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以前她雖然也是奴婢,卻從未干過漿洗衣裳的活計,如今面對堆成小山的衣物和刺骨的冷水,一時不知從何下手。
只是一個猶豫的瞬間,領班的宮婢香蕊就一戒尺抽在她后背上:“發(fā)什么呆,還不快點干活!”
晚余被打得一顫,后背火辣辣的疼起來,比昨天挨的那幾鞭子加起來還要疼。
這時,梅霜走了過來:“香蕊姑姑,晚余姑娘剛來,還不得要領,讓我和她一起吧,我?guī)е�,教她怎么洗。�?br />
“姑娘?你叫的倒親熱,她是哪門子的姑娘?”
香蕊手里的戒尺朝梅霜狠狠抽去。
晚余撲上來抱住了梅霜,戒尺再次抽打在她背上。
“姑姑……”梅霜剛一張口,就被晚余捂住了嘴。
這傻丫頭,她再不改口,只怕今天一頓好打是跑不了了。
梅霜也不是真傻,她只是叫習慣了,一著急就脫口而出。
這會子被晚余捂住嘴,便省悟過來,再不敢吭聲。
晚余松開她,雙手合十對香蕊拜了拜,表示自己可以獨立完成,不需要別人幫助。
香蕊翻了個白眼,對梅霜罵道:“還不滾回去干你自己的活!”
梅霜只得躬身應是,默默走開。
晚余蹲下來,拿起一件衣裳放進水盆里。
手背上的燙傷遇到刺骨的冷水,疼得她咬緊牙關。
香蕊冷哼一聲:“這就對了,甭管先前在哪兒當差,到了這里,就得放下身段,老老實實干活,別說你一個鋪床丫頭,在掖庭服役的,千金小姐都不知道有多少,獲了罪,就是最下等的奴才,心氣再高有什么用,一個饅頭都換不來�!�
話雖刺耳,也不是沒有道理。
晚余默默聽著,手上動作一刻不敢停。
香蕊見她不敢還嘴,得意道:“仔細著些,你今兒個要洗的可都是永壽宮的衣裳,永壽宮住的誰知道嗎,是紫禁城最得寵的淑妃娘娘,洗壞了淑妃娘娘的衣裳,你十個腦袋都不夠砍!”
滿院子的浣衣女都朝晚余這邊看過來,有同情的,有慶幸的,也有幸災樂禍的。
淑妃娘娘是后宮最難伺候的主子,也是最挑剔的主子,洗她的衣裳要比別人多十萬分的小心,但每回還是能被她挑到錯處,掌嘴罰跪都是輕的,掉腦袋也是有可能的。
可是眼下,香蕊居然把她的衣裳給新來的江晚余洗,這不是擺明了把人往死里整嗎?
聽說江晚余是因為偷了萬歲爺的玉佩才被發(fā)落到掖庭來的,如果消息屬實,她受這罪倒也是活該。
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等著看淑妃娘娘會不會找她的麻煩。
天寒地凍的,晚余洗了一天的衣裳后,整個人都凍透了,每個關節(jié)每個骨頭縫都像結了冰,動一動就咔咔作響。
原以為過去的五年是最難熬的,到了這里,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度日如年。
這一天還沒結束,她就感覺像過了一年那樣漫長。
晚飯仍舊是清粥饅頭,蘿卜白菜,她和梅霜端著碗坐在角落里說話,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梅霜也累了一天,但那張疲憊的小臉卻難掩喜色,對晚余小聲說:“姑姑,我剛剛去給紫蘇送飯,她的燒竟然退了,氣色也比昨天好了很多,瞧著像是要熬過來了。”
晚余聞言松了口氣,心里明白是徐清盞的功勞,面上卻裝著驚訝的樣子,打著手勢說:“真的嗎,這可太好了,肯定是菩薩顯靈了。”
梅霜點頭:“嗯,紫蘇也說是菩薩保佑的,我倒覺得是您給她帶來的好福氣,她都快死了,您一來,她就好了�!�
晚余擺擺手,叫她不要亂說,又提醒她不要再叫自己姑姑,以免又惹事端。
梅霜忙改了口:“那我以后叫你姐姐,我和紫蘇說你也來了掖庭,她急得什么似的,要不是病著,非得來看你不可�!�
晚余笑了笑,讓她轉告紫蘇不要亂動,先把病養(yǎng)好再說。
兩人洗了碗,眼看天要黑,便各自打了一壺熱水回去睡覺,否則天一黑就什么也看不見了。
兩人誰都沒有留意香蕊一直在暗中盯著她們,等她們一走,香蕊便趁著宮門還沒下鑰,偷偷跑出去見胡盡忠。
胡盡忠聽說晚余洗了一天衣裳,還能和別人說說笑笑,不禁大失所望。
“我叫你打她罵她,給她派最累的活計,你是不是沒照我說的做?”
