼一般地招呼道，“何兄弟，你醒了沒有哇？”
何初三過了一會兒，才勉力睜開了眼睛，朝他露出了一個示好的微笑，低啞道，“喬大哥�！�
喬爺朝Kevin使了個眼神，他便識趣地退到了墻邊。這位龍頭大佬滿面和藹可親，親自上前為何初三調(diào)整了病床高度，扶他微微起身，然后與師爺一左一右地坐在何初三床邊，對他好一陣的噓寒問暖。
何初三沒有力氣說太多話，虛虛弱弱地只是點(diǎn)頭，并且露出萬分感激的笑容。因發(fā)燒而泛著不正常潮紅的面頰，襯出烏黑濕潤的眉眼，愈發(fā)顯得俊朗撩人，我見猶憐。喬爺也是個風(fēng)月場上的饕餮，嘴里破鑼破鼓地說著話，心里咯噔一聲：真他媽不愧是夏六一看上的玩意兒，老子是對男人沒意思，不然也要弄回去玩一陣了。
喬爺關(guān)懷了一番病美人，又對夏六一和驍騎堂眾人作出了老大一番咒罵，然后假模假樣地說要請何初三去和義社做副堂主。何初三受寵若驚地推拒，說自己輩分低、資歷淺，能做個顧問已經(jīng)是莫大的福分。兩人推來推去，何初三被他誘得多說了幾句，一時有些氣息急促，傷口又泛起陣痛。
他虛弱地倒回枕頭上，不一會兒功夫就滲出滿額冷汗，向喬爺歉意地?cái)[了擺手，閉著眼喘息。
喬爺見他這副痛苦神色，相當(dāng)?shù)匦耐搓P(guān)懷：“何兄弟！何兄弟你還好嗎？”隨即瞪了一眼師爺，“看你這記性，都給忘了！快把給何兄弟帶的‘特效止痛針’拿出來！”
師爺手腳迅速地從隨身公文包中拿出了一個工具盒，從內(nèi)取出針管與藥劑，剛要吸取藥劑，手突然被人抓住。他狐疑地抬起頭，看向不知何時攔在何初三身前的Kevin。
Kevin神情誠懇，畢恭畢敬地道，“師爺，何顧問還在發(fā)燒輸液，藥性可能會相沖突�！�
“沖突個屁！”師爺掙了一下沒掙脫，噴了他一臉唾沫珠子，“你他媽又不是醫(yī)生，你懂個屁！”
Kevin仍是不動彈。一旁喬爺尖銳的目光在他蒼白的面上掃視，仿佛看出什么似的，陰鷙地皺起眉頭。
正在僵持時刻，何初三攢足力氣，發(fā)出了一聲低弱的呼喚，“喬大哥�！�
喬爺瞬間變臉，溫和慈祥地應(yīng)道，“哎，何兄弟�！�
何初三滿額冷汗地抬起頭，吃力地道，“對不住喬大哥一片心意，止痛針這一類的東西我是絕對碰不了的……它會麻痹大腦神經(jīng)，干擾我的思維與數(shù)據(jù)處理能力……金融上的事，我只要搞錯一個小數(shù)點(diǎn)，就可能會是上百萬、上千萬的失誤與損失……”
他艱難地喘了口氣，緩緩又道，“我跟驍騎堂決裂，一無所有……想來也就還剩這顆腦袋有些用處……若是這顆腦袋廢了，我還能幫上大哥什么？還能幫得上‘那位’嗎？”
喬爺那兩顆夾在窄縫中的眼珠子一轉(zhuǎn)，露出滿面菊花盛開的笑褶，“何兄弟，這是美國進(jìn)口的止痛針，真的沒有副作用�！�
“不用了，一點(diǎn)小痛而已，我能忍住……多謝大哥了�！�
喬爺又一笑，朝師爺抬了抬下巴，“沒聽到嗎？人家何顧問不需要，收起來吧，收起來！”
他又陰鷙地掃了Kevin一眼，Kevin垂下眼去，識趣地站回了一邊。
喬爺又對何初三說了一些假情假意的客套話，囑咐他好生休養(yǎng)，早日康復(fù)，這便帶著師爺告辭。
……
Kevin送喬爺與師爺送到門外，剛剛步入走廊，就被喬爺反手一拐杖抽到了墻上！堅(jiān)硬的杖頭砸中Kevin的眉骨，他捂著眼睛狼狽地抬起頭來，被喬爺鷹隼一般的目光狠狠地釘在了原地。
Kevin瞥了一眼病房內(nèi)，低聲解釋道：“喬爺，他對您沒有異心。您不需要用這些手段。”
“他對我沒有？那你呢？”
Kevin直直地望向他，一片赤誠地道，“我絕對沒有�！�
喬爺嗤笑一聲，歪頭向師爺示意。師爺將方才那只針劑拿了出來，遞給Kevin。
