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布帛沾上燈油,多纏幾道,弓弦拉滿,給我燒了朱雀門!”
……
朱雀門上巨龍繞梁的火焰吞吐著滾滾濃煙騰空而起,徹底驚破長安城時。
朱晏亭也正眺望未央宮。
“朱雀門司馬是誰?”她問。
尚書臺的尚書仆射查了一會兒,對下詢問多遍后,方答:“是丞相公子鄭無傷,今日一早的調(diào)令,未知至否。”
朱晏亭笑了笑,沒有再說話。
她望著漫天竄起的黑煙,聽著遠處隱隱的騷動,望向這座風雷隱隱山雨欲來的都城想——
是了,這樣才公平,就該賭上自己珍視的所有再來。
和我一樣。
*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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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永昌(三)
在長安城,
唯有當日值守宮殿與各門的衛(wèi)士、巡查衛(wèi)士、輪值的羽林郎配了兵器,其余所有兵器都封鎖在武庫里。
鄭沅很幸運,
他匆匆整備內(nèi)應,
尚有數(shù)十人在未央宮。
這些人都是衛(wèi)士,每人箭壺里配了十二枝箭。要引燃朱雀門這樣巨大的宮門不易,箭上綁滿布帛,
蘸滿燈燭火油,點起團團滾焰,連射十二輪。未央宮衛(wèi)士久經(jīng)錘煉,
弓馬嫻熟,
數(shù)個彈指已射出四五輪,
恰好此時風朝南吹,北地燥風裹挾百來枝火箭,似繁星、似落雨。
粗壯火龍騰起,將門上恢弘的振翅朱雀木雕席卷舔舐,穿檐灼瓦,碎礫亂飛,黑煙彌天。
從箭出,
到朱雀門騰起熊熊烈焰成為一道火門,不到一盞茶的時間。
火光紅彤瓦亮黑云沖霄,
方圓十幾里皆可見。
這龐然大物烈火翻涌的場景,
驚起無數(shù)震驚的呼聲。
對長安城百姓來說,相對于隱在門后縹緲如云的未央宮,在龍首山下巍峨與云氣比肩的朱雀門更能代表至高無上的權力。
天子策、制、詔、戒四書都是從朱雀門發(fā)出,執(zhí)控關中威加四海。逢旦日元夕,
未央朝賀,
四方朝貢,
天下諸侯皆從此門入。偶爾,譬如皇后親蠶禮等,皇家也會在此處施恩贈禮,親近萬民。
所以,沒有任何事情比火燒朱雀門更能宣布動亂到來。
當代表皇家尊嚴的符號轟然崩塌,驚訝、恐懼、惶惑、不安諸般情緒如長了腿般不到一會兒就走遍所有衢坊,上至袞袞諸公、南營北衛(wèi),下至販夫走卒、黎民百姓。
人心從最高處失去著落,便開始紛紛尋找各自的歸處。
首當其沖便是主管宮門宿衛(wèi)的衛(wèi)尉署。
未央衛(wèi)尉從區(qū)廬疾馳而至,至宮門百丈之外看見門角上“朱雀”一翅燒毀坍塌,如天塌了般,傳令除了諸宮門司馬外,未央宮左右都侯、徇宮劍戟士都往朱雀門撲火。又忙叫人知會羽林軍,除往桂宮禁中報訊外,還有羽林署、郎中三將、監(jiān)羽林騎的騎都尉、掌御乘輿車的奉車都尉……悉皆報之。
而后勒轉馬頭,親自打馬往衛(wèi)尉署找衛(wèi)尉。
衛(wèi)尉趕到時,眾人正在奮力撲火,他大聲喝問:“朱雀門司馬何在?”
木燒蓽撥聲,水撲聲,崩塌聲,熱浪盈天,沒有人回答。
衛(wèi)尉濕布纏面,身先士卒舉桶撲火,大聲呼喚今日才上任的司馬鄭無傷的名字。忽地幾根長木裹著烈焰當頭砸落,守衛(wèi)將其撞開以身相護,方免一劫�;鹦潜w,碾著他倒退了好幾步,披風鬢發(fā)都被燒焦了。
有人小聲應了句:“鄭司馬誤了時辰,午時才來。當會兒日頭明晃晃,他脫了甲胄,在門里納涼,起火時,沒見他跑出來。”
是時士卒接二連三潑水淋下,白煙橫七豎八升起,火勢卻未見消減。
朱雀門方圓數(shù)丈內(nèi)血肉之軀根本進不了,最近的門下百步之遠橫七豎八散著黑炭一樣熏卷的軀體,盔、甲、靴散落一地,刺鼻的焦味撲面而來,哪里還有活物。
衛(wèi)尉不忍細看,烤灼得發(fā)紅的眼皮顫抖:“……怎么起的火?”