“冤枉呀公公!”香蕊說,“公公的吩咐奴婢都照做了,可她一點反應都沒有,奴婢也沒有辦法。”
“這才哪兒到哪兒,你就沒辦法了,你收我銀子的時候可不是這么說的�!焙M忠拉下臉道,“她不是負責洗淑妃娘娘的衣裳嗎,你把衣裳弄爛,就說是她弄的�!�
第26章
香蕊嚇一跳:“公公,可不敢冒這險呀,淑妃娘娘那脾氣,那手段,奴婢真要這么干,自己的小命都得搭進去�!�
“不會的,你的小命我留著還有用,不會叫你死的。”胡盡忠說,“你只管放心大膽地干,事成之后,我把你調去乾清宮當差,怎么樣?”
香蕊眼睛一亮:“公公此話當真?”
胡盡忠端起架子:“咱家是堂堂御前二總管,有必要騙你一個小宮女嗎?”
香蕊連連點頭:“多謝公公,奴婢都聽公公的。”
胡盡忠擺手叫她回去,等她走后,自己轉身回了乾清宮,邊走邊搖頭嘆息:“好一個倔丫頭,咱家倒要看看你能撐到幾時�!�
晚余對此一無所知,回到那間偏僻的屋子,發(fā)現(xiàn)床上的干草已經換了新的,又厚又松軟,一點霉味都沒有。
她知道這又是徐清盞的手筆,只是想不通徐清盞的人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干草弄進來的。
她想起自己藏在干草下的藥瓶,連忙去找,藥瓶仍藏在干草中,位置都和她之前藏的一模一樣。
熱水只有一壺,先洗手臉后洗腳,她將就著洗完,便坐到床上,把藥膏和凍瘡膏仔仔細細地抹在手上。
燙傷結的痂早已被冷水泡掉,露出里面紅紅的肉,藥膏抹上去,鉆心的疼。
她咬牙忍著,忍出兩眼淚花。
實在忍不住的時候,就想想宮外頭那個人。
想著那個人如今正在想辦法救她出宮,疼痛似乎都減輕了。
她不能一直這樣被動地等著那個人和徐清盞來救她,她自己也要想法子自救,雖然目前的境況很糟,但她只要堅持不懈,總能找到轉機的。
她把藥瓶重新藏好,鉆進被窩,在暮色籠罩大地之時,閉上眼睛沉沉睡去。
而此時的乾清宮,一盞盞宮燈正次第亮起。
暖黃色的燈光將整個宮殿照得如同仙境,和寒冷漆黑的掖庭形成鮮明對比。
祁讓剛用過晚膳,在溫暖如春的暖閣里烤著火批折子。
他今晚仍舊沒翻任何人的牌子,并且遲遲不肯回寢殿歇息,看樣子還是相不中那幾個宮女鋪的床。
孫良言很是無奈,只能陪他干熬著。
淑妃娘娘昨晚纏了皇上一夜,就算再任性,也不能連著兩晚留宿乾清宮。
孫良言想著,要不然明天讓人去太平所看一看雪盈。
雪盈的病要是沒有大礙,就讓她先回來頂著。
畢竟以前是她和晚余輪換班司寢,皇上也沒有嫌棄她鋪的床不好。
正想得出神,祁讓突然頭也不抬地問了一句:“你的斗篷拿回來沒?”