“證明給我看看，你到底有沒有？”喬爺嗤笑道。
Kevin臉色煞白，沉默了數(shù)秒，心一橫，接過那只針劑就要朝手臂上扎去——被喬爺一拐杖擊飛了針管。
“知道你不敢有，給老子好好看著他，別他媽玩日久生情的這一套！別忘了你還有個老母！”
……
對于走廊上發(fā)生的事，一墻之隔的何初三緊闔雙目，毫無察覺。目睹喬爺離開病房后，他放松神智，又迅速落入了昏睡之中。
昏天黑地不知道過去多長時間，他感覺到有人溫?zé)岬氖终茡嵩谒鶝龅拿嫔�。掌間那熟悉的氣息，幾乎要令他落下淚來。仿佛一滴水注入平靜的湖面，他突然間睜開眼睛，鼻腔里發(fā)出嘆息一般的呼吸聲。
房間里一片昏黑，只有些微稀薄的月光。Kevin在一旁的陪床上發(fā)出輕輕的鼾聲。
何初三呆滯地緩緩轉(zhuǎn)動著眼睛，他在月光中看見了夏六一朦朦朧朧的影子，夏六一撫摸著他的臉，朝他俯下身來，將輕輕的吻印在他額邊。
“傻仔，”夏六一用仿佛哭泣一般的聲音嘆息道：“我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不管了，我們一起去國外生活好不好？”
他聲音低弱而干啞，“那阿爸呢？”
夏六一低頭在他臉頰上吻了一下，輕聲說，“帶上阿爸、阿媽、欣欣，買一棟大房子，我們都住在一起。周末的時候，我們開車去湖邊玩，在樹林里搭一間大木屋，養(yǎng)一條大狗……”
那湖邊木屋的風(fēng)景如畫卷一般在何初三眼前鋪展開來：微風(fēng)撩起清可見底的湖水，簌簌作響的白衫樹林，篝火邊阿爸和阿媽的笑臉，欣欣笑鬧著與大狗嬉戲，夏六一皺著眉頭笨手笨腳烤著肉串……
何初三牽起嘴角，虛弱地笑了。
“傻六一哥�！�
要是真能那樣，該有多好啊。
他就這樣笑著，笑著，淚水模糊了視野，夏六一的影子倏忽散去，只有夜風(fēng)輕輕吹拂著窗簾微微晃動。
是美夢一場。
……
再醒來時，天光大亮。床邊依舊坐著Kevin，欣喜道，“何先生，您現(xiàn)在感覺還好嗎？您的燒終于退了。”
何初三過了一會兒，才似回過神一般，抬起眼簾。蒼白消瘦的面上，混沌了數(shù)日的眼眸重新燃起了光芒。他笑了一笑，道，“好些了。這幾天辛苦你了。”
“都是我應(yīng)該做的。何先生，您睡過去的這兩天，所有人都沒什么動靜，下一步我們該怎么辦？”
何初三又笑了笑，示意Kevin彎下腰來，在他耳邊徐徐囑咐道，“你找個機(jī)會，聯(lián)系烏雞，讓他幫你找小馬哥……”
……
當(dāng)天下午，Kevin帶著一眾保鏢，回何初三自己那間數(shù)據(jù)公司搬總經(jīng)理室的電腦。而小馬帶著一眾驍騎堂打手，在此埋伏蹲守，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不出三秒，雙方已經(jīng)斗成一團(tuán)亂麻。
辦公室內(nèi)的白領(lǐng)精英們驚聲尖叫，抱著腦袋躲在桌下瑟瑟發(fā)抖。電梯里被堆滿雜物、潑滿腥臭的狗血，狹窄的樓道里擠滿了人，到處都是激烈的推搡打斗聲。小馬跟烏雞一人拎著一把砍刀，“哐里哐當(dāng)”地追在Kevin后面，將走廊沿途兩邊的木門砍個稀巴爛。
“你們下手輕點(diǎn)，別砍我的人，砍那個穿紅衣服的，那是喬爺?shù)娜�！”Kevin一邊按消防鈴一邊氣喘吁吁地道，懷里抱了個電腦機(jī)箱，累得上氣不接下氣。
“放心吧，呼！打過招呼了，一砍一個準(zhǔn)！呼！”小馬來此陪他演戲，張牙舞爪地追著他跑下了八層樓，也累得半死不活，拄著膝蓋靠著墻直喘氣。烏雞抹了一把汗，伸著腦袋往窗外一望，“差不多了，馬哥，消防車跟差佬都快來了，我們撤吧？”