“是宮里射出的箭,叛賊所致,正派人追繳。”
出了這么大的事,他哭都哭不出,只得干嚎。
“今日我與此門俱亡!”
……
朱雀門這龐然大物燒起來的烈焰和黑煙,在北軍“八營”也可望見。
長安屯兵六萬人,北軍八營獨占四萬。
雖然當下大將軍李延照征戰(zhàn)在外,帶走兩萬人。
剩下的兩萬兵馬也是現(xiàn)在長安城中最集中、最重要的兵力,尤其是亂時,這支力量足以控制宮城,撼動大統(tǒng),翻覆乾坤。
北軍分為八校,中壘、虎賁、射聲、胡騎、長水、越騎、步兵、屯騎。
八校尉直屬于皇帝,不見圣旨虎符絕不發(fā)兵。
午時,由桂宮出來“鄭沅作亂,南北軍往未央宮共討之”的圣旨檄文傳閱諸軍,隨之而來的是被臨時任命的護軍將軍朱靈來整頓兵馬。
眾將隨即擊鼓集兵,戰(zhàn)馬嘶嘶,喝哮營前。
胡騎、長水、越騎諸部速速整軍;中壘、虎賁、射聲諸部見來者是從未見過的原太子仆朱靈,存疑觀望;步兵、屯騎兩部則行動遲緩。
朱靈此前一太子仆,所領不過五百。
如今乍掌大權,何曾見過這種陣仗。
從傳檄到集兵,拖拖拉拉半個時辰還沒整兵,連他身邊的隨從都說:“將軍奉旨在手,如有不從拖延者,可立斬。”
朱靈卻懼怕八部校尉這等久經(jīng)沙場、元老級別的禁軍大將,恐引營嘯,怕被清算,猶豫不定。
就在僵持時,朱雀門的火光沖上了云霄,軍中震驚。
步兵校尉師不疑暗地傳話:“朱雀門毀,社稷動搖,恐怕是有人占據(jù)宮中,竊符矯詔,行悖逆之事,欲裹攜北軍撾殺三公共赴此難,不宜發(fā)兵�!�
這話傳出,別的七部也安安靜靜,沒有什么回音。
雖然朱靈這個愣頭青的威望才能讓北軍校尉不買賬,但師不疑是什么貨色其他人心里門清——
師不疑之妻鄭嬈乃長亭侯鄭安之女,他就是丞相的侄女婿。
若鄭沅事涉謀反,師不疑也是夷族死罪。
越騎校尉周廣是河東解人,身長八尺,腰大十圍,勇冠諸軍,力能博虎。此人皮笑肉不笑的送走師不疑譴來的傳信官,對副將說“護軍將軍無能。今日殺敵平叛,首功在我�!�
從廄里牽出馬來,一跨而上,策馬出營時拔走操練用的尖頭木棍,打馬便朝師不疑的營盤而去。
師不疑見周廣打馬孤身而來,以為要與他共謀,滿面笑容迎了上去。
卻不料周廣到轅門也不收韁,一任戰(zhàn)馬沖上去,挺棍如槊,直扎向師不疑喉嚨。
那馬一路疾馳而來,沖得太快,似一道閃電掠過,師不疑笑容都沒來得及從臉上退去,就被木棍扎了個對穿,霎時口里血沫飛濺,倒在地上渾身抽搐,眼睛鼓著不可置信看向馬背上的周廣,稀稀拉拉從嘴里慢慢嘔處一灘血,方才艱難的咽了氣。
周廣喋血殺將的舉動驚了軍營,副將匆忙集兵,周圍亂作一團,監(jiān)軍的朱靈都傻了眼。
眼看營嘯要起,周廣踩著師不疑尸首,將那根插入喉管的尖棍扯出,一躍而上高臺,敲得旗桿震天響。
“天子有難,社稷傾危,傳檄令我等討賊。師不疑是叛賊親眷,大敵當前,動搖軍心,依令當斬。禍止他一身,余者無罪。今日我冒死斬他,待我討賊,當向陛下束頸請裁�!�
說罷,又騎上那匹馬,穿過轅門揚長而去。
……
朱雀門燃燒的刺鼻氣味滾滾濃煙彌漫數(shù)條街,長亭侯鄭安的府邸緊挨著丞相府,也離未央宮并不遠。
鄭安忙去打聽丞相出宮沒有,但派去的人還沒走到,就一路奔回來,說是有一隊人馬把丞相府圍起來了,也正朝這邊來。
鄭安知道大事臨頭,讓人傳訊兒子太子洗馬鄭延志、車騎都尉師廣等速速往未央宮與鄭無傷會和,又叫自己的幕僚速速去聯(lián)合素日來往密切的舊部,連發(fā)數(shù)信,拋下一家慌亂老小,自己輕甲在內(nèi),一襲赭衫布袍在外,擇一匹駑馬,單騎絕塵而出。
鄭安一路往北辰門奔去,馬大汗淋漓,鐵掌磨得發(fā)燙,背后煙塵滾滾,汗水蜇得眼皮睜不開,卻沒有須臾的停頓。
所幸北辰門還沒關,放他過了關。遠遠的,北軍營地飄著旗幟,鄭安在離第一個崗哨數(shù)十丈開外勒馬下來,步行至前,遞了名刺,說是步兵校尉家里人,與他捎帶了幾句話,請他來營前。
說話間,后頭就有伍長來問。
“這是?”