孫良言一驚,忙躬身道:“回皇上,奴才想著那斗篷又厚又重,這大冷天兒的,一天怕是干不了,因此便打算明兒個再去取�!�
祁讓擱下筆,抬眸掃了他一眼。
祁家男兒好樣貌,天下盡人皆知,傳到祁讓這一輩,更是個頂個的美男子,尤其祁讓本人,樣貌更在眾多兄弟之首,人人都說,就算天上神仙下凡遇上他,也得羞愧低頭,遁回天庭。
然而,這樣一個美男子,偏偏生就一副冷硬心腸,殺父弒兄,血洗宮廷,踩著累累白骨登上皇位,令人聞風喪膽。
孫良言從他兩三歲時就開始服侍他,到如今,可算是他身邊最親近的人,仍舊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此時被他一個眼刀子掃過來,嚇得心臟撲通撲通直跳,后背出了一層冷汗。
“是奴才的錯,奴才這就去把斗篷拿回來。”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道,偷偷翻著眼皮觀察祁讓的反應。
祁讓什么反應也沒有。
不說好,也不說不好,重新拿起筆批起了折子。
孫良言為難得恨不能去死。
萬歲爺這脾氣,他越發(fā)的不知該如何伺候了。
祁讓批折子批得心浮氣躁,翻開一本發(fā)現(xiàn)又是讓他立后的折子,抓起來扔進了火盆里,砸得火星子四濺。
奏折被炭火點燃,呼呼地燒起來。
孫良言嚇得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滾出去!”祁讓怒斥。
孫良言不敢多言,爬起來退了出去。
小福子守在門外,聽到里面的動靜,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見孫良言出來,忙小聲問:“師父,怎么了?”
孫良言還沒說話,胡盡忠跟個鬼魂似的,冷不丁從小福子身后探出頭:“孫總管,出什么事了?”
孫良言和小福子都嚇了一跳。
孫良言見他手里握著一枝白梅,三角眼滴溜溜地活像個賊,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沒你的事,該干嘛干嘛去!”
罵完他,又讓小福子進去伺候。
小福子縮了縮脖子:“師父都伺候不好,我能行嗎?”
“我行,我行,讓我去吧!”胡盡忠舉著梅花躍躍欲試。
孫良言張嘴要罵他,話到嘴邊又改了口:“行,你去吧,小心伺候著。”
“好咧!”胡盡忠歡喜應聲,屁顛屁顛地進去了。
祁讓正盯著那本燒成灰的奏折出神,聽到腳步聲,抬頭見是胡盡忠,皺眉道:“你來干什么,滾出去!”
胡盡忠跪下磕頭,小心翼翼道:“回皇上,奴才剛剛路過掖庭,看到掖庭墻內有一樹白梅開得正好,奴才進不去,費半天勁才給皇上折了一枝帶回來,皇上聞聞,是不是很香?”
祁讓的眉頭在聽到掖庭二字時舒展開來,有意無意地瞥了眼他手里那枝白梅,語氣不咸不淡道:“為什么進不去?”
胡盡忠說:“掖庭下鑰早,奴才路過時宮門已經上了鎖,如若不然,奴才定要多折一些回來給皇上插在瓶里,滿屋子都是香的�!�
祁讓招招手。
胡盡忠忙爬起來走到他跟前,雙手把花枝呈上。
祁讓接過花枝,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梅花的幽香在鼻端縈繞,勾起他心底絲絲縷縷的欲望。
他放下花枝,站起身:“走吧,朕同你一起去瞧瞧�!�
第27章
胡盡忠喜出望外,連聲應著,殷勤地幫祁讓換上皮靴,披上厚實的玄色龍紋鶴氅,腰弓得像只大蝦,扶著祁讓出了門。
祁讓淡淡瞥了他一眼:“你倒是有眼色,比孫良言那個榆木疙瘩機靈�!�
胡盡忠聞言心里像是喝了一罐蜜,笑得三角眼都瞇成了兩道縫。
天可憐見,他被孫良言壓了這么些年,而今終于要翻身了。
那個江晚余果然是他的福星,他可得抓緊了,死活不能松手。
孫良言和小福子守在外面,見祁讓裹著狐裘斗篷走出來,忙躬身道:“皇上這是要去哪兒?”