“撤撤撤……”小馬如釋重負(fù)。
“等一下，”Kevin趕緊把背露出來，“在這兒給我砍一刀，麻煩輕點(diǎn)兒�！�
“輕個屁！輕了喬二能信嗎？我馬如龍的名號是吹出來的？！”
“我晚上回去還要看護(hù)何先生，你把我砍廢了誰照顧他？”Kevin振振有詞。
小馬現(xiàn)在一聽到大嫂的名字就腿軟，徹底怕了這位瘋起來連自己都捅的主！他悻悻然地收了大嘴獠牙，“那……雞仔你力氣小，你來！”一巴掌將烏雞推了出去。
五分鐘之后，Kevin浴了一背血跡，摟著一只電腦機(jī)箱，踉踉蹌蹌地鉆進(jìn)了街邊一輛轎車。另一個穿著紅衣的保鏢，被砍得渾身是血，嗷嗷呻吟著被同伴們?nèi)M(jìn)了車?yán)�。轎車飛快地逃竄而去，小馬領(lǐng)著驍騎堂眾惡漢，揮舞著砍刀，裝模作樣地罵罵咧咧追在后頭。遠(yuǎn)處警鈴呼嘯，惡漢們跑著跑著就分散開來，分頭躥入幾輛毫不起眼的面包車，頃刻間消失在都市密林之中。
第89章
（上）我這邊不方便
“驍騎堂跟和義社火拼？”謝家華疑道。
此時已是傍晚時分，他卻還在警署辦公室內(nèi)加班，幾個得力下屬站在他桌前。一門之隔的外面，擠滿了被逮捕來的斗毆分子們。爭吵聲、打罵聲、警員的喝止聲，震得房門嗡嗡做擺。
“是哪方攻擊哪方？”謝家華問。
“雙方都有，據(jù)說是驍騎堂先砸了和義社的幾個賭檔和夜總會，和義社也沒客氣，直接砸到驍騎堂總公司去了�！�
“最早砸的是哪兒？”
“阿頭，這是最蹊蹺的地方——驍騎堂的人最早砸的是灣仔的一間寫字樓，被砸的公司叫秉先財(cái)務(wù)資訊公司，是驍騎堂的顧問何初三的公司�！�
另一人道，“阿頭，今天的事?lián)f都跟何初三有關(guān)。說他是和義社派入驍騎堂的二五仔，上個月驍騎堂被我們搜查的時候他趁機(jī)綁架了夏六一、自己做代堂主，前幾天夏六一被救出來，親手把他給三刀六洞了。結(jié)果聽說他命大沒死，被和義社藏了起來，驍騎堂的人找不到他，氣不過，所以才四處砸和義社的場子�！�
“這個何初三真不是省油的燈，”另一下屬道，“前年北角碼頭那單縱火案，黑道上不也傳聞是因?yàn)樗�？�?br />
謝家華當(dāng)時親自去山中救出被喬爺綁架的何初三，了解何初三與喬爺?shù)亩髟�，他搖了搖頭道，“那次的事何初三是受害者。這次的事也不會是看上去那么簡單。總之先把外面的人處理了，領(lǐng)頭鬧事的挨個審�！�
“是！”
……
下屬們匆匆領(lǐng)職而去。謝家華獨(dú)自坐在辦公室里，皺著眉頭來回翻看著這些年來驍騎堂的檔案文件。何初三的名字在最近一年間頻頻出入于檔案之中，仿佛一尾游走于黑白界限之間的鯉魚。他不明白的是：這條鯉魚為什么放著清清白白的金光龍門不躍，卻偏偏沉入黑水之淵，化身為邪蛟？
謝家華回憶起數(shù)次與何初三正面接觸的過往，實(shí)在無法將這個人與“和義社派入驍騎堂的二五仔”聯(lián)系起來，秦皓也說何初三在泰國對夏六一悉心照顧、兩人間的感情看上去十分真切，可是何初三為什么要設(shè)下一個大局假死崔東東、綁架夏六一、最后落到被三刀六洞的結(jié)局？
還有，這些怪事都發(fā)生在夏六一從泰國回來之后。夏六一為什么要冒那么大的危險(xiǎn)去殺金彌勒？何初三對這件事是否知情？何初三之后的離奇舉動是不是與此有關(guān)？
他陷入深沉的思索中，下意識地用手搓揉著右邊臉頰。他倏忽想到了陸光明，陸光明那憤怒的一拳留在上面的青腫痕跡已經(jīng)消失了，但挨打時那凌冽的痛楚，依舊殘留在他的意識中——他很難判別清楚自己對陸光明的感情：有抵觸，有厭棄，卻又奇妙地?fù)诫s著一種愧疚與憐惜。