“師將軍家里仆人�!�
“叫他等一等�!�
這一等,就是一盞茶的時間,鄭安額上汗水被風干了,心里突突跳個不住,一點一點熬著時辰,忍不住要再去探問時,遠遠看見十丈開外旗桿上掛了一個人頭,此際風吹著人頭敲在旗桿上,半截脖子上碗大一個疤。這一眼忘得他一口寒氣直吸到咽喉,旋即冷汗簌簌寒毛倒立——他女婿師不疑脖子后有個一模一樣的大疤,是幼時爬樹摔下來落下的。
情勢比他想的更加糟糕,北軍已經(jīng)在最短時間內(nèi)被接管了。
鄭安拔腿就跑,連滾帶爬上了馬,沒命的往回奔逃。
營里立即有人追出來,當他只是個仆人,跑了也無甚干系,沒有死追,鄭安才得以脫逃。
……
日影漸斜,朱雀門的廢墟上升著裊裊殘煙,血樣暮色漸漸浮染桂宮。玉階如練,攀沿欲登天,殘陽下,綽影三兩點,都在快速的移動——那是從長安各地傳令回來的黃門和郎官,將各地情形一一上報。
“衛(wèi)尉親自坐鎮(zhèn),調(diào)滄池之水撲火,朱雀門明火已熄,火勢延綿至廣安門,嚴加戒守�!�
“天狩、天鎮(zhèn)、永安、永寧、南臺、北辰、華豐、清茂八門已經(jīng)封鎖�!�
“丞相府、長亭侯府、舞陽長公主府已控制,家人老小俱在,長公主、長亭侯不知所蹤�!�
“越騎校尉周廣陣斬叛賊師不疑,副將景義暫代步兵校尉之職。”
“北軍兩萬人陳兵北辰門外,護軍將軍朱靈請啟武庫�!�
“車騎都尉師廣、太子洗馬鄭延志反叛,叛軍攻入東司馬門�!�
明面上看,局勢一片大好。
封鎖了長安、釣出了叛賊、控制了最重要的北軍,長安已成鐵甕,叛賊插翅難飛,等死而已。
但朱晏亭十分清楚,沒有皇帝親自出面,政治上最重要的勢力——太尉蔣旭、駙馬都尉趙睿、太仆謝誼、衛(wèi)尉、光祿勛等還沒有任何偏向一面的表態(tài)。
朝中失主多日,人心不定,都在作壁上觀。
所有人的目光都瞄向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那一關——誰得武庫。
她也在等,坐在高位上,垂目安靜的望著投在地磚上的晏晏暮色,青磚被打磨得雪亮,磚上云影綻著緋紅的霞。
最后一絲暮色也要湮滅之際,門口終于罩了一影。
“回殿下,臨淄王世子齊元襄已派人封鎖武庫�!�
她并沒有安排齊元襄!
齊元襄手里哪來的兵卒控制武庫?
不知是燭火顫了一下,還是她驟然抬起的眼睫,掀動此間晦色風波。
幾乎是與此同時,一把刀出現(xiàn)在了報訊人的脖頸之后,手臂一勒,血液飛濺到地磚上,離她僅數(shù)丈之距。
血腥比夜色更快的襲近。
隨之而來的是刺耳的、無處不在的、喧吼大叫。
“宮車晏駕,皇后矯詔,護太子者萬戶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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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還在改,盡快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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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01:40~2022-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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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永昌(四)
人命如草芥,
天地之蜉蝣,滄海之漂萍。