“賞梅�!逼钭尷淅涞�,“胡盡忠說掖庭一株野梅開得正好,朕同他前去觀賞,你頭前開路,別讓閑雜人等攪了朕的興致,若有疏漏,朕就把你這大總管的位子給胡盡忠坐�!�
胡盡忠一聽,渾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仿佛大總管的位子正在朝他招手。
孫良言剜了他一眼,心里想著,皇上不是等著江晚余先服軟嗎,如今人家還沒怎么著呢,他倒是先上趕著去了。
還賞梅。
也虧胡盡忠想得出來,竟是給皇上尋了這么好的一個借口。
得,甭管怎么著,這都不是件壞事。
或許皇上去了,見著江晚余在掖庭受苦受難,心一軟就開恩放她出宮了呢?
就算不放她出宮,調回乾清宮也是好的,掖庭那種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越早離了越好。
這樣想著,孫良言便和小福子帶了一群侍衛(wèi)去開道。
皇上的意思他明白,就是想神不知鬼不覺的過去,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堂堂一國之君,為了一個獲罪的宮女夜探掖庭,傳出去多沒面子。
“師父,萬歲爺想看梅花,御花園里多的是,干嘛非得跑到掖庭去看一株野梅?”小福子小聲問。
孫良言攤攤手:“誰知道呢,可能野的更香吧!”
小福子:“……”
恐怕香的不是野梅,而是某個人吧?
夜色如墨,一大群侍衛(wèi)簇擁著皇帝無聲無息行走在宮道上,幾盞燈籠照亮冷寂的雪夜。
看守掖庭的人提前得到消息,開了鎖,遠遠地避開。
祁讓此生頭一回進掖庭,一腳踏進來,感覺里面陰森森的,風都似乎比外面更冷幾分。
他裹緊身上的鶴氅,跟著胡盡忠拐彎抹角地走了半天,終于在夜風中聞到一陣冷冽的幽香。
那是梅花獨有的香氣。
“皇上您瞧,奴才說的就是這株白梅,是不是開得很好?”胡盡忠從一個侍衛(wèi)手里接過燈籠,高高舉起,照亮前方宮墻下一株梅樹。
這株梅樹看起來有了年頭,枝干粗壯,蒼勁虬曲,因為無人修剪,枝椏肆意生長,張牙舞爪地越過宮墻,朵朵梅花在枝頭綻放,迎著風雪,顫巍巍開出一樹驕傲潔白,比起御花園中精心修剪的梅樹,更添幾分野蠻的生機。
祁讓看著看著,眼前不自覺閃過一張清雅脫俗的臉。
那女人的氣質,倒是和這冰天雪地的野梅出奇的相似。
就是倔起來的時候,能把人恨得牙癢。
胡盡忠小心翼翼觀他臉色,諂笑道:“萬歲爺,如此良宵美景,奴才這沒根的人陪著您實在煞風景,不如奴才找個應景的人來陪您賞梅可好?”
祁讓睨了他一眼,從鼻子里發(fā)出一聲“嗯”。
胡盡忠便屁顛屁顛地跑走了。
晚余睡得正香,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
聽這動靜,肯定不是徐清盞,她第一時間從枕頭底下摸出匕首握在手里。
“晚余姑娘,開門,是我。”門外響起一把尖細的嗓音,一聽就是個太監(jiān)。
晚余想到那個賴三春,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
如果真是賴三春,自己就算不開門,他也能破門而入,這小小的一間房,自己躲都沒處躲。
這時,外面又叫:“晚余姑娘,開門,我是胡盡忠�!�
晚余愣住,細一品,確實是胡盡忠的聲音。
她剛剛太害怕,沒有聽出來。
這個時候,胡盡忠來干什么?
總不會又來勸說她順從祁讓的吧?
晚余不想開門,奈何胡盡忠一直敲一直敲,她擔心驚動了旁人又說不清楚,只得把匕首藏起來,摸黑穿好衣裳前去開門。
“哎呦,我的姑奶奶,你可急死我了�!焙M忠提著一盞燈籠,見她出來,不由分說拉著就走,“快走吧,萬歲爺召你伴駕賞梅,別讓他老人家等急了�!�
晚余心里咯噔一下,身子本能地往后撤,一只手抓住了門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