他想到了別墅爆炸那天陸光明來醫(yī)院看護(hù)他，他問陸光明怎么知道他受傷，陸光明說自己竊聽了警方電臺，爆炸當(dāng)時正在現(xiàn)場附近�？珊髞硭麊栠^家寶，家寶卻說陸光明是爆炸的兩個小時之后才找來醫(yī)院的。如果陸光明當(dāng)時真的在爆炸現(xiàn)場，那兩個小時的時間，他做什么去了？陸光明賴在醫(yī)院里偷聽與套話，說明他對別墅爆炸一案充滿了興趣，為什么？他與何初三有什么關(guān)系？
謝家華感覺自己身處迷霧之中，眼前無數(shù)暗影流動，卻無法看個真切。他冥冥之中有一個預(yù)感：一定有一條暗線隱藏其中，將近期發(fā)生的所有怪事串連起來，一定有一個重要的繩結(jié)，是厘清真相的關(guān)鍵。
他極不愿意，卻又不得不逼自己往這個方向想去：這所有的一切，會不會真的與陸光明窮追不舍的對象、他的父親謝英杰有關(guān)……
……
病床兩邊，一左一右各擺放了一張小桌，上頭各自擱了一臺方頭電腦。何初三靠坐在床頭，腦袋倚在枕頭上，腰間的被褥上一左一右放了兩個鍵盤。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其中一臺電腦屏幕，手指在鍵盤上游走如飛，快得幾乎看不清動作。不一會兒，又轉(zhuǎn)頭將視線移向另一臺電腦，同樣迅速地操縱著。
兩邊屏幕上閃爍著成百上千行的復(fù)雜數(shù)據(jù)，以半秒間翻頁的速度飛速上滑變換著。他在進(jìn)行一場囊括了股票、期貨、外匯等多個市場在內(nèi)的大型金融戰(zhàn)爭的模擬運(yùn)算，左右兩邊分別是金融戰(zhàn)的對抗雙方，都在他的操縱下與他自己博弈。這是一場看不見硝煙的激烈戰(zhàn)爭，雙方都向場內(nèi)投入了數(shù)十億的虛擬資金，在多個市場不斷地出招、解招、再出招，激烈的攻擊與反擊之下，利益的天平不斷地左右傾斜……他的額頭上漸漸滲出汗水。
Kevin在外面敲了敲門，半天沒有得到答復(fù)，于是心懷擔(dān)憂地直接開門進(jìn)入病房中。他發(fā)現(xiàn)何初三正在全神貫注地左右拆解，于是便回身關(guān)上房門，悄無聲息地在隔壁陪床上坐了下來。
半個小時之后，何初三終于停下了動作。場上勝負(fù)已分，勢如山倒，左邊屏幕上的數(shù)據(jù)飛速地下落，右邊屏幕上的數(shù)字卻在不斷瘋漲。
何初三皺著眉頭活動了活動頸椎，眼睛緊緊盯著失敗那一方的屏幕，若有所思。良久之后，他總結(jié)出了癥結(jié)所在，徐徐松出一口氣。
他轉(zhuǎn)過頭去看向Kevin，“回來了？”
Kevin站了起來走近他床邊，看上去臉色比平時要蒼白一些，神情仍是從容恭敬，“何先生，下午和義社一共被砸了七個場子。驍騎堂的總公司也被砸了�！�
“沒有鬧出人命吧？”
“沒有，小馬哥都安排人手提前報(bào)了警，差佬來得快，沒鬧出大事�，F(xiàn)在和義社的很多人都被扣在差館，喬爺安插在我這兒的保鏢也被砍傷住院了。我看喬爺現(xiàn)在被搞得焦頭爛額，是顧不上您這邊了，何先生這一手玩得真妙�！�
何初三還在病重，并沒有多大力氣，虛弱地抬手在他額頭上磕了一下，笑道，“不要學(xué)這些溜須拍馬的話。你幫我謝謝小馬哥了嗎？”
“謝過了，小馬哥托我跟您說聲對不起。還說，想問問您這邊方不方便，夏先生很想今晚來見見您�！�
何初三神色有些恍惚。他低頭看了看自己包裹著紗布的腹部，毫無血色的、發(fā)黃干瘦的掌心，默不作聲了許久，才道，“你讓小馬哥轉(zhuǎn)告他：我沒事，傷得不重，我這邊不方便，晚一些日子再見面吧�！